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吗?”
王主任想了想,“没了。”
安然想了想,“那咱们国产的精梳机,你觉着有哪些不足呢?”
“那可比不了,速度太慢了,是以前苏联援助没来得及撤走的,在苏联被称为‘笨家伙’的东西,他们自个儿都淘汰了。”
“那如果咱们自己去机械制造厂,让他们给咱们量身定做呢?”安然提出一个设想。
“这……”王主任有点拿不准,安厂长不像别的人,她说话从来是有的放矢,不是随便一说,也不是说过了就过了,她心里很能记事,谁也别想糊弄她。
“安厂长的意思是……能不能细说一下?”罗书记坐直了身子,一改先前的臊眉耷眼。
于是,安然又完完整整把自己的设想说了,既然日本人能造出来,那为啥咱们国家就造不出来呢?据她所知,目前国内的纺织机械制造业的底子还在,只是缺乏人才和机会。国内的纺织厂里,小厂不讲究效率,没有技术革新的需求,大厂又指望进口,让本土机械制造业没有进步的机会。
安然想到当时找来帮宋致远忙的工程师,就是这样的人才。
不过,她没有这方面的人脉,那几个是独臂书记介绍的,她觉着是时候要找一下外援了。
大家对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其实有点不以为然,毕竟他们是做纺织的,机器革新关他们什么事呢?饭店里用鸡蛋做菜的大厨还得操心怎么让农村的鸡多下几个蛋吗?不,说实在的他们并不关心。
他们觉得现在有国家资金支持,有政策扶持,有工资领就行了。
安然也并不鄙视这种心态,可如果一个工厂都是这种心态,那还怎么进步?奋斗的意义又在哪里?
她高声道:“同志们,我知道大多数上班的人就是这样的,大家不是为了挣钱为啥上班呢?在温饱都没法保障的时候你谈啥理想?谈啥抱负?我今天要跟大家说的是,我的设想不是空想,总有一天,咱们一定会用上自己国家产的机器,到时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高的生产效率,更快的生产速度,更好更新奇更受欢迎的产品,更高的利润!”
“有了利润,大家亟待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房子,车子,票子。”安然拍板钉钉,“只要咱们有了利润,还清国家补贴,不再成为国家的负累,我一定尽量满足大家的合理诉求。”
大部分人还是被她这几句话打了鸡血,有点跃跃欲试。
陈静忽然说:“安厂长说得容易,可到底什么算合理诉求,什么时候能还清政府补贴,又去找谁给你量身定做机器?”
安然可真感谢她……祖宗。
“问得好,陈主任问的正是我要说的,我觉得按照急迫程度来说,我最应该解决的是找谁量身定做机器的问题,这个不需要大家担心,包在我安然身上,顶多半个月,我一定把机械厂和机械设计院的专家给大家请来。第二个问题,什么时候能不需要国家贴钱给咱们,这取决于咱们什么时候能提高效率,什么时候能生产出受市场欢迎的纺织品,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我相信这个时间可以很短,或许三年,或许五年,又或许七年八年。”
反正绝对会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完成,“东风纺织厂不可能一辈子做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现在是婴儿,以后是巨婴,最后会成为被时代抛弃的产物。”这是九十年代很多下岗潮下垮塌的国企的命运,她不希望东风纺织厂走上这条绝路。
“想单纯依靠政策输血是不可能走长远的,同志们,咱们有幸生在这个年代,就应该乘着改革的春风做点对社会,对后代有益的事,我今儿把话撂这儿,接下来的日子,想好好干的就拿出点人样来,有困难找我安然!”说完,安然看向罗书记,示意他有什么要说的。
罗书记心内叹口气,他知道,这个小安是把他完全当领导了,仿佛已经是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一样,“我完全赞同安厂长。”
好嘛,一把手都表态了,大家信心更足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什么人做事,什么人总是把基层职工的需求放心上,谁陪着他们值夜班,谁大年三十儿给困难职工送面送肉,谁关心职工家属的生活和就业问题……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有这么个说干就干不拖泥带水的领导,说话算话的领导,大家还有啥理由不拿出点人样呢?于是,有第一个人举手表决,于是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所有人都举手同意,“咱们就照厂长说的,试试看吧。”
现在手里的机器才刚买一年半,投入使用也不过是短短十二个月的时间,反正哪怕国产的一时半会儿研究不出来,大家也能先用着,不至于停工。
安然之所以敢这么出格的提出走产研结合路子,其实就是借着高美兰的“势”,她说要改革,那就是真要改革。安然赌的其实是高美兰的决心,按理来说目前的书城市不需要第六个纺织厂,东风之所以能建成,能投产,完全是响应改革的号召,初衷是立一个试点……安然觉着,是时候发挥一个试点的作用了。
开完会,安然跟罗书记、三位副厂长商议细节的事,其他人先回办公室。杨靖和秦京河是无条件支持她的,孔南风虽然不会无条件支持,但他也觉着安然说得挺有道理,所以分工很容易,四个人把这件事大体上就分派完了,罗书记心里还有点失落。
下属太能干,他这个来“坐镇”的书记好像没啥作用?
