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的两天一夜,那也就是吃几顿饭睡一觉的时间,可在火车上,那是真折磨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脚,座位底下冷不丁就钻出个人……小猫蛋一开始还兴奋,坐了半天就再也待不住,非得下地溜达。
宋致远人上车靠椅背上就呼呼大睡,安然看着他青黑的眼圈也不忍心叫他,只能自个儿强打精神陪孩子到处溜达,溜了三节车厢,把能看的能玩的都看遍了,回来居然发现才过去一个小时……真度日如年啊。
小猫蛋精力再旺盛,那也只是个孩子,玩累了靠妈妈怀里呼呼大睡,睡醒上个厕所吃点东西继续玩儿。更头疼的是厕所和洗手池非常拥挤,经常是排半个小时快轮到了,然后忽然发现到站了,列车员拎着一串钥匙过来,哐当一锁……又得憋到车子开动。
总体来说坐的时间比走动的时间多,又得憋尿,安然腿都坐肿了,一按一个窝,半天恢复不了。
上辈子除了刚开始创业那几年,安然还真没受过这种罪。摆地摊踩缝纫机虽然累,但至少能劳逸结合,肢体能得到锻炼,这样缩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实在憋得难受。
幸好宋致远还算自觉,上午他补觉,妻子带孩子,中午饭一吃他就开始醒了,子睡,他来带孩子,夜里也是他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们睡,他自个儿靠窗站会儿,在昏黄的夜灯里看会儿子书。对安然来说是难熬的日子,对他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休息时间,不用再埋头苦干,不用随时关注各种数据,还挺悠闲。
就这么夫妻搭档着,熬到第二天晚上八点半,随着广播里传来“本次列车终点站海城站到了”的时候,一家三口跟车厢里的所有人一样,露出如释重负、跃跃欲试的神情。
走出火车站,海城路上车子比阳城多多了,无论是自行车还是四个轮子的小汽车,都让没见过大世面的安文野惊讶坏了,一直叽叽哇哇,一双眼睛压根不够她用的。
负责来接他们的是宋致远以前在709的一个同事,叫魏金元,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军用吉普车,特气派,小猫蛋一坐上去就扒着车窗往外看,“妈妈那是什么呀?”
“高楼大厦。”虽然跟后世动辄七八十上百层楼没法比,但在这个时代无疑是参天大楼,比阳城市的小矮房子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小猫蛋手指头弯弯,一点一点的数。
宋致远看见,忙说:“小魏,开慢一点。”
“再慢一点。”她还没数完。
魏金元看过去,那小胖姑娘正目不转睛盯着外头的大楼,就把车速降到跟步行一样,解释道:“这是白山宾馆,去年才建的,楼高104米,一共……”
“一共28层,对不对叔叔?”
魏金元定睛看小姑娘,眼神可真好,一般人在这种光线下很难数清楚,更何况车子还是滑动着的,她数得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准,不禁让他怀疑,怕不是宋致远已经告诉过她了?
可白山宾馆是最近半年才建的,他这段时间都没回过海城啊。
小猫蛋得到肯定的答复,开心坏了,觉着自己真是世界第一聪明的宝宝,不过很快又有个新东西难住这世界第一聪明宝宝了。她指着车窗外马路边一个竹篾编的家伙问:“妈妈那是什么呀?”
“垃圾桶。”
“装垃圾的吗?那这儿没有垃圾堆吗?”阳城市每个街道甚至每个厂生活区都有一两个垃圾堆,一座敞开的小房子,塞满了各类生活垃圾,她们也不嫌臭,跟着哥哥翻过好几次垃圾山呢,运气好还能捡到半块橡皮几页没写完的作业本啥的。
铁蛋这孩子吧,虽然小姨从来不在学习用品上亏他,可他就是喜欢捡东西。
白捡的它就是比花钱的香,你说这是啥心理吧。
“有的,只不过海城这个城市比咱们阳城市大,公共空间有限,设置垃圾堆的话会比较麻烦,就只能先用垃圾桶装满,再倒垃圾堆去,咱们走在路上只要看见垃圾桶就能丢垃圾啦,再也不用走很远找垃圾堆了,对不对?”她的声音很温柔,很清脆,小女孩回答也是甜甜的,身边的男人小心地护着东张西望的孩子,时不时又望着窗外发呆。
开车的魏金元忍不住从后视镜看过去,心里暗暗纳罕,宋工跟前年夏天离开的时候变化好像不大,又好像很大。以前没有烟火气,只是人人都知道的天才,可现在,第一印象再也不是“天才”,而是一个男人,有血有肉的男人。
看来阳城这两年对他改变还挺大的。
“宋工,是直接送你们去桂花巷?”
