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济南城头,建文臣子铁铉,听到身后的轻声呼唤,回身看着小女儿铁凌霜。
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之名强掩叛乱,出兵靖难,势如破竹,击败建文大军,如今兵临济南城下。
往日繁华的济南城中战火纷飞,城墙上插满箭羽,遍布碎石,靠近城墙的街道里弄,也是房倒屋塌,瓦砾散乱,血迹与连绵火势中,哀嚎遍布。
原本的山东布政史,如今的兵部尚书铁铉困守济南城已逾两年,褪去了寻常书生气息,一身戎装,手拄着苍龙泣血枪,他身材瘦削,面容憔悴,胡须应是许久未剃,稍显杂乱,只有那双眼睛,温润如玉,带着一丝笑意,看着小女儿。
天下大变,倒覆就在顷刻之间,却没有想到,小女儿也是大变。
昨日还是懵懂顽童,领着一帮同样调皮捣蛋的玩伴,不管这纷争天下,还在济南府中做着她的小霸王。
今日已经长成了大女孩,眉眼如凤,和她的母亲真像,鼻子嘴巴倒是更像自己。
父亲看女儿,越看越欢喜,忽略了她一脸刀疤,也不关注她为何不穿的花红柳绿,只是一身青灰衣服手中还拎着她娘的刀,欣喜的走到女儿身前,拍了拍她的头发,老父心怀大为畅慰,
“霜儿,你长大了。”
十年未得相见,父亲还是当年模样,身上战甲斑驳,满是伤痕,眼中也满是血丝。
自从济南围城,父亲就变了,平常笑言渐少,大多数世间都在这城头,一整日也不见人影,而且还严令自己,不得偷跑上城头。
上次自己偷偷跑到城上,被父亲冷颜赶走,回家还挨了三十手板,气的铁凌霜半个月没有理他。
这一次跑上城头,父亲难得温和,铁凌霜也难得满眼泪光,抬袖抹去眼角快要溢出的泪珠。
站在城头,铁凌霜和父亲并肩而立,看着城下的燕王大军。
一排排红衣大炮列在阵前,左右相护,大炮之前,甲胄鲜亮的军士纵横驰骋,骏马长嘶,叫骂声远远传来,邀战不绝。
大炮之后,就是朱棣的中军大营,帐篷林立,军士一队队严阵以待,和外面猖狂叫骂的鲁莽兵丁不同,大营内军士来往此地有序,不见任何破绽。
“元末乱世,名将辈出,多在我大明洪武皇帝麾下,大将军徐达公,常遇春和冯胜,真可谓是名将如云,当今这位燕王,自小就长在军营,跟着他们南征北战,如今一代新人换救人,老将们都已追随先帝而去,当年天下,兵阵第一人,非燕王莫属。”
铁铉看着城下大军,叹息不已,若燕王此人是不知天高地厚之徒,那靖难就是个笑话,可这样一个当世名将,身边还跟着一个无论智计还是武功都是决定的黑衣和尚,济南城拦不住他们,这天下也拦不住他们。
大明朝要何去何从?
铁凌霜还在混沌迷茫之中,隐约间好似看到了济南城破漫天大火,但总时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今看到父亲对着燕王大军,不贬低反而称赞,铁凌霜低下头,轻声问到,
“父亲,有想过,投降吗?”
“想过。”
铁凌霜猛然抬起头来,就看到父亲那双眼睛,满含笑意,却又坚定如铁。
“怎么了?霜儿,父亲不可以投降吗?”
铁铉呵呵轻笑,铁铉遥遥指着远方,带着女儿的目光,越过城头,越过城下的燕王大军,指着远处,那里是泰山。
“人生一世,就是要用你的所学所见,所思所想,在心中堆起自己的那座山,然后再起而行之,日日磨砺。你问的选择二字,是怯懦是勇敢,是正大还是阴损,是天地正气,还是杂然浑浊之气,都是你日日修行的结果。至于父亲的是非功过,都由后人去评,休要去管。”
见女儿眼中的还在沉思之中,疑惑并未消解,铁铉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说到,
“别想了,快回家吧,你娘还在等着你呢?”
娘?
刚被父亲传授了一通道理的铁凌霜忽然从迷茫中醒了过来,转身看向济南城中。
天地忽变,济南城已经被一片大火笼罩,浓烟漫天,哀嚎四起,变成了人间九幽炼狱。
大火正中,一道身形,跪伏在虚空中,长刀竖在胸前,漫天大火都涌入向她身上,她的身上,火光遇见浓郁,但也闪出道道裂痕。
“娘!”
铁凌霜一声大喊,一头冲向大火之中。
火,热。
“娘!”
铁凌霜梦中大火,浑身燥热,一声急喊,翻身从床上跃起。
穿着粗气,环视四周,房间宽敞明亮,一应桌椅摆设俱是上佳,是专供三品以上大员的休憩之所。
回过身来,铁凌霜仰面躺在床上,四仰八叉,毫无淑女风范。
这是驿馆,又做梦了。
“还好见到了爹爹,十年过去,爹爹还是当年模样,见到我就教导不停,可惜没有走到娘亲面前,和她说说话,再挨两下手板。”
思入过往,铁凌霜翻身抱过被子,埋头其中,肩头耸动,罕见的软弱。
若是可以,她还愿意回到济南城,做一个无所事事日日胡闹的顽童,没有仇恨,没有责任,也不用想什么妖魔鬼怪,在父母庇佑下快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