当然,他也决定,既然没自己的事,那就好好拭目以待吧,希望这四个年轻人不要让他失望。
回到办公室,安然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打算收拾一下,下班。
刚把下午出去办事要带的文件和笔记本收好,门口就来了个中年人,为难道:“安厂长,门口有个小姑娘说要找您,我问她是您什么人,她说是闺女,可不是小野啊……”
这是保卫科的老刘,安文野那是风云人物,上过报纸的,周末经常会来厂里等着厂长一起加班,怎么会是那么个黄毛丫头呢?
安然一愣,“她说她叫啥名字没?”
“李忘忧,她一姓李的,怎么会……”老刘话未说完,厂办门口听见声音就一直站着的陈静忽然眼睛一亮。
李忘忧她知道啊,不就是小叔子房平西的继女吗?听说小叔子患有不育症,以后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对这孩子宠得过分,宠成了暴脾气的小野丫头,谁也不服,老太太从京市来了几次,都被她气得个倒仰。
从丈夫的角度来说,她是非常乐见老太太被气的,最好是气死活该,让她给房平东使绊子!
可从女人的角度,她又觉着老太太的战斗力太弱了,怎么三两下就被那个李小艾打得铩羽而归呢?她就应该留在书城,好好治治这个野丫头,再好好治治李小艾那个清高的女人。她不就是做科研工作嘛,看把她清高的,从来不把她这“大嫂”看在眼里,这要是放十年前,那就是她陈静重点批斗改造的对象!
其实李小艾和她接触并不多,虽然名为妯娌,还在同一个城市,但工作性质工作单位不一样,虽然房家兄弟俩关系还不错,但这两个女人也就跟普通同事差不多,陈静为啥看不惯李小艾呢?
这是陈静内心不可说的伤痛,她一直自信自己无论是家世、长相还是性格都比李小艾好,比李小艾有趣,可房平西为啥就是不喜欢她呢?
是的,陈静和房平西其实从小就认识,不仅认识,她作为整个军区大院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曾经还追过房平西这个圈子里有名的花花公子。小姑娘可能是从小没体验过挫败感,见到一个帅气的出众的,而又桀骜不驯的男人,激发了她的斗志,追他并不是她多喜欢他,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挑战自我。
结果呢,房平西那样的老油条,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她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自然是一脸不屑的拒绝呗!
哪个有自尊心的男人,会心甘情愿当一个异性只为了超越自我的“战利品”呢?
从那以后,她就跟他结下仇怨了,平时怎么看他怎么不爽,可以说他的名声之所以在京市那么臭其实她功不可没。
可就是这么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他并未如她诅咒的一般孤独终老,他居然结婚了!
如果结婚对象是个比她漂亮比她优秀的女人也就罢了,那居然是个平平无奇的二婚女人,圈子里的人会怎么嘲笑她?她陈静居然不如一个二婚丑女人!这让陈静觉着,自己维持了半辈子的体面被他狠狠地踩在脚下,她真是恨极了这两口子。
是的,她又自作多情地以为,房平西之所以跟李小艾结婚,其实是想用一个远不如她的丑女人刺激她,踩她自尊和声誉。
所以,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经人介绍跟她认识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自己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哪怕他相貌平平,哪怕他出身低微,但只要能恶心房平西就行了。
可事实上呢?房平西压根不在乎,都不带鸟她一眼的,就是当时结婚的时候,他还没心没肺地叫她“嫂子”,还说他哥工作忙,以后明朝就劳烦她多照顾一下……他的话说得越是漂亮,她越是恨。
这种恨延续到小艾身上,那就是连李忘忧也不是好东西。
而此刻,这个小坏种居然来找安然,自称是安然的“闺女”,说明关系很好……这不就是上天送来的一箭三雕的好机会吗?刚才安然不是在会上给她没脸吗?她就要让她知道,得罪她陈静是没好果子吃的!
于是,赶在安然反应过来之前她撒丫子就往门口跑。
而安然呢,也不是省油灯,一看她居然走(跑)那么快,再看现在又是下班时间,很多工人进进出出呢,莫不是想使坏?
安然立马锁上办公室的门,也追出去。
大门口,站着一个有点生气的脸色臭臭的黄头发小姑娘,小时候营养不良,现在跟上对她的头发也没多大改变,还是黄黄的,也没扎,就随便披散着,路过的工人都会好奇的多看两眼。
穿着倒是像很不错的样子,还蹬着双很奢侈的小皮鞋呢。
“悠悠来找安厂长吗?”陈静走过来,热情地问。
众人一听是找安厂长的,顿时来了兴致,总觉着能看点啥热闹,安厂长从来雷厉风行,生活作风也无可指摘的,还真没啥八卦,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跟她有关的,得听听。
那小姑娘吧,瘦条条,黄叽叽的,看着就营养不良,不像安厂长家小神童啊。而且才七八岁的样子,莫非是小神童的妹妹?
