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次抚摸了马皇后安详平和的脸,他发现事实到来的时候,他的心比他想象的更痛。
朱元璋茶饭不思,守在马皇后身边三日三夜。
文武百官和皇子们都没有劝阻他,因为他们知道任何劝阻都于事无补。
他们也不忍心劝他,因为他的痛或许只有守在马皇后身旁才会减少一点。
分封在外的秦王朱樉、晋王朱、燕王朱棣火速赶回应天府奔丧。
他们肿胀的眼睛和发黑的眼眶不是出自虚情假意。
他们虽非马皇后亲生,可是却被视为己出,没有偏爱,没有私心。
这样一位母亲谁不爱戴呢?
朝廷发出讣告闻丧。寺院的钟声在京城上空飘荡,它们飞到每一个角落诉说悲痛,造福冥中。
屠夫放下了屠刀,乐师收起了乐器,全城百姓都穿上了清一色的素服。
钦天监择三日之后为吉日,为马皇后出殡下葬。
艳阳高照,他傲然俯视大地,没有产生一丝同情。
皇宫西南部的仁智殿里像个蒸炉一般。
金丝楠木棺椁四周的冰块在滴滴嗒嗒的响声中越变越小。
朱元璋伏在棺木上,轻声诉说衷肠。
他格外珍惜这个送别马皇后的机会,他发现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说。
三品以上文武大臣以及妃嫔宫眷身着丧服候在思善门外。
哭泣声此起彼伏。大臣们垂头丧气,嫔妃们梨花带雨。时不时有人因为晕厥被抬出人群。
太阳忽然收起了嘲弄的笑脸,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将地面的沙土卷到空中,闪电从人们的头顶上掠过,雷声得意的咆哮。
所有警告都才刚刚发出,黄豆大的雨珠就霹雳啪啦地打在一切没有庇护的地方。
朱元璋惊醒过来,他冲到门槛旁,抬头望着天空。
雨水毫不留情地从屋檐上倾泻而下,溅在他的斩衰服上。
他一拳重重打在门框上,连日来的悲痛在天公又不作美的情形下转化成无法消解的怒火,如雷霆万钧之势爆发出来。
“去,传我的旨,把钦天监的人全部杀光!”他冲着狂风暴雨怒吼。
太监心惊胆战,答应了一声,便要离开。
朱元璋又吼道:“把宝通给我叫来!”
此次马皇后葬礼上的佛事由宝通负责。
平时朱元璋对宝通客气有加,此时却将所有的怒气归咎于钦天监择日不佳以及宝通未解天意。
宝通走进仁智殿,平心静气,泰然自若。
朱元璋黑着脸,阴沉的声音在他喉咙里沙沙作响:“今天是皇后的葬礼,老天却刮风下雨,是何缘故?你跟朕解释一下,解释的好,还则罢了,解释不好,要你人头落地!”
宝通走到门槛边,他的目光穿过雨水,望向天空,慨然高颂:“启奏圣上,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朱元璋的眉目渐渐开朗。
他慢慢走到棺椁旁,凝神注目良久,说道:“秀英,你看上天在为你落泪,大地在为你哀伤,你在世时积德行善,现在化为如来保佑我大明繁荣昌盛。”
棺椁外的四十九道金漆照亮了仁智殿,仿佛是躺在里面的马如来发出的耀眼光辉。
转瞬,乌云散去,太阳当空高照。
朱元璋喜极而泣,朝西方拜了三拜。
宝通面色柔和,淡然微笑。
朱元璋先行到达芦殿等候。抬棺夫役抬起梓宫从仁智殿走出,经御路到达芦殿。女眷则在灵驾起行后,伫足瞻望,等灵驾走远后才缓缓跟着起行。
灵驾所过御路,两边百里内文武大臣跪迎于道路右侧百步以外。
石头和他的父亲李善长也在其列。
金光闪闪的棺椁刺得石头睁不开眼来。
马皇后从一片光辉中缓缓走来:“石头,做个孝顺的孩子,听爹娘的话,爱护兄弟姐妹。”
“知道了,皇后娘娘,知道了,石头一定做到!”泪水模糊了石头的双眼,皇后娘娘转身离去。
棺椁越行越远,石头双手支撑在地上,沉重的头怎么也抬不起来。
从昨日得知马皇后薨逝开始,李府就陷入了悲痛之中。
李善长待在书房没有离开过一步,李夫人跪在佛像前诵经祈福。
石头回想起几日前马皇后病重的样子,当时他看到了不祥的预兆,可是却没有能力感知它会带来的悲痛。
第一次,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丧亲之痛。这种痛和诚实谷百姓丧生时的悲痛完全不同。
那时他感到无奈和痛惜。可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是恐惧和颤抖。
他总觉得他和马皇后之间有一种未被言说的关系,就像有一条隐形的丝线,一头是他,另一头是马皇后。
丝线断了,他发觉自己在飘荡,始终无处落足。
注:引自《剪胜野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