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惊艳出场
苏陵陵苏小姐的人生像极一出传说。二十年来从她出生开始,她就是这天下间最动人的佳人。
“是她?”“是她呀……”“真的是她!”窃窃私语从或遮或掩的香帕后传出来。无数道复杂眼光控制不住的投射在她身上。
在满屋子的粉香脂腻珠围翠绕中,苏陵陵一脸淡淡微笑,环佩叮当从人群中穿过。新春之时,天气严寒,虽然殿角放着四个黄铜大火盆,焚着甘州特贡的银霜炭,燃着苏合香,将整个大殿烧得暖香融融,但贵女闺秀们就算为了身段俏丽,至少也都要穿着薄薄的丝绵锦袄,她却是一身雪白的夹衣,以云锦织成,如天山之云,素雅里闪烁着如意云纹高贵的微光。衣襟与裙摆上绣着浅浅几枝淡红梅花,腰间紧束着一条红色锦带,垂着腰佩。仔细看时,那传来叮当声的压裙之物不是玉佩珠饰,却是两把三寸长的小剑,坠着长长的淡红流苏。这一身打扮伶俐优雅,淡雅中别带一股娇艳,顿令万花低首,在这一群花红柳绿的仕女中傲然独立。
她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任谁见了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见了谁都是绝无疏离,但也绝无热络。偶尔遇到有人与她招呼,便微微点头,展颜笑得深些,笑的时间也是不长不短,如一阵春风,让招呼的人刚自心头一暖,待要进一步攀谈几句,她却已如春风一般拂柳无痕,姗姗而去,旁人也只得讪讪让路。
“陵陵,过来。”新安公主笑着在人群正中招呼她。新安公主是这长春殿的女主人,今日百花会上专门负责招呼这些皇族公侯的郡主千金。她与苏陵陵是堂姐妹,算是这些人里与她最熟悉的。
苏陵陵朝她一笑,这一笑才算是从唇角笑到了眼睛里,坐在了新安公主身边。
“这许多年百花会都不见你来,好生无趣,这次听说你回家探父,我就逼着父皇,让他直接下旨给七叔,点名得让你来参加。”新安公主正在新婚之中,一身玫瑰紫绣粉白芍药花的缎子袄儿,宝蓝盘锦绣花裙,沿边儿一溜凤尾锁扣,鬓上七尾黄金凤凰衔得珍珠簌簌作响,衬着脸若春霞,如一枝在春风里摇曳的玫瑰花儿,娇艳欲滴,一看就是心底里欢喜幸福满得往外溢的人。
“你也太小题大做,不就是让我来参加百花会么?”苏陵陵优雅的将腰间小剑的流苏抚正,“这有什么,无非替你凑趣,也值得让皇上下旨。不过来坐坐,跟你见个面,聊聊天罢了。我倒是听说你家卢状元,对你挺宝贝?”
新安公主嘻嘻一笑,凑近苏陵陵耳边,悄悄说:“他呀……”苏陵陵等了半晌,不见她接下去,转头问:“怎么?”新安公主狡黠一笑:“等你成了亲,你就知道了。”
苏陵陵微微“哼”了一声,新安公主笑着握住她的手:“我跟你说真的。待会御花园百花诗会,这些千金小姐们眼睛都睁大着呢,我跟卢彦说了,他说今儿有个人,也是第一次来,跟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苏陵陵白玉般的脸上露出一丝薄怒的微红,抽回自己的手,冷了脸似笑非笑盯着新安公主:“敢情你们家卢彦跟你都设计好了?我倒要问问你们家的那位卢状元,他是什么人?又替我操的哪门子心?”
新安公主与她从小是手帕交,知晓她性子最是骄傲,自悔失言,只得娇嗔赔笑:“你瞧你,性子还是这么傲,那些人还一个劲只说你是天下最温柔高贵优雅大方的,是我说错了还不行么?这又不是他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你比我还大几个月呢,也该挑夫婿了。每年这百花会,成就多少人的好姻缘,我就说咱们皇朝太祖爷传下来最有人情味的规矩,就属这一年一次的新春百花会。你本来就是东乡侯的郡主,自小跑去和尚庙里住着使枪弄棒已是天下一怪,如今青春妙龄还不成亲,岂非更怪——我可是好意,你不许生气啊。”
苏陵陵嘴角浅浅一撇,算是不置可否。新安公主见她不生气,微微放心,却又忍不住得寸进尺起来:“哎……陵陵,我问你,那少林寺里的和尚,见了你,还念得进阿弥陀佛么?”
