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快别干了,咱们回家去。”
包淑英心疼安然:“我还有会儿,别让太阳晒黑,你先回去。”
安然扯下一个高粱穗子捏了捏,色泽红润,颗粒饱满,可惜这口感糙得很,做不了主食。别人家的自留地都是种苞谷水稻小麦,全是能吃饱肚子的,他们家却种高粱,怪怪的。
包淑英见她似乎很感兴趣,忙小声说:“这是糯高粱,队上也没有的种子。”
“妈咱们先回去吧,饭我做好了。”
可包淑英良心不安啊,总觉着自己欠老何家的,就该将功补过多干点。说好听叫善良,说难听那就叫给PUA上瘾了。
安然正想怎么劝说她别这么一根筋,忽然有人大叫:“老五媳妇你这是干啥,那么宽的大路你不走,偏踩我自留地,把我这么好的高粱杆踩坏你赔得起吗你?”
“妈你真是,一家人不说这个,婶子你别生气,我妈就这嘴巴厉害,其实她知道你心最好哩,踩坏了我家高粱一定会赔的对不对?”说话的男人正是何老四的儿子,何宝蛋,三十岁不到。
包淑英被高帽子一戴,只能苦着脸说:“是是是,婶子一定会赔的,就是婶子现在手头紧,能不能……”
安然双手叉腰,“我妈怎么踩你家高粱?”说着掰下一根肥壮的高粱杆,一脚踩倒,踩住穗子,碾了碾,“是这么踩吗?”
庄稼就是农民的心头宝啊,何宝蛋肉疼道:“哎哟喂,你小心些。”辛辛苦苦一年就指着这几分高粱地呢。
安然冷笑,拿起镰刀一挥,那一棵棵好端端的红高粱就被她拦腰砍断,饱满的穗子“刷刷刷”落地上,她使劲碾了几碾,红通通的高粱稞子顿时埋进土里,抠都给抠不出来。“还是这样踩?”
一个单亲妈妈能做到全市有名的女强人,不靠狠靠什么,靠运气吗?
何宝蛋相信,如果他冲下去揍她一顿的话,她手里的镰刀就会毫不留情的抹他脖子上。因为,她的眼神里透出的是他从没见过的狠。
是个狠人,不,狼人。
看吧,人就是这样,好人怕恶人,恶人怕狠人。
“没没没,你妈没踩,是我看错了。”这些高粱可是今年最大的经济来源,家里能养猪养鸡全靠它们,千万别霍霍了。
他的高粱金贵,那是因为老太太给侍弄得好,要靠他们那点三脚猫,现在还没抽穗呢。“何宝蛋你听好,我只说一次,我妈身体不好,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们种地。”
何宝蛋嘴上说“行行行”,其实心里还打歪主意呢。女人嘛,尤其是她这样的漂亮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包淑英白给她长个牛高马大,其实是个面人,只要这刺头一走,爹娘上门一闹,还不是照样该给他们种地种地,这就是她包淑英欠老何家的。
“这么说吧何宝蛋,但凡我看见或听见我妈在你们家地里干活,你们的高粱就甭想要了。”
“别急,我知道你想说啥,弄不死你们高粱我就让全公社的干部都知道你家私底下干的啥,分分钟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
何宝蛋一开始还挺怂的,一说起这个立马胸脯一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家有资本主义尾巴?没证据你别瞎咧咧。”社员们其实早有怀疑,可他们不怕,因为没证据呗。
“我告诉你姓安的,她包淑英就是欠我老何家的,她就是给我们当牛做马她也活该,懂不?”
安然本以为,正常人一听这话都该知道收敛的,他居然还蹦跶起来了,真当她空口无凭?
行,得让他们求锤得锤。
生孩子住院时,大队部帮她垫付了六十块的医药费,当时提前出院还退了十块,不过这钱没过她的手,直接原路返回公社,公社又返给大队部。妇女主任和出纳看她容光焕发的回来,也挺高兴:“现在的世界潮流,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动只是一股逆流。小安同志回来就好,这俩月队上倒也不忙,马上收稻子把工分追上,我们会酌情给你补贴的。”
“谢谢主任,这是垫付的医药费,我先还给队上。”她掏出五十块钱。
妇女主任还挺同情她:“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医药费咱不急,你先把身体养好,往后养孩子还费钱着呢,宋知青一定会回来的……唉。”
宋知青多好个年轻人啊,平时闷声不吭的,可响水生产队之所以每年的亩产量能位居全县第一,全靠他发明的犁田机薅草机和磨面机,省时省力,不就能提高生产力了?
社员们都说他抛妻弃女,可她就是觉着,他不是这种人,毕竟走的时候也没发现小安怀孕不是?
