芳芸微笑道:“我们找了一圈才找到花园里。珠姐,你说烧了晚香就回去的,所以喊你一淘走。”
“你要回家,四太太不说话?”唐珍妮微微皱眉,道:“总要留一留罢。”
“俞家不教小姐们守灵的。”芳芸无所谓的说:“我爹又跟他们不大合得来,大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我何苦献殷勤还不讨好。珠姐,今天真热。”
唐珍妮看看暮霭散成绮霞色的天边,笑道:“走罢,回家洗澡去。你今晚在我家住罢。”
芳芸放开岳敏之,乖巧的挽起唐珍妮的胳膊,两个人亲亲热热朝外走。岳敏之递给面露沮丧的席十一一根烟卷,又掏火柴擦燃,两个人头抵着头就一根火柴的火点烟。
一阵带着唐珍妮身上香水气味的热风吹过,席十一把肺部的烟缓缓吐出来,轻声道:“你是得偿素愿了,也要帮帮兄弟我。”
“三媒六聘,公开求婚。”岳敏之道:“只要你做得到,我包唐宝珠会离婚嫁你。”
“我……办不到。”席十一眯起眼睛看初亮的霓虹灯,“方才俞大老爷和四老爷一起求我替他们跟唐珍妮说,他们情愿拿出四万块钱做酬金,想叫亚当先生让他们把那笔钱提出来。”
“四万换八万,他们真舍得。”岳敏之耸肩,“唐宝珠怎么讲?”
“她答应回去和亚当先生讲,成不成不敢保证。我猜亚当先生是肯的。从前不肯,也不过是因为俞家不肯大出血罢了。”
“嗯。”岳敏之道:“现在上海的世道乱的很,天天都有有钱大佬扑尸街头的新闻见报,你总替亚当做这种事,也要防备人家算计你。”
席十一无所谓的一笑,把半截烟卷弹到沙土里,伸出皮鞋将烟头踩灭。“我听讲日本人买了你在虹桥的那块地,赚了多少?”
“五万块多点。虹桥的日本人太多,我也不耐烦天天和来买地的东洋鬼子打交道,卖掉省心。”岳敏之恨恨的说:“日本人现在是越来越嚣张了,听讲他们还要运军队到东北去帮助维持治安。东北的轩辕大帅要肯是把日本人打出东北,我就捐十万块做军费。”
“那十万块总有四万块要替大帅的姨太太们买跳舞衣……”席十一也皱眉,“不讲这个了,讲起来哪个不是一肚子气。晚上去哪里消遣?”
“我约了芳芸去兰心戏院看戏。”岳敏之在席十一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好自为之罢。”上前几步替唐珍妮和芳芸拉开车门,按着车门吩咐芳芸:“我先回家洗澡,再去接你看戏。”
芳芸含笑点头。岳敏之的汽车缓缓跟随着唐珍妮的汽车出了樱桃街,拐向了另一个方向。芳芸不由自主的将脸贴在车窗上看向那边。唐珍妮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车上摸香烟匣。芳芸听见动静,替她寻到烟匣和火柴盒,替她点好烟卷。唐珍妮微笑着接过烟叼在嘴里,问:“看什么戏?”
“玩偶之家。”芳芸笑道:“我的同学们都讲好看,中午和岳大哥讲了几句,他讲他能买到票,请我晚上看。”
“哼,骗小孩子的玩意,也只有小姑娘相信。”唐珍妮冷笑,“人是要吃饭要穿衣的,娇生惯养的太太小姐们脑子发热离家出走了,靠什么生活?”
“我今天也拿这个问茹芸。”芳芸叹了一口气,讲:“她一点主意都没有。我帮她逃走了,将来怎么办?我直截了当说反对她逃婚。”
“那个没脑子的一个人讨生活,会比嫁到丁家惨一百倍!”唐珍妮冷笑道:“你不帮她是对的。她离家出走成功,要么过阵子吃亏回家,四房和她都要怨你,少不了在你父亲面前说难听的话,败坏你的名声。要么她吃了亏永世不得翻身,那就是你好心办坏事,害了她一辈子。”
芳芸吐舌,笑道:“我倒没有想那么远。我是觉得她离开樱桃街,又不肯要丽芸照顾她,那必定是要我照应她。她又不是小孩子,又顶没主意的,我和丽芸照应得一时,照应不了一世。这个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还不如先拒绝。”
“她比你们都大,也好意思要你们照应她。”唐珍妮冷笑几声,突然想到丘凤笙曾托芳芸照顾谨诚,“要放假了,还在学校的谨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芳芸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准备了一笔款子,也央人在美国找好了学校。过两天放假去接他,托个可靠的人把他送到美国去念寄宿学校就完了。”
“一定要送?”唐珍妮沉吟了一会,说:“你父亲晓得了要抱怨你的罢。不如等你父亲做决定。谨诚到底是你兄弟,你也不想花了大钱送他上学,他将来怨你使他们父子分离罢。”
“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一天也不想。”芳芸有些任性的讲完,补充说:“我想他也不想的。”
“留他在我们那里住罢。”唐珍妮说:“过几天亚当要和我去庐山避暑,你去不去?”
“我不去。”芳芸皱眉道:“老太太的事还没有完,怕要闹一个暑假了。我还是等我们太太回来罢。”
“随便你。”唐珍妮沉默许久,突然又说:“我劝亚当多拨一个保镖给你,我们不在上海,你一个人出入我不大放心。”
芳芸穿着一身白底蓝圆点的连衣裙,挽着短袖白衬衫西式长裤的岳敏之在人头涌动的兰心戏院门口排队等候进戏院,两个人都是摩登妆扮,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颇为醒目。
倩芸遥遥看见后面有一对摩登的情侣,颇为羡慕人家女伴的西式妆束,仔细再看仿佛芳芸的样子,再看亲呢的站在她身边的正是岳敏之,原本的笑脸就垮了下来。
“十小姐可是觉得热?再过一会就轮到我们进去了。”周正君拿着介绍剧情的小册子替她扇风,笑道:“看完戏,我请你去吃冰人茶室的冰淇淋,好勿好?”
周正君雀跃的样子落在倩芸眼里,显得天真又纯朴。这个人真是老实的可爱,又和哥哥是几年的同学,人品也信得过,或者茹芸的事情可以托他设法。倩芸越想越觉得可以寻他帮忙,冲他微微一笑,“我突然不想看戏了,我们就去吃冰淇淋罢,我有事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