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栾忽然就有些生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她伸手拨开了柳生正平遮面的糟乱须发,凝望着他那副与记忆中已经判若两人的苍白面孔,强忍住心中疼惜,她冷声质问道:“全身残废又如何?以柳生大哥你的能耐,想要重新站起来并非难事,可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
柳生正平躲闪着目光,不敢直视女子满含幽怨的双眸,一转眼,恰巧瞥见了杵在门口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小韩弃。
柳生正平与小韩弃对视了一阵,眼神中泛起一股难掩的艳羡之色,他顺势转移话题道:“这是你和他的孩子?”
析栾点了点头,起身将因避让恶臭而迟迟没有上前的弃儿牵到床前,冲他道:“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柳生伯伯,他和你父亲是过命之交,和娘亲也是极好的朋友,你在这和柳生伯伯说会话,娘亲去打盆水来。”说完,便拿过水盆出了屋子。
“侄儿韩弃,拜见柳生伯伯。”
小韩弃呆立片刻后,乖巧地来到床边,跪倒在床前纳头便拜,居然恭恭敬敬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快起来,快起来!”
柳生正平压根没想到他会行如此大礼,有心想要阻拦却是无能为力,只得斜着眼睛干着急道:“如今的我,不过一个枯睡等死的邋遢废人,如何受得起你这跪拜叩首的大礼?”
“伯伯受得起。”小韩弃站起身来,迎着一股子恶臭又朝床榻靠近了两步,朗声道:“我父母识人无算,唯独却皆引柳生伯伯为知己,想必伯伯必有过人之处,那我韩弃自然也是敬佩伯伯的,因此给您磕一个头。我父母久在中原,期间伯伯身受大难而不获知,十余年间非但未替伯伯雪恨,甚至未曾亲临探望,让伯伯您饱受十余载苦等煎熬,忝为伯伯知己。今日由我韩弃代父母向伯伯您赔罪,因此再磕两个头。伯伯受小侄跪拜三叩首之礼,当之无愧!”
听完小韩弃这一番发自真心、毫无造作之嫌的言语,多年来一直不悲不喜、内心麻木的柳生正平当场感动得眼含热泪。
整整十二年了!
当再见到十二年来令他每日里都魂牵梦绕的析栾时,他尚能淡然处之,不曾落下一滴泪水,却不成想会被这个孩子的一番话感动得热泪盈眶。
直到析栾端着水盆推门进来,柳生正平才勉强收拾好情绪,沉声道:“有关他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却不知你们此番赴东岛,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韩英他一去多年,生死不知,我和弃儿虽已寻找多年,但一直不曾探得丝毫线索,只好一直这般浪迹天涯。”析栾一边用浸过热水的毛巾替他擦面,一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少些悲凉,道:“正好弃儿他想要学武术,我便想着带他来东岛,顺便拜访故人,只是没想到……”
柳生正平打断了析栾,望向小韩弃问道:“你叫韩弃是么?”
“是的。”
“你为什么要学习武术?”
“我要变强,变得比任何一个人都强,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好娘亲,才能早日寻回父亲。”
柳生正平好奇地问道:“可你为什么不学术术反来习武?要知道,你们韩家的七杀术,可是号称北穹最强的术术。”
小韩弃望了一眼母亲,随后坦白道:“娘亲她不同意我修术术,所以我才来学武术。”
对此,柳生正平没有追问,析栾的良苦用心,他心思一转,自然也就明白了。
他又问道:“那你可知道,习武可不比习术术,不是只要有天赋就能有成就的,你能吃得了苦么?”
小韩弃嘻嘻一笑,反问道:“柳生伯伯,请问我在十天之内从关西码头一路跑到这里,算不算能吃苦?”
柳生正平闻言将目光转向析栾,似有些不信,他确认着问道:“十天?”
析栾微笑着点头:“这孩子从关西码头跑到你家大门口,总共花了九天半。”
柳生正平睁大了眼睛,问弃儿道:“你今年几岁?”
“九岁。”
柳生正平不再说话,沉默了一阵后,他开口道:“这个孩子柳生家教不了,你们去别家吧。”
析栾和韩弃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等他的解释。
“我是一个废人!”
就在析栾准备掀开被褥,要替他清理那股恶臭源头的一片狼藉之时,自称废人一个的柳生正平终于爆发,嘶哑着咆哮了一句,而后便引起一长串猛烈的咳嗽。
析栾的身体倏然僵住,伸出去要掀被子的一只玉手,也慢慢缩了回来。
好半晌后,柳生正平才终于止住了咳嗽声,情绪也已恢复如常,他苦笑一声,缓缓道:“起初我父亲还是一家之主时,他们还正眼看我,还有人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可当我父亲退位,我大哥成了新家主后,就再也没人把我这个废人放在心上了。住所从正院搬到偏院旧屋,别说安排个下人,就连饭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每天就这样躺在床上等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平和,语气淡然,仿佛是在说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丝毫看不出是在发泄或是在倾诉这十余年苦闷的迹象。
柳生正平微微偏过脑袋,凝视着析栾,他一字一顿道:“我之所以强撑着活到现在,只是想着要再见你一面,如今我已别无所求。栾儿,若你还念着往日情分,便帮我解脱吧,以免我再受那绝食之苦。”
析栾却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尽量不去看他。
片刻后,她似乎有了决定,扔掉毛巾拉过弃儿,神色决然道:“弃儿,我们走,我们找错人了,你的柳生伯伯已经死了。我所认识的柳生正平绝不会像个废人一样在床上一躺十余年!全身残废算什么,只要双腿还在,是柳生正平就能再次站起来!我们走,床上这个人,不配你唤他一声伯伯。”
析栾说罢,拉着韩弃作势便要离开。
“手脚残了,当然还能再站起来,可心若死了,恐怕就不易了吧?”
屋外传来一阵洪钟般的声音,说话之人显然中气十足。紧接着,旧屋的小木门应声弹开,一位须发灰白的老翁杵着禅杖抬步走了进来。
小韩弃看清老翁的模样,心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老翁不是别人,正是半月前他们初至东岛时,在关西码头茶楼里遇见的那个灰发老翁!
那老者看见二人,也是颇感意外,随即他抚掌大笑,盯着小韩弃道:“果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老朽和小公子缘分不浅!”
韩弃见避无可避,索性就豁了出去,只见他上前几步,挡在娘亲身前,道:“老公公别来无恙,小子此间已经事了,恕不奉陪,暂且别过,后会有期。”
他一口气将他会的这些个成语客套话全用上了,拉着析栾便打算开溜。
老翁也不阻拦,自顾自以手指梳理着胡须,却在二人即将踏出门口的时候突然开口道:“难道韩夫人就不好奇,当年神采飞扬的东岛素面郎君,为什么会落得个全身残废,变成这副废人模样么?”
析栾倏然止住了身形,任凭弃儿如何拉扯,再也挪不动步子。
“不许你胡说!”
躺在床榻上,神色刚刚恢复平静的柳生正平却在此刻再度暴吼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一声暴吼牵动了体内旧伤,他又剧烈咳嗽起来。从他的咳嗽声中,依然能够依稀分辨出,他正声嘶力竭地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不许你胡说!”
“胡说?我还未开口,你又怎知我是胡说?”
老翁并不过多地理睬他,眼神骤然间变得犀利,斜睨着析栾继续道:“十二年前,关西单家灭门惨案,韩夫人,当时你也在场吧?虽然历时十二年之久,但以韩夫人过目不忘的本领,想必如今依然历历在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