“你小心佛祖罚你下拔舌地狱!”苏陵陵笑骂一句,“那都是得道高僧!你以为像你们家卢状元——不过见了你一面,居然从马上惊得摔下来。”
新安公主的夫婿,前科状元卢彦正是在帽插宫花身披花红打马游街时,人山人海的长安道上遇到从安王府给太妃请安归来的新安公主銮驾,两边车驾擦肩而过时,新安公主听到人群中一片声称赞今年的鼎甲,出于好奇,掀开帘子想偷看一眼状元,四目相接,结果卢状元惊了艳,下意识将缰绳一拉,白马一个前蹄倒立,毫无防备的卢状元便生生从马上一个筋斗摔了下来,引得新安公主“扑哧”一笑,从此心里记住了这个灰头土脸狼狈无比的状元郎。
这场惊艳风波最后被人当成笑话在京都传的沸沸扬扬,第二天卢状元包着脑袋上朝见驾,皇帝问起来,知道他头上的大包是为了自己的女儿磕出来的,又见这状元说到公主就脸红耳赤期期艾艾,全没了朝堂上点状元时的侃侃潇洒,龙颜大悦,想想这一对人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皇帝也乐得促成一桩佳话,顺水推舟,索性就下旨把自己唯一的公主嫁给了状元郎。
“我是想不明白,你一个娇滴滴的郡主小姐,干嘛非去少林寺练和尚的功夫?”新安公主每次想起苏陵陵“误入歧途”就惋惜不已:“你又不做侠女侠盗,又不做花木兰女将军,要那么好的武功做什么?一去就是十年,生生把这些年闺中乐趣给错过了,我实在……”
苏陵陵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唠叨:“你懂得什么,你就知道今天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首饰,明天是荡秋千还是跳惊鸿舞,一辈子就在这宫城里打转,哪里能知道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要是你敢跟我出门去走走,我打赌你都要吓昏过去——就你这样,被人卖了还会替人数钱!”
新安公主不以为忤,只笑嘻嘻说:“那又怎么了,我在宫里待得好好的,干嘛要跟你一样闯荡那个什么江湖去!再说我家驸马也不会同意的——”
“公主,百花诗会开始了,请公主带领各位郡主小姐们过去。”新安身边的大宫女慧儿过来禀报,总算打断了她的话,“咱们走吧。”当下起身,携了苏陵陵的手,一群人莺声燕语,说说笑笑往御花园而去。
梅花新洗春风面2
天气尚冷得厉害,还不到百花盛放之时,但宫中有的是技艺过人的花匠,暖房里培育出的各色鲜花一般也是姹紫嫣红,鲜艳非常,一盆盆,一缸缸摆放的颇有章法,空地上更用数百盆红艳艳的芍药海棠牡丹摆成巨大的万和同春样式,两边一溜是正在怒放的茶花和杜鹃花,蜿蜒直排到长春宫门前。那些尚不到时令开放的树上,一路都是巧手的宫女太监们用锦绣绸绢罗纱绞了各种花的样子,或粘或绑,装饰在树干树枝上,倒也花团锦簇,十分鲜艳热闹,然开得最好的,只有御花园西北角上,那上百株正当时令的梅花。朱砂梅红的如喷火流霞,白梅却清素如回风流雪,腊梅又如黄玉一般晶莹剔透,还有几株少见的绿萼梅,争奇斗艳,开得枝横花烂,云蒸霞蔚,更有那一股清洌的冷香,入骨侵肤,沁人肺腑,周匝一颗杂树也无,只一圈松柏围绕,堪称绝佳胜景。
梅林中间本辟出一块空地,中有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暖亭,原为皇帝嫔妃赏花之用,如今空地上早摆下数十张锦案绣墩,备齐着笔墨纸砚,另一边两张大条桌上摆放着细巧果品点心,林边两个宫女各守着炉子,一个煮酒,一个烹茶,任众人随意落座吃喝,也不拘束坐席,十分随意喜乐。
新安公主等来时,林中已是聚集了许多青年才俊,或赏梅或吟诗,或伏案挥毫,自得其乐,一见新安公主带着诸多仕女过来,纷纷低身礼让,一双双眼睛却早已悄悄打量起这一群花团锦簇的妙人来。
苏陵陵见众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又见与会的不是些锦衣公子,少年纨绔,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模样,又对自己一脸毫不掩饰的兴趣与惊艳,顿时兴味索然,趁着众人乱纷纷打招呼弯腰与公主施礼的当儿,也不与新安公主说知,悄悄抽身,独自往梅林深处行去。
这上百株梅花都是开国初就植下的,每一株都枝干粗壮,枝丫横斜开来足有丈远,花开得密密匝匝,越往里走,越是林深香重,苏陵陵素性最爱梅花,见了这花开的正是时候,也不由欢喜,早将那一点不耐烦抛到脑后。