宋致远赶紧说:“太累了,先去海钢招待所休息吧,明天我们自己过去。”他们拿的是阳钢的介绍信,去海钢招待所属于同一个系统,虽然是不同省份,但也说得过去。
安然敏感的察觉到,这个“桂花巷”估计就是他老宋家的所在了。当然,他不提,安然更懒得问,当她稀罕跨他们家门槛似的。
海钢目前有大小五个分厂,规模比以前旧社会扩大了十倍不止,养活着海城市二十几万钢铁工人和身后的二三十万家属,阳钢在人家跟前都是直接不够看的。魏金元把他们送到总厂旁的招待所,协助办好入住手续,还去小食堂帮忙买了三份馄饨。
小猫蛋车上就睡着了,宋致远一路抱回房间,那小鼻子一动,立马就醒来。馄饨皮薄馅儿大,面皮是晶莹剔透的,能看见里头粉白色的馅儿,中间还有一整颗的虾仁,小猫蛋就没吃过这么鲜的东西好吗?
尤其里头的虾仁,白嫩晶莹,跟阳城清水河里钓的鳌虾可不一样,那是真嫩,看着也特别美观。她还没吃过,想吃又不敢吃。
“吃吧,这是虾仁。”宋致远心疼的摸了摸她脑袋,以前他觉着物质生活不算什么,可现在看着自己闺女长这么大了居然连虾仁都没见过,心头就涌上愧疚。
“那为什么没有背壳呢?”
“包馄饨的阿姨帮忙把壳剥了呀。”安然先示范性的咬一口,夸张的闭上眼睛:“真鲜啊,爱吃鱼鲜的小猫猫一定很喜欢吃哦。”
“妈妈你叫我什么?”
“小猫猫。”
小丫头一下就笑眯了眼,“我是爸爸的猫猫,是妈妈的小猫猫,我还是安文野,小野,小猫蛋……我有五个名字哟!”
两个大人都被她童言童语逗笑了,“是是是,你最厉害,我们都只有一个名字呢。”
小丫头一开始只敢小口小口的咬,尝到那股鲜甜,她眼睛一亮:“超好吃妈妈!”
安然上辈子是吃惯了的,看她实在可怜这么大了还没吃过,赶紧把自个儿馄饨里的虾仁夹给她:“妈妈的虾仁给小野吃。”
宋致远也有样学样,只吃皮和鲜肉,虾仁全夹她碗里。
小猫蛋那叫一个满足哟,爸爸妈妈把全天底下世界第一好吃的东西给她,也不怎么烫了,她一嘴一个:“真好吃妈妈。”
“爸爸你说好吃吗?”
一家子饥肠辘辘,哪有不好吃的啊?心想既然孩子这么喜欢这边的伙食,那接下来两天就尽量带她出去吃点特色小吃吧,再节省出都出来了,总得让她回去有点炫耀的“资本”吧,不然大院里的伯娘婶子小伙伴们问起她来了趟大城市有啥新鲜的没,她讲不出来多沮丧啊。
只能说,夫妻俩还是挺了解他们闺女的,这丫头还没出门呢就信誓旦旦要跟哥哥和小枣儿说她的海城见闻了。
吃到打嗝都是虾仁味儿,一夜无话,第二天睡到太阳照屁股,宋致远也难得还在床上靠着看书,自家三口洗漱完毕出去吃过早饭,这才找到隔壁的海钢去。
不过他们并不进海钢大门,而是绕到海钢后的小巷子去,也不用问,虽然没门牌号,但安然记得地址,往里数第二家,一个特别小特别破的紧挨着垃圾堆的房子就是李家。
说“房子”,其实也就是矮墙上有个顶罢了,门是竹篱笆,窗子是纸糊的,没有院子,篱笆门一进去就是两张床,床跟前就是一张木头桌子,底下是炉子,上头是碗筷和盆啊锅这些。
安然以前一直觉着二分厂的宿舍逼仄,现在看了李家的住处才知道还有更小更困难的居住环境。
外头光鲜亮丽的海城钢铁厂,后头却住着这么多“破落户”,再一想李家当年在上海滩的风光,真是让人唏嘘。
“你们找谁?”一位白头发老者,正夹着几片废纸板站他们身后。
安然看见门开着,里头没人,一家三口都没进去,只站在门口:“您好大伯,我们找李小艾,请问这儿是李小艾家吗?”
