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多年衣食无忧,还真没往省钱上想,这一提醒忽然想起来,她现在可真是一穷二白,住院的钱还是生产队给垫的,多住一天确实多花不少钱。
而出院去哪儿,也是个问题。
她属于插队去的响水生产队,没房子,宋知青一直住知青屋的集体宿舍,直到结婚大家才腾出一间七八平的小房间让给他们,就在大队牲口棚旁,每天“上有飞机下有坦克”形容的就是空中蚊子巡逻,底下跳蚤蹦跶的居住环境。
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带个新生儿,这不叫花子吃苦瓜,自讨苦吃嘛?
现在只剩一个选择,就是名义上的“娘家”。继母虽然恶心人,但父亲终究是亲生的,只要她肯拉下脸使点苦肉计,先混过月子应该没问题……只是,跟医院比起来,也是刚出虎穴又进狼窝。
正想着,许红梅就来了:“哎呀呀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咱们然然不欢迎你。”
安然竖着耳朵,想听她跟谁说话呢,结果对方愣是一声不吭,只听许红梅又捏着鼻子说:“你这身上啥味儿啊,臭死啦,然然最讨厌你脏兮兮的,你就别来惹她不快了,月子里的女人气不得哟。”
“我,我来看安然。”
安然怔住,这把嘶哑而苍老的声音,是……“快进来。”
门“吱呀”一声刚开条缝,一个灰黑色带猪粪臭的身影就窜进来,“然……安然,我来看你。”
那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农村妇女,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脖子上的青筋仿佛两条曲着身子的小蛇。裤腿一高一低,鞋子上还沾着猪粪,明显是刚从猪圈里赶来的,她紧张得手足无措,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安然,又偷偷瞟“小猴子”,就像在看一个小外星人。
“我不知道你生孩子,是今早听人说才……才……”一路赶来的。
安然的眼睛模糊了,虽极力忍耐,还是哭出声来:“妈。”
包淑英怔了怔,傻傻的反应不过来。
然然居然叫她妈妈啦!
许红梅比她还意外,很抱歉地说:“然然呀对不住,都是阿姨不好,她力气这么大我拦不住,别生气好不好?”表面是说自己不好,实际就是在说包淑英硬闯。
只能说,她太清楚继女的七寸了。
是这样的,安容和今年才四十五岁,因为从小家贫娶不起媳妇儿,解放前一年安家老父亲做主给他讨了一寡妇,名叫包淑英。那年她刚二十出头,前头男人被抓壮丁死在江东战场上,因为勤恳持家,身后有一头母驴作嫁妆,人又长得少见的膀大腰圆,很受当地未婚青年青睐。
安容和呢?从小跟着地主家的少爷读过书,识文断字,心里想的都是“宜室宜家”“举案齐眉”,哪里愿意接受这样的妻子,还是寡妇!奈何老父亲以死相逼,再不娶驴老安家就要饿死了。
婚后他也不愿和包淑英圆房,自以为有股读书人的清高和傲气,谁知这寡妇居然带了个遗腹子也不知道,直到八个月了还以为是长胖呢!忽然某天上厕所的时候生下个瘦瘦小小的闺女,刚结婚仨月的安容和老脸都给丢光光啦。
但石兰省解放了,来不及表达他的愤怒,人就被召到棉纺织厂来战后重建了,两地分居一下就是六年,再见面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干柴烈火来了一下,怀上的就是安然。
安然生下来,安容和实在是受不了文盲妻子,她粗俗、无礼、膀大腰圆,就是给新时代女同志提鞋也不配。况且他已经是阳三棉的技术骨干,暗送秋波的未婚女青年不少,心一横,就给离了。
当然,白白嫩嫩十分像自己的安然,肯定是归他的,包淑英就带着她那耻辱柱上的大女儿滚回老家吧!没俩月他如愿以偿再婚,襁褓中的小安然哪里知道谁是亲妈谁是后母,没奶也是娘。
六岁上,发现许红梅总是把她和安雅区别对待,身边人一说她才知道自己叫了好几年的“妈妈”居然是后妈,那个脏兮兮常躲在围墙外偷看她的“疯婆子”才是亲妈。小女孩生气,自卑,一面更加讨好许红梅,一面加倍嫌弃包淑英。
后来懂事了,她也想修好母女关系,可许红梅从中作梗,总是在二人间挑拨离间,添油加醋,安然几次好心都被她闹成洋相,也就慢慢不来往了。
上辈子,她生下孩子后跟生母只见过三面,第一次是她在外头练摊儿,包淑英给她塞了二百块钱,第二次是她开起制衣铺,包淑英远远的站在人群外,第三次……就是包淑英躺在医院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