她幼时但凡随母亲进宫朝贺新春,必要与新安公主一道来这梅林中游玩,也曾收过梅花上的雪水,也采过梅花瓣制作香囊,只是从她十岁那年母亲病逝,她随了亡母的表兄,少林寺达摩堂首座龙相大师前去少林习艺之后,虽常在江湖走动,却甚少再回京都,每一归家,也都是行迹匆匆,更有多年不曾进宫,更遑论重游故地了,今日难得与梅花重会,走走停停,不觉心中畅快,一洗心中那莫名烦乱的心绪。
眼前一树红梅开得特别茂盛,却是重瓣梅花,如霞吐胭脂,美人醉酒,十分可爱,当下停住脚步,随手折了一枝把玩,又放在鼻下轻嗅香气。正自得其乐间,忽然听得林深处有男子的说话声,她略一凝神,侧耳听时,却是一把低而醇厚的男子声音,温温如微风轻拂过水面,又如琴弦低颤,十分悦耳熨帖:“你如今成了家,竟也露出这季常之癖来——莫非要我也听你家公主的阃令么?”另一个清朗敦厚的男声一笑,说,“自然不敢,只算我拉你来凑热闹的不成么?话说回来,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就不想成家?那东乡侯家的郡主……”先前那个男声却不待他说下去,温和而有礼的打断他:“苏陵陵再好,那也与我无关。”
其时国朝风气,女子闺名极其珍贵,非父母夫婿亲人不得知,若苏陵陵这般皇室宗亲,纵然名声在外,一般人也只称呼她东乡郡主或是苏郡主,极少这般连名带姓称呼的。故而苏陵陵蓦然从男子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随即听得这个男子提到自己的名字时居然无动于衷,心里忽然微微恼怒,对这个有着醇厚好听的声音,说起话来又十分温和礼貌的男子大感不忿,暗想:我的名字让你们随口乱嚼说已是该死,居然还敢这般轻视本姑娘!听起来这第二个男声定是新安公主的丈夫卢彦无疑,却不知道那一个是谁?好奇心才起,忽然警觉,暗想:左不过是那些凡夫俗子,何必知他是谁。给这两人一搅,顿时没了赏花的兴趣,转身觅着来路自去。
到了诗会上,却正热闹,青年男女,虽然不免羞怯腼腆,却因年龄相仿,呼朋引伴,各自早已三五成群,谈诗论词,扯东道西,正说的兴高采烈,苏陵陵用目一扫,见新安公主身边围了一圈人,正在桌边品评诗作,当下径自过去,拉了她出来:“这新春诗会无趣的很,我要回去了。。”新安公主拉着她手笑道:“何必这般性急,再多留会,好歹跟我的驸马见个面——他不知一时去哪了,给我个面子罢——你看这诗,是京城著名的才子宋元桥所写,你来看看。”
苏陵陵小巧的下颌一扬,似笑非笑朝梅林深处示意:“你家状元在那边。”
新安公主诧异的抬头,“你见了他了?他在那边做什么?”当下命一个宫女即刻去请了驸马过来。
苏陵陵不答,低头看那诗作。新安公主见她看得认真,含笑问:“如何?”
“诗却罢了,字不太好。笔力太弱,虽则秀气,后劲不继,写到末笔笔力已尽,这宋才子想必身体不太好罢……”
“你真是个神仙!”新安公主拍手一笑,“果然……”她微微凑近苏陵陵身边,正要说话,身旁却响起一阵轻微的抽气惊叹声,一看,这些女子的眼光已经齐刷刷落在了从梅林深处刚刚走出的两道身影上。
那两道身影一红一青,如齐头玉树,并肩芝兰,在无数梅花白雪映衬下缓缓而行。左边的男子身着淡红袍服,戴着燕翅轻纱冠,朗目修眉,眉宇间透着潇洒温润,一看就是个谦谦君子,正是新安的驸马卢彦,另一个男子——苏陵陵清凌凌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在右边那个青衫男子身上——心底里忽然平空冒出来一句:明月出天山!
新安侧目睨了苏陵陵一眼,轻声在她耳边说:“他可还好么?”不待苏陵陵回答,抿嘴一笑,朝卢彦招手:“卢郎,快过来。”
苏陵陵这才忽然觉察自己一时失态,微微撇开目光,顿了一顿,心底里却有细细的如水沸腾一般的不安与惶然,白玉一般的面颊上不由自主透出淡淡的醺色,如雪下的梅花,那股清冷似也减少了一些儿。然而也只不过一瞬,再转回目光时,神态已然恢复了自然。
卢彦朝新婚妻子温馨一笑,握住她的手,新安公主却挣脱了出来,挽着苏陵陵的手臂,对二人说道:“这就是苏家的陵陵,东乡郡主。”又转过脸来:“陵陵,这是我家卢彦,那一位,是……”她话未说完,那男子朝二人微微一笑,略略躬身,如凌雪的梅枝被风吹的弯了一弯,夜下月色般的目光轻轻落在苏陵陵眼中,笼罩了一池静水:“在下孙弦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