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郭林是在章越起身离京的第三个月方才动身前往南京国子监的。
郭林孤身一人上路,倒是尝到了不少艰辛。
三杯酒下肚,章越知郭林平素不喝酒了,但见了自己如此多年不见的师弟这才破了例。如今他的面上露出了些许红润,与章越谈起他在南京国子监的经历来。
在这里对郭林而言,是一段很复杂的经历,可谓是深受打击。
在浦城县学里,郭林虽不算是最顶尖的那几个,但也是在诸科之中名列前茅的存在。但考进了南京国子监即不一样了。
要知道当时宋朝进士科是南方人比较厉害,但诸科明经是北人较强。故而国子监中的诸科是藏龙卧虎的。
后来增设了明经科。
明经科是正途出身,属于有出身的那等,故而诸科中不少人都改投至明经科。故而明经科中的学生,又胜过了除九经外的一般的诸科学生。
郭林至南京后,首先的障碍在于言语不太通,他的乡音很重,而且一时改不过来,不仅与人交流困难,而且还一度遭人嘲笑。
而且最令人受挫的是学习之上,自入了南京国子监后,郭林一下子从优生一下子跌至中下,甚至于底部。
这个情况令郭林一时很郁闷,也很不能理解。
明明当时被州学推举至南京国子监时,县里还派人嘉奖,送了郭林喜报,并支助以银钱,还免去了郭林家中的税赋。
郭学究夫妇,郭林的妻子及岳家,以及乌溪乡上下的乡亲们也是颜面有光,毕竟上百年来乡里终于出了一位了得的人物了。
在乡人的眼底,郭林这样的人物就是通了天的,那要算得上是文曲星下凡的。
郭林就是如此在父母乡亲们的期望之中前往南京读书的。
但入了范仲淹当年就读的应天书院,也就是南监,一下子郭林从山峰跌落了谷底。
言语及成绩是一方面,差得更多的是论谈吐见识上,甚至连一帮同窗在读得书,郭林是连听都没有听过。
至于郭林从小到大读得都只有九经,而且是郭学究从其他地方借来,让郭林抄录的手稿。
郭林入南京国子监以来,随着也带了手抄的稿书来,还根本没有一本真正的书籍在手,他生平见过最多的书就是与章越在藏书楼里抄书的时候,但哪个时候郭林只顾着抄书,哪像章越那般将书里的内容都背下了。
至于同窗们之间也并非各个都是锦衣华服,但却都是汗牛充栋,学富五车。甚至他们谈论及学问来,郭林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仿佛是在听天书的感觉。
郭林一下子蒙了,他以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只在于自己的努力勤奋上,但一时没有料到还有一等差距是与身俱来的。
就在于了家庭背景以及个人所处环境,人与人的差距竟这么大,故而郭林信心大受打击。
郭林受到这打击一直到如今,与章越喝酒之际都还未缓过来,一直憋在心底。
章越听了郭林的话,也是一时没有料到。
身为一县之才的郭林入了南京国子监后,居然差点折了,折翼于南京国子监里。
世上最苦恼的莫过于此,明面上的差距,自己都是不怕,因为早晚赶得上,但连自己差距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来追赶。
眼光见识与谈吐,这岂是轻易能靠勤奋用功读书来弥补的。
其实这样的现象不是没有的,如今也是一直存在。
一名寒门子弟要爬到某种高度,何等之难也。
章越也是庆幸自己入了国子监后,没有被打击压垮。除了有挂,最要紧的还是沾了穿越者眼光见识的优势。
郭林如此的处境,章越也不是想不到,后世不也是将郭林这样只会读书,却缺乏见识背景的寒门子弟称为‘小镇做题家’么?
但有一句话是,有时候我觉得他人难以理解,那是因为我们不理解他们所处的环境。
很多我们认为理所当然拥有的,别人一辈子仰望而不及。
听了郭林这一番话,章越给郭林继续倒了酒道“且不去理会他,师兄自己一路走来,不也是挺过来了吗?”
郭林道“也不算挺过来了,只是这些年烦闷至极的时候,我就背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嘛。”
章越大笑道“正是如此。”
郭林笑道“若非文正公的话,我也是难以挺过来,有时候我在书院读得那么艰辛,我就想起文正公当年与我一并在此书院读书的事,以此来勉励自己。何为‘或夜昏怠,辄以水沃面;食不给,啖粥而读。’”
“有时候自己也会走到题名碑前读范文公当年亲手所书的……”
章越拍案当即念道“是不是那句‘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为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师兄弟二人一并念至都是抚掌大笑。
这不是他们当年一并往章氏族学里面试抄书职务时,章友直让他们二人抄写的《南京书院题名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