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产。你们真是不小心,怎么让她摔下楼了?”护士摇摇头,端着盘子走开。
四老爷板着脸狠狠瞪了四太太一眼,小声骂道:“你养的好女儿!”
茹芸回樱桃街了,茹芸跳楼了,茹芸小产了,茹芸被送到无锡去休养了。芳芸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惊呆了,婉芳走了都没有回过神来。
“黄妈,怎么会这样。”芳芸苦恼的说:“四姐的事,你都听见了?”
“无线电里哪一天没有这样的社会新闻。”黄妈拿抹布擦桌子,冷笑道:“讲句不好听的话,四小姐这样都是十小姐害的。”
芳芸沉默了一会,说:“我也有错。我应该劝茹芸她们的。”
“九小姐,你讲话她们要听得进去,俞四小姐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岳敏之提着一只精致的铁皮洒水壶从院子里进来,笑道:“你算得离家出走还吃香的喝辣的正面榜样,你凭什么劝人家不要离家出走。”
“你都听见了?”芳芸跳起来接过洒水壶,“从哪里买到的,谢谢侬。”
“去铁匠店订的。我刚才在院子里修车,就听见你们太太和你唧唧咕咕说这些。”岳敏之卷起袖子,笑道:“别自责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她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你又不是中国的圣女贞德,拯救中国少女不是你的责任。”
“我没有想过做贞德。”芳芸有些难过的说:“虽然我和她并不亲近,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受。”
“你从前的景况何等艰难,可是你也捱过来了。”岳敏之温柔的把大手覆在芳芸的肩上,“我还记得那一年冬天,你赤着脚在马路上走的样子。”
芳芸冲岳敏之嫣然一笑,“幸好你不是坏人。”
“其实我很想把你拐到哪里卖掉的。”岳敏之的手略微用力。芳芸朝后移了一步,两只手缠住了他的胳膊,摆了一个摔的架子就松开了。岳敏之露出可怜巴巴被欺负了的神情,好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你看,你凶的很,我不敢。”
芳芸啐了他一口,跳开几步跑上楼,咚咚咚又跑下来,巴着扶手说:“我们太太去学校接谨诚了,以后有的烦了。”
“要把他安置在这里?”岳敏之惊奇的挑眉。
“我们太太原来是想把他送到我这里的,我没有同意,她只能带他回樱桃街了。”芳芸轻松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爹特为打电话回来喊我们太太去接,我们太太有些不快活。所以,她明朝去无锡走亲戚,顺便看看茹芸,喊我也去。”
“去几天?”岳敏之有些失落,“无锡也没什么好逛的,就是水蜜桃正当时,记得给我带一篓回来。”
“到开学或者我爹从南京回来。”芳芸露出狡黠的笑容,“那个时候水蜜桃可能没有了,我给你带几块蜜渍豆腐干罢。”
岳敏之不用想都晓得胡婉芳的心思是不想管谨诚,不过她能想到把芳芸一起带去,可见待芳芸是极好的了,芳芸和她一起自然可以放心,只是自己就不能同去了。岳敏之点点头,道:“你放心去玩罢,家里有我。”
和芳芸一起出门,有两个保镖帮忙开车,提行李。婉芳只带了一个奶妈抱孩子,事事都很省心。容易办的事阿根出头,不容易办的事卡尔出面,所过之处顺滑的好像湖州的上等丝绸。
“原来洋人保镖是这样用的。”婉芳笑嘻嘻把买的几块绸子铺在床上让芳芸看,“中国人的嘴脸哪。我和你爹爹在日本旅行的时候,人家可没好脸色给我们,还讲我们支那人是东亚病夫。”
“中国积弱,外国人都看不起我们。”芳芸咬了咬嘴唇,说:“岳大哥觉得实业可以救国,同时中国人的体质也要加油,所以他想努力做中国炼乳大王,这样就可以同时达到这两个目地了。”
“你还真是三句话都离不了岳大哥。”婉芳笑道:“听讲他的生意很好,有多好?”
“他的炼乳有四成是卖到东南亚去的。”芳芸笑道:“他在青浦建了一个新的牛奶场,现在正在到处张罗买奶牛呢。”
“大房在曹家渡那边买了地皮要建工厂。”婉芳想了想,说:“你大伯一天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你父亲几时回来,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让你父亲出钱。”
“所以,爹爹现在不肯回来?”芳芸笑了,“大伯管工厂的本事高的很,还会变从有到无的戏法,我爹一定不肯出钱的。”
“你爹肯,我也不肯!”婉芳有些不快活,“算了,不提他。过一会孙舅太太要来接我们去城外的桃园摘桃子,你带了草帽吗?”