陈静见所有人凑过来,心里都快笑死了,安然啊安然,你今天怎么让我没脸的我待会儿就要加倍奉还。于是,脸上笑得愈发温和,像一位慈母一般,“悠悠,安厂长马上就来了,你先等会,啊。”
黄毛李忘忧瞪着两只大眼睛看她,就在所有人都在想她是不是要说声“谢谢阿姨”的时候,忽然就从那张红红的薄薄的小嘴巴里冒出来一句:“关恁娘屁事。”
陈静一愣,和周围人一样,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正想确认一下,再问一遍的时候,那张红艳艳的江南女子特有的小嘴里又冒出一句:“娘希匹还不给老子滚远一点儿,耳朵舍不得用是打算留着当遗产吗?”
众人:“???”怎么回事!
谁能告诉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温柔漂亮的富贵花一样的陈主任居然被个黄毛丫头怼了?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骂这么难听。
陈静也傻眼了,她只是听说房平西把这继女惯得目中无人,但没听说她这么爱骂人啊……对了,她一定是不知道自己身份,毕竟这么小的孩子估计也记不清了,她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半年多前了,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份她肯定就不会这样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
于是,陈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笑着说:“你这孩子,我是你伯娘啊,就是明朝哥哥的妈妈,你不记得了吗?”
众人一听,这才呼出一口气,原来是一家人啊,那就没事了,估计这孩子就是跟伯娘闹着玩(?)的……吧。
然而,就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黄毛李忘忧那漂亮的红嘴唇里又冒出一句:“怎么,公安局没把你的脸皮拿去做防弹衣你不满意?这么厚!”
众人:“……”
也不知道是谁先笑的,随着“噗嗤”一声,厂门口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陈静脸红成了大番茄,就像个熟透的猪头一样。
安然离着一段,也是头大如斗,这陈静,惹谁不好呢偏要惹李忘忧,那可是能把大院里最长舌的老太太骂住院的人啊,就是她安然自己,也是尽量避着她的,虽然这孩子还没骂过玩得好这几家的任何一个大人孩子,但怎么说呢,这世界就是怂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恶的。
安然也不例外,她也怕李忘忧这张嘴。
可是呢,陈静还没意识到她惹了个什么样的人,不仅不知难而退,还愈发迎难而上,一脸正色,摆出长辈的模样来:“李忘忧,我作为你的伯娘,今天必须好好教育你,你……”
陈静终究不是普通人,临场发挥的教育人的话还是说得挺有道理的,从礼貌、伦理、品德、教养等多个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说教,仿佛照着稿子念的一样,就这样的临场发挥能力,安然是佩服的。
其他人估摸着也是一样的想法,这真是个好伯娘啊,一句脏话没有就讲了那么多大道理,换位思考一下,要是他们自己被侄女这么怼,肯定直接就走人了,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兴致教育她呢?管她闲事干啥呢,对吧?
然而,李忘忧掀了掀眼皮,看着这个一脸“好心”的伯娘,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管这么多,是不是门口拉大粪的拖拉机经过你也得尝尝咸淡?”
“轰——”又是一阵大笑。
陈静彻底怒了,被这个小女流氓气死了她,在心里骂了几遍“果然贱种养的就是小贱种”,心里终究是一口气梗着,“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黄毛李忘忧是彻底被她激怒了,妈了个屁娘希匹的,背后骂她妈不算现在还骂到姑奶□□上了,干脆指着她左脸说:“陈静你个娘希匹嫁老男人给人当后娘的!你是不是把左脸皮撕下来贴右脸上了啊,不然怎么能做到一边不要脸一边还厚脸皮呢?娘希匹!”
陈静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股热气直往天灵盖冲,脚步踉跄,她长这么大,除了在追求(征服)房平西这件事上还从没吃过任何苦头,更不知道失败是什么滋味,任何她看中的东西,父母和几个哥哥就会尽数奉上,不需要她说什么,多的是人讨好她奉承她。
长大以后她学会了使用女人“温柔的武器”,只需要她温柔的委屈的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就有人主动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哪怕是安然努力了两年的工作,准备大展手脚崭露头角的机会,她也就是跟父亲撒个娇,父亲给老部下打个电话的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人比她更懂语言的魅力,和艺术。
当然,她也彻底体味了一把啥叫“语言的艺术”,惹谁不好呢偏要惹黄毛李忘忧?安然又是憋笑又是无奈,这个悠悠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软萌萌嘚吧嘚吧跟她讲家里八卦的小女孩了。
她李忘忧,已经是603大院的新一代祖安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