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细腻白皙的手指抚过粗糙的棉布,一如既往的糟糕。

日影西斜,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月莲无奈地放下针线,苦笑一下,不知怎地便模模糊糊地忆起幼时姐姐为自己缝补衣裳的情景,那时的她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双手干净没沾过血,姐姐也尚未去那惨无人道的军营,姐姐喜欢替她梳头,常常摸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怀着艳羡的语气称赞她是家里最漂亮的姑娘,告诉她以后肯定会有很好很好的男人疼惜她一辈子,她不用干奴隶的

活儿,也不用去军营。

想到这里,月莲不由得轻轻一笑,若是年纪尚浅,真的随随便便就能说出童话故事来。

只不过,她未曾相信过。

她仿佛天生就做不了女人的事情,从来都梳不了好看的发髻,做不了针线活,甚至梳妆打扮都是一件麻烦到让她苦恼的事情,但她第一次拿起剑,便斩了一只盘旋而落捕食的鹏鸟。

姐姐期盼的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直到她死在军营里,而月莲,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期盼那样一个人,即使是那几千年后的她,看尽世间风花雪月,依旧不懂那样一个人存在的必要。

“奶奶的,今儿真是倒了霉!”十七粗暴地踹开门,木门咔嚓作响,似是下一秒就要散成一堆柴火。

月莲正在愣神,看到十七两手空空地回到屋里,身上落满了半融半冰的积雪,几处黑灰应是又摔了几脚。

她微微勾了勾唇,微带嘲讽地笑出来,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想象出自己在这样一个狭小-逼仄又偏僻简陋的小木屋里给一个邋遢无用又丑陋粗鄙的男人缝一套旧被套是怎样一副光景,然而现在她居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她想,大概就是因为这副弱不禁风的身躯吧,无能的人总是格外贪着这安逸。

“笑什么笑?!去给我弄一桶热水来!”

十七粗犷的嗓音让月莲恨不得捂住耳朵,半句话都不想多讲便起身下床去烧热水,但是当她打满一桶水之后才发现自己高估了这具身体,她甚至连抬起一桶水的力气都没有。

对着木桶出神的时候,十七已经自己走出来,闷声拎了木桶回屋。

月莲突然感到自己十分抱歉,他本就穷的叮当响,她还混吃混喝这么久,如今他已经这么可怜了,她还要给他添麻烦。

“你说你能干点什么吧?巧活不会,力气活也不会。”十七一边烧水一边一如既往地数落她,呼出来的粗气凝成一团团水雾,“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还要笑话我!”

月莲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只得低着头站在那儿,像是一个挨批的小丫头。

十七半天没听到声响,狐疑地抬眼瞟了她一下,见她一脸惭愧虚心接受批评,语气这才缓和了一些:“来,给我捶捶背。”

月莲眨了眨眼睛,听话地走了过去。

“嘿嘿,还是挺可爱的嘛。”十七很轻易地就乐了,仿佛从未真正生气过。

可爱?你才可爱,你全家都可爱!月莲默默地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白鸩没找到,不过……我打到两只兔子。”十七笑嘻嘻地说,还一脸自豪的模样。

“哦。”月莲毫无语气地应了一声。

“你不高兴?”十七收起笑意,脸色有点黑。

“高兴啊。”月莲顺着他的话说。

“想吃吗?”十七挑了挑眉。

“……想。”月莲点了点头。

“这么勉强的语气,听不出来你想吃啊……你喜欢吃什么?”十七沮丧地问。

月莲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那一会儿吃烤兔肉。你,往左边捶一点,对对,我好像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随便吧。”反正她已经不是月莲了,她连剑都拿不动。

“这也随便啊,那这样,我叫十七,以后叫你十八好了。”十七很快就取好了名字,也真的是有够随便的。

月莲的动作一顿,一时仿佛猛然坠入格外久远的回忆当中。她最初还未进入绝月门的时候,还没有月莲这个名字,她家足足二十多个姐妹,都是没有名字的,没有人会费心思给女孩子取名字,她排行十八,姐姐就喜欢柔声细气地叫她小十八。

“怎么了?你不喜欢啊?”十七察觉到她的停顿,疑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喜欢。”月莲轻轻地弯了弯细细的眉眼,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也勉强算是应验了姐姐说的那句话,她的确遇到了一个男人,虽然不是很好,也不怎么疼惜她,但她好像也真的没有在做奴隶的活儿,至少没做重活,亦没有进军营。

“嘿嘿,十八,来给我捏捏腿。”十七惬意地伸出一条腿来,自在地翘到木椅上。

月莲也没多说什么,顺从地蹲在地上给他捏腿。

她觉得她应该尽快适应她的新身份,毕竟,手上没有了剑,她便什么都不是。

十七生好炉子,烧开了热水,随便清洗了一下自己,利落地从门口拾起两只死了的兔子,直接剥皮涂油插成串放在火上烤着,很快便肉香四溢。

月莲本身吃惯了山珍海味,挑食的很,但前些日子吃了好几天干巴巴的饼,所以吃到烤兔肉竟然觉得美味无比,一个人狼吞虎咽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两个人的份儿。

十七见一眨眼的功夫桌上就只剩下一堆骨头,生气了似的一拍桌子,凶巴巴地瞪她:“你这小丫头,什么都干不了还好意思这么能吃?”

“你!”月莲可是从来都没被人这么羞辱过,一时面子抹不开,愤愤地嚷道,“那你把我扔回去得了!”