“有的。”芳芸在箱子里翻出一顶用草绿色缎带蝴蝶结装饰的草帽,笑道:“黄妈一定要我带上。说起来,自从回到中国,我就没有穿过几次长裤。”芳芸抖开一条卡其色的背带长裤,笑道,“看我扮个假小子。”
芳芸换上草绿色的短袖衬衫和长裤,再把草帽扣在头上,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摇头说:“头发太长了,不像。”
“全中国找不到第二份的摩登。”婉芳赞赏的替她把长发编成一条大辫子,“穿绿皮鞋好像不大好。”
“带了黑色的。”芳芸想了想,笑道:“一会去拿。太太,我这样打扮,孙舅太太不会讲闲话罢。”
“她是个老好人,就是看不惯也不会当面讲的。”婉芳笑道:“她们桃园附近有个尼姑庵的素斋蛮有名的,中午我们去那里订桌菜回请孙舅太太罢。”
芳芸连忙答应下来,让阿根去办。
孙舅太太大约四十多岁,穿着格子布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拿发网罩着。她有点儿胖,笑起来显得很和气,待人亲切。芳芸虽然只是第二次见她,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孙舅太太左手挽着婉芳,右手拉着芳芸在桑林里转了半圈,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说:“桃园在那边。桃子要长得好,树就不能太高,那边太阳晒,我们在这里乘凉,看帮工摘桃子罢。”
芳芸走到高处远眺,那座小山附近大约三四里方圆都是桃树林,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桃子。一群群的工人在桃林里穿梭,有的挑担,有的提篮,一篮篮的水蜜桃送到桑林这边,马上就被包上洁白的绵纸,装进精致的小竹篓。帮工的手指带着篾条只那么几绕,竹篓的盖子就被牢牢的固定住了。
“没想到舅太太家的桃园这样大。”婉芳是在上海花园别墅长大的,极少有机会到乡下来,对这一切都觉得很新癣,她微笑着说:“我前天在上海的水果店里问过,这样一篓水蜜桃足足要一块五。”
“也就是卖个新鲜。”孙舅太太笑道:“咱们北方老家怎么说的,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再过几天这些桃子熟透了,几个铜板就能买一大堆了。我们家的桃子最后都是烂在树上的。小毛头没吃过桃子酱罢,一会我挑几个熟透的做给你们吃。”
孙舅太太和婉芳闲聊太太经,芳芸在一边不作声。婉芳怕她受到冷落,推她,笑问:“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芳芸笑道:“我在想,烂掉可惜了,要是能想个什么样法子把桃子留到冬天卖就好了。”
“留的。”孙舅太太笑道:“我们总要挑一批最好看的桃子放到冰窖里留到冬天卖。不过大家都是买去摆供桌,几乎没人舍得吃。听讲你在外国住了十几年。外国人冬天有桃子吗?”
“很多人家有大的玻璃温室,会种一些果树。冬天不只能吃到桃子,还能吃到葡萄和别的水果。”芳芸微笑道:“我有几个同学家里是大农场主。不过她们不怎么说这些事,好像是有加工厂去收购,做成果酱罐头或者水果罐头。”
“美国就是好。”孙舅太太啧啧了半天,有些惋惜的说:“可惜我们的水蜜桃都只能烂掉。有时候我巴不得树上少结一点。”说得芳芸和婉芳都笑了。
阿根从小山那边跑过来,隔着老远就朝这边挥手。芳芸晓得他把中饭准备好了,对婉芳眨眼睛。
婉芳笑道:“舅太太,听讲对面那个尼姑庵里的素斋蛮有名,我们嘴馋去订了一桌,就借花献佛请舅太太去吃个便饭罢。”
“桃花庵?”孙舅太太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这么有名,连你们都听讲了。”
“不是观音堂么?怎么叫桃花庵?”婉芳好奇的问。
“去了你们就晓得了。”孙太太笑道:“我也只是听讲过她们的大名。托你们的福,也去见识一回。我去喊人准备轿子。”
芳芸趁着轿子还没有来的机会,叫阿根去打听。
过了一会阿根哭笑不得的回来,说:“闹笑话了,都怪我没有事先打听清楚,难怪我方才去订酒席,那个知客听讲是三位女客那个脸色……九小姐,那是个摆花酒的地方。”
婉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芳芸好奇的问:“是不是南边人讲的妙尼?我听我舅公他们讲过,听讲妙尼里头有谈吐很好的,她们琴棋书画都懂一点的。”
“大致差不多罢,不过没有广州的妙尼那样有名。”一个醇厚的男人声音带着笑意,“有点真本事的,都去上海开堂子去了。小婉芳,你怎么想起来请我姐姐去吃花酒?”
芳芸回头,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搀着孙舅太太的胳膊走过来。这个男人样子生得和孙舅太太有六七分像,笑起来脸就变成圆的了。
婉芳小声在芳芸耳边提醒:“那是孙舅太太的兄弟,拐来拐去的喊麻烦,你直接喊他小叔叔罢。”
“小叔叔好。”芳芸上前行了一个鞠躬礼,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太太,也请我们小叔叔去吃酒罢。”
婉芳臊得没处躲。孙舅太太大方的拉着婉芳的手,笑道:“去吃花酒怎么了,只许你们男人去,就不许咱们去?走,我们去吃好吃的,你在外面看着。”
“小婉芳请客,我不请自到。”小叔叔笑道:“再讲了,那里我熟,我去还能打个折。”
孙舅太太瞪了弟弟一眼,嗔道:“那这顿你请!”
小叔叔果然熟,进了庵门就在前面引路。知客尼见了他,笑得桃花朵朵开。大家才在圆桌边坐定,花生瓜子果碟点心碟流水一样摆上来。
端盘子的几个小尼姑虽然都是布袍素颜,生得很是端正清秀,几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都朝小叔叔身上招呼。孙舅太太有些难为情,婉芳扭过头不看。只有芳芸好奇,仔细打量这几个小尼姑。她们可能也是头一回看见女客来吃饭,都吃吃地笑着,相互丢眼色。
“文彬,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自己说说,你都多久没来了。”这个声音婉芳和芳芸都很熟。哗啦啦珠帘声响过后,光着头的颜如玉站在门口,看到屋里的芳芸和婉芳,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