老者很和善,“李小艾是我女儿,你们找她什么事?”主要是最近有好几拨人来找过小艾,都是王锋那位红颜知己派来的说客,想让小艾别告她的。
当初警方在王锋宿舍一双不常穿的鞋子底部搜到女人写给他的信,里头详细的写着怎么下毒,怎么炖鸽子汤加杏仁,混淆气味,这明显就是教唆杀人,虽然最后被杀的不是李小艾,但阳城公安还是决定起诉她。
他们家在海城是有点关系,可在阳城,严厉安可不管她是谁家千金,犯法就得追究,哪怕最后判不了多重的刑,但该怎样就得怎样,法律是他唯一的准绳。
见公安那边不肯网开一面,她只能从李小艾这边下手,希望她能放弃追究这个事,因为李小艾现在跟王锋还没彻底离婚,作为他受害者唯一的家属,她有权利决定。
“你们不用来了,我女儿不会放弃追究你们责任,该怎样听法律的就是。”老者一脸正气,虽然是做生意的,但心正,人也正,腰背挺直,还挺像个退休老干部。
“叔叔您误会了,我们是小艾在阳城的朋友。”
“你们从阳城来的?”李父顿了顿,一家三口看着体面,说话也很懂礼貌,确实不像这几天来那几拨,不着调。
莫不是小艾说的,帮助过她的人?
“嗯呐,爷爷我们是阳城人哦!”小猫蛋跑过去,主动接过他捡的纸板,这种东西其实特别稀罕,二分厂附近的垃圾堆很少,因为大家都知道能卖钱,紧俏程度仅次于废铜烂铁,她人小腿短跑不过大孩子,还一次也没捡到过呢。
李父喜欢这种有礼貌的小孩,多看了两眼,还请他们进屋坐。
其实屋里已经快没地方下脚了,要坐只能在床上坐,可看着虽然简陋却洗得很干净的铺盖,安然还真不忍心坐……糟蹋别人劳动成果啊。
他们只站在门口,问了问小艾现在的情况,据说是她想去街道办的小学做代课老师,但人家嫌她成分不好,不敢要。她最近就天天带着孩子出去外头跑,看能不能跑份工作,哪怕打杂也行,先把日子过起来。
留城青年工作岗位很紧张,再加上每年都有插队青年回城,谁都想找份工作,她一有背景污点的已婚妇女,想要跟千军万马抢工作,真是难上加难。
安然光听李父叙述,就觉着窒息极了,那么优秀的物理学人才,居然为找不到工作而秃头,你说可悲不可悲?
李父倒是很坦然,甚至很从容,用两个缺了口还有裂纹的小碗给他们倒开水,对这样简陋的环境和窘迫的处境一般人都会羞赧一些,可他却没有……大概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常人没经历过的生活他都经过了,所以已经看透了经济条件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真正在意的已经是内心享受了吧?
安然觉着自己这种俗人哪怕活到八十岁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境界”。
正说着,小猫蛋眼睛尖:“阿姨!”
李小艾背着孩子回来了,对他们的突然造访很是意外,也很惊喜:“你们怎么来了,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跟你们打声招呼。”
小悠悠跟半个月前差不多,没长胖,但脸色看起来没以前那么青黄了,“我还没谢谢陈叔,悠悠黄疸褪得差不多了。”
安然记着这次来的终极目的,闲话少叙,直接说:“我丈夫想跟你单独聊聊,就耽搁你两个小时可以吗?”
李小艾怎么说也是在他们家睡过一次的,虽然没过夜,但听其言观其行,隐约能猜到这个男同志不简单,说话做事不像是王锋的同路人,两个人爽快得进了屋子,李父接过外孙女抱着,若有所思。“小安同志,你们不仅是来看小艾这么简单吧?”
安然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是,但我们没有恶意,我丈夫想给小艾提供一份工作,他们现在谈的就是她适不适合干这份工作。”其实她和宋致远心里都有底了,连王锋那样的冒牌货都能做,李小艾肯定不成问题,唯一担心的就是她心志怎么样,是否能接受枯燥的科研生活,甚至做好一辈子致死那一刻都要默默无闻的准备。
按理来说,他们走这一招实在是冒险了,以宋致远的谨慎是坚决不会做的,可安然就是想赌一把。
“我知道你丈夫的工作或许并不简单,但只要是对这个民族有益的,我都赞成……另外,谢谢你们救了她们娘俩。”李父忽然义正言辞地来了一句,不待安然接话,他就哼着小曲儿悠闲自得地抱着外孙女出门了。
原来他全知道。
是啊,一位真正爱女儿的父亲,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想什么呢?怎么会不知道她一颗赴死的心,和回来以后忽然的大转变?就连宋致远这块木头也知道,小猫蛋什么样的哼声是要拉臭臭,什么样的哼声是要嘘嘘,什么样又只是单纯的放了个臭屁。
爱,是藏不住的。
这场谈话其实不止两个小时,安然看小猫蛋又饿了,给屋里说一声,带她出去买了两碗馄饨,顺路又去菜市场转了一圈,狠狠心给李家买了五斤清油和二十斤白面,以及蔬菜猪肉若干,因为买得多,她是分三次搬回去的。虽然花了他们一家四口在阳城半个多月的生活费,可既然要请李小艾救急,他们也得帮人解决生计问题不是?
不然唯一的劳动力远走他乡,让人老两口怎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