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3月13日星期一
今天我醒得很早,猛然惊醒的那种。醒来以后发现,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窗帘并未合拢,但缝隙里透过来的夜空,如锅底一般黑。
墙上的钟,秒针走得那叫一个震耳欲聋。铛、铛、铛、铛,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的听觉异常灵敏,谁关门稍微大声一点,我都觉得耳中一阵巨响,几乎想捂上耳朵。
我当时眯着眼睛盯着钟看了半天,看清楚才半夜三点多。半夜三点多,我就那么清醒。就要那样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等着天发白。看来晚上还得熬夜,绝不能睡早了。
距离我们家搬来M市,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周遭的一切都还是这么混乱,真让人泄气。
妈妈不能再教书了!这真是一个坏消息。可这也太没有道理了。她都教了三十年的中学数学了,三十年了啊。那些人知道我妈妈教书教得有多好吗?就那么大笔一挥,随便分配了她,去什么自来水公司做什么,职工教育?难道那些三四十岁的人,还要学代数几何、学怎么画辅助线吗?学了能有什么用?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了,没那么天真幼稚。我知道,这就是变相地让妈妈去打杂。
可怜。妈妈的书教得那么好,有那么多的学生和家长都喜欢她,到头来却只能去自来水公司给人家打杂。我真为她难过。
爸爸的遭遇也让我难过。他被分配去的公司更不好,叫做什么拉丝厂。我原先以为,是生产衣服上的拉链的,惊讶极了。怎么能让我爸爸去那种地方?生产衣服上的拉链?后来爸爸解释了,是生产钢丝的,工业原料。那还稍微好点,至少是对社会发展更加有用的东西。
哦,我离题了。我上面说的让我难过的事情是,爸爸说,他这几天中午只带了咸菜就饭。有人经过时,他就将菜盒往远处推一推,不让别人看见。等那人走过去之后,他再将菜盒拿过来接着吃。真是一分钱逼倒英雄汉。爸爸一定觉得很憋屈吧?如果换了是我,心里一定觉得很难受。
不过呢,我也不能只记录坏消息,公平地说,也有一些好消息。王阿姨上周末到家里来,眉飞色舞,满面得色。她说她这个月的工资涨到了有接近五百元!爸爸妈妈都为她感到高兴。他们都喜笑颜开,精神振奋。是啊,这比我们原来在山区的时候,好了实在太多了!看来,情况也没有我写得这么糟糕吧,嘻嘻。
嗯,我们从山区搬到M市,总体来说也应该说是一件好事吧。就是住的地方有一点糟糕。
好啦,不写这些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件值得我高兴的事,需要好好记一笔。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最忧心的还是我自己上学的事。还有不到四个月就要中考了,我上学的地方还没有最后落实呢。全厂搬迁从上学期就开始了,老师和同学一批一批地撤退,人人无心向学,学校形同虚设。我感觉自己已经荒废一个学期了。结果M市教育局在学期末尾,给我们厂子弟学校还分配了唯一一个市三好学生的评选资格。我妈妈近水楼台先得月,立即就帮我争取了过来。唉,说起这件事,我真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也只能说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吧。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走后门?真的挺对不起我以前的那些同班同学们的。
但是我没想到,就是这个假的“市三好学生”称号,竟然给我带来了今天这样意想不到的好处。
今天一大早,爸爸带着我去五中报道。五中离我家走路二十分钟就能到。校园旁边是空旷的稻田,校园里几乎没看到有什么学生在活动,有一种很古怪的荒凉感。一路上我都十分惊慌失措,感觉象是走在一片广袤而没有人烟的大草原上,远处孤零零地竖着一栋教学楼。
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老爸还是立即发挥出他的老牌作风----吹牛!一见到那位教导主任的面,两句话还没说到,爸爸就开始说,我们家陈诺的学习成绩特别好,您看,她上学期还拿了市三好学生呢。不是我们学校自己评的,是你们M市的市级三好学生!我听着他的话,恨不得地上能立即出现一道地缝,让我噌地钻进去躲起来。然后爸爸飞快地跟人家攀起了交情,问人家大学是哪所学校毕业的,竟然真的被他蒙对了,爸爸与那位教导主任是大学校友!总之,在爸爸一阵我实在不愿去细听的寒暄吹捧之后,那位教导主任说,你女儿是个好苗子,在我们这儿上学浪费了。来,我给你写封信,你带着学籍关系,去市里十一中,找那里的教导主任问一下,愿不愿意收你女儿入学。
这真是叫人意想不到!爸爸立即兴冲冲地带着我赶去十一中报道。去十一中需要坐公共汽车,有三站路。我们摇摇晃晃坐了车,到了站牌,车还未停稳,爸爸一把拽着我的衣袖,拉着我跨下了车。
怎么说呢。我感觉自己一下子掉到了一个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世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用笔墨形容那种震撼的感觉!十字街头,红绿灯闪烁不停。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骑自行车的,骑摩托车的,鸣笛的,吆喝的,让人心里直打鼓。我感觉自己都迈不开腿,不会走路了。
正在恍惚的时候,爸爸拉了拉我的袖子问我,
“陈诺,以后你要天天走路坐车来这里上学,你能行吗?不要被人给拐跑了。”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能行--吧。”
坦白说,我心里有点发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嫩宅(土话)。说起来也是十五岁半快十六岁的人了,马上都要上高中了,怎么看着还跟个小学生一样。一定要自己仔细些!”爸爸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特别的焦急。我有些黯然。还是老爸好,为我的事情这么奔波,时时处处担心我。
后来,我就那么傻愣愣地跟着爸爸,慢慢穿过马路,不错眼地看着我到的那个新奇的世界。
因为五中教导主任的那封信,十一中那个胖胖的教导主任笑呵呵地接收了我的学籍关系。他喊来一位年轻男老师,说是初三一班的班主任,姓朱,让我跟他走。于是我就背着书包,跟着那位朱老师去他的教室了。走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我没跟爸爸道别,也没朝他要回家坐公共汽车的钱。
朱老师走在我前面,侧身又确认了我的名字,闲谈了几句。我感觉,因为教导主任对他说起我是市三好学生,他的态度很好,很和气。但是他肯定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