“哟哟哟,白吃白喝我这么多天就想走了啊,想得美吧你!”十七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最好赶紧长得结实一点儿……不然,长得美点儿也行~”

“呵,你自己不也是废物?废物还妄想凭空捡到美女,不如天天盼着天上掉馅饼来得比较方便快捷吧。”月莲因为自己这副模样心里本就不快,又被他捶背捏腿地指使了一番,这会儿郁结全都发泄出来了。

十七闻言稍微怔愣了片刻,继而大笑出来:“那照你这么说,咱俩倒是挺般配的。”

“谁跟你般配,厚颜无耻!”月莲气鼓鼓地起身,阴着脸回到自己的地铺上面躺下闭上眼睛。

月莲已经睡了好几天地铺了。

旧时她沉醉习武,冰天雪地从未在意过。

如今她裹着被子,冻得直哆嗦。

她顿时有点后悔,要是不跟他吵架,还能要求他把炉子搬过来一些……

“小女奴,瞧你冷的哟,你要不要上来睡?”十七单手撑着头,侧躺在床上垂眸打量她,语气格外轻挑,举手投足透着有街边流氓的匪气,“主子好好疼疼你。”

月莲没听到似的翻了一个身,并没打算理他。

十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瘦小的身体在杯子里蜷成一个小团,无奈地叹了口气,直接走过去把她拎起来搁在床上,一脸嫌弃地说道:“你冻出病来我可没钱买药,别死在这儿给我添晦气!”

其实床不仅很窄,而且简陋,但至少比地铺要暖和些,外加他躺过的地方还留有体温,月莲突然就觉得这床舒服极了,只是……让她跟十七睡一张床,她宁愿去睡猪圈!

谁料还未及她反抗,十七已经挤了上来,堵住了她下去的路。

他体格壮硕,空间骤然变得狭小,月莲只得僵硬地坐在边缘。

“小十八,只要你乖乖的,我必然不会欺负你。”十七枕着双臂仰躺着,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语气很轻,却是难得地正经,月莲甚至诡异地感觉出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温柔,一时愣愣地抱着双膝坐在床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但是……如果我半夜睡迷糊了,轻薄你什么的……还真不好说啊~”十七笑眯眯地侧头打量她,眼神贼溜溜地在月莲的布衣领口徘徊。

果然刚刚是错觉,他还是老样子……

月莲相当忧愁地叹气,正色道:“无论怎样谢谢你收留我,等我身体好一些,会去城里谋一份差事,不会白吃白……”

“我养你又不是让你出去被别人奴役的,我是让你在我家里帮我缝衣服的。”十七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顿了顿又补充说,“还有,你千万别自作主张乱跑,城里近些日子不太平。”

月莲微微蹙眉,心道这样偏远的村落还会发生什么大事儿不成?

十七看出她的疑惑,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解释说:“今儿个我出去打猎,居然就碰上了突越府搜山的,白挨了一顿打,后来跟一个老村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落雪山那边儿有人放话出来,说月莲还活着。这下可好,九门十一府一夜之间全坐不住了,都在找人,这也就罢了,连皇军那边也派了自家御前王牌的五陀卫出动,硬要插一脚,几家碰面少不了刀剑相向,波及的地域之多,人员之广,前所未有,可以说是天罗地网。要是这时候你傻乎乎地出去嚷嚷什么你叫月莲,你倒是瞧瞧会不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月莲闻言不由微微蹙眉,她当然了解赤衣士向来是被各方势力拉拢争抢的一批人,因为他们由于佩戴赤玉而千百倍于常人的战斗力。最末等的赤衣士便可顶上一个精英军队,北冥国的军队之所以战无不胜,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二等赤衣士连玥任铁军的总将。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如今月莲失势,正是拉她一把的好时机,若是趁机拉拢到手,整个世界的战争格局都有可能改变……而落雪山那边,怕是因为寻不着她的下落才出此下策,若真的有一方找到了月莲,落雪山的人也必定出手。

福祸未卜。

月莲思绪纷繁,沉思了一会儿便忍不住苦笑,若是他们知道她如今是副什么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你还笑得出来!”十七扬起浓浓的眉毛,又抬手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吼道:"你千万老实在家呆着,不要随便出门,听到没?"

“那要是你出了事儿呢?”月莲轻蔑地拍开他的手,扬声微讽。

这人不担心自己,倒是先担心起她来了。

“我能出什么事儿啊,啊?”十七特别夸张地哼了一声,“惹急了老子,直接灭了他们突越府,不信试试。”

月莲一边听他吹牛,一边憋着笑,双肩都一怂一怂的。

“说起来,几百年前,我可是见过月莲一面的。”十七又扬起了贼兮兮的笑容,瞬间仿佛陷入了十分值得回味的回忆,“那是相当的美,白衣黑发,冷若冰霜,就跟从天上走下来似的,那一头长发一直到大腿,跟绸缎似的,也不用束,当时我就特想上前摸一摸……啧啧……”

这下可真把月莲给乐坏了,虽然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等人,但他描述的倒也没什么错误,应该的确是见过她的。

她想着便调皮地撑着手臂俯身过去,半捉弄半调侃地问他:“你觉得我不好看吗?说不定等我长大了,也那么好看的。”毕竟她如今只有十几岁,而他描述的模样,大约是她万岁以后了。

十七微微眯着眼斜睨她,脸上的胡子拉碴使他的眼神更加模糊不清,他抬手划过月莲细软的黑发,掬起一把握在手中,轻声道:“要那么好看做什么,惹祸?”

月莲瘪嘴,扫兴地把他的手拉下来,但触及他手掌的瞬间便下意识地警觉了起来。

这绝对不是一个粗鲁笨拙的山野村夫应该有的手。

他手指非常修长,骨节分明,手掌和虎口处布满了茧子,这……本应是拿剑的手。

以她的经验看来,他并不会是普通剑客,不会是普通的杀手,甚至不会是普通的刺客……赤衣士?不,他应该没有赤玉……

可是……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