“谢谢主任,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生产队了。”
“啊?啥意思?”出纳奇了个怪,想到其它插队青年,“莫非你也要回城?那你户口咋办,原街道还能迁回去吗?”要知道,这年代农转非可是难于上青天啊。
安然不承认也不否认,含糊其辞的点点头,成功打到户口迁出证明,只兜着小猫蛋去知青屋前绕一圈,告诉她这是爸爸妈妈曾经住过的地方,明知道她还听不懂,可安然一天得跟她说百八十句话。
她看后世的育儿书籍上说,婴幼儿时期父母常说话有利于孩子大脑的语言中枢和性格发育。上辈子她疲于生计,整天想的都是怎么糊口,没时间也没精力跟宋虹晓多说话,后来请的保姆又不是个东西,让宋虹晓形成时而不爱说话,时而乖张放肆的矛盾性格,很是让人头疼。
离开响水生产队的时候太阳西下,安然兜着孩子几乎是一路小跑,怕老太太担心。谁知到了县里居然一辆拖拉机也没有,这时候只县城有电,其它地方都是黑灯瞎火,她又没个手电筒,走山路十分危险。
正纠结没介绍信要怎么住旅社呢,忽然身旁传来“嘟嘟”的喇叭声。
轰轰烈烈过来一辆天蓝色的农用车,驾驶室探出个脑袋:“喂,安然同志!”
“安然你忘啦?我是杜红旗啊,阳一中的杜红旗,咱俩一个班的啊。”
原谅安然实在是想不起几十年前的老同学了,但有车可以蹭,她也不介意,宽松而平稳的驾驶室,开阔的视野,能看见路两旁的树木不断倒退,玻璃把风声一挡,别提多安逸,这可是小猫蛋第一次坐大汽车哩,好奇得东张西望……虽然也看不清啥。
她现在的视力,只能看一丢丢远。
杜红旗生得浓眉大眼,嘴唇一圈青色的胡茬,约莫二十出头,十分精神也很健谈,短短几分钟时间安然就听出个大概来。
原来,二人不仅是阳城市一中66级的同班同学,还同是阳三棉的厂子弟,他爸在厂里当着车间主任,他插队满两年就给弄进棉纺厂运输队,现在是一名光荣的长途货运司机。
他局促地说:“他们都说你结婚了,我还不信哩,就应该让你爸把你安排进厂里,在农村插队多辛苦啊,你看你……”曾经多水灵个姑娘,短短三年时间居然就成了黑黑瘦瘦的已婚妇女。
当然,安然很喜欢现在的皮肤,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米白色,比一般人白点,但又不过分,明显是经常晒太阳才有的。
“我那天还遇见你妹了,她说你要离婚?”小伙子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年轻人独有的勇敢。
安然从小到大,哪怕到了快五十岁,追求她的异性没一百也有八十,对这种光芒并不陌生。“哪有的事儿,那是闹着玩的,毕竟孩子都这么大了。”
恰巧小猫蛋抬头,乖兮兮的看了一眼杜红旗,把个小伙子臊得面红耳赤。
车子停在阳三棉大门口,安然是半路才知道他把她载到这儿来的,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家属区最左侧矗立着五栋白色的三层小楼,是日本人当年占领阳城市时留下的西洋建筑,解放后厂子改组,把小白楼分给了厂里几位重要领导。
这栋象征着阳三棉内部权利与地位的小白楼,安然从三岁住到十七岁,整整十四年,却不是她的家。
“呀,爸爸,妈妈,我姐回来啦!”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小白楼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孩。
雪白的皮肤,高挺的鼻子,黝黑的头发,光看这几样是不错,可遗传自许红梅的苦瓜脸吊梢眉三角眼,一下就多了两分刻薄。
安雅的声音又尖又细:“我姐回来啦,还带着孩子,爸你们快给宋知青挂电话,我姐早就想跟他离婚了。”一嗷,左边的党委书记家,右边的厂长家,都有人探出脑袋来。
安然这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终于要跟那个穷没出息的海城知青离婚咯!这年头离婚的人可不多,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大新闻啊。
要是以前的安然,只能臊眉搭眼任由别人发挥,最后还得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离婚。可让安雅大跌眼镜的是,她这个三锤打不出个冷屁的继姐,居然还有脸抬头挺胸,淡定地说:“雅雅真是,你姐夫刚来信,说下个月回来,还给小猫蛋捎奶粉呢,你个未婚姑娘,哪有这么编排自家姐夫的?”
不等安雅反驳,“你呀,还闹小脾气呢,就因为你姐夫没给你买女同志用的东西,真是小气。”
嘴角还洋溢着恰到好处的“幸福的微笑”,要是真离婚,还能这么淡定,这么幸福?围观的人立马就信了,看着安雅的眼神颇有微词。
是啊,小姨子让姐夫买女同志用品,没买就整天编排姐姐姐夫离婚,能是啥正经小姨子?哪怕她对姐夫没想法,那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这样的姑娘谁家敢要?娶回去就是个搅家精好吗!
顿时,书记狠狠瞪了老婆一眼,还想把安雅介绍给儿子,这不是引祸水进门嘛。
安雅绝对想不到,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居然生生断送了自己原本应该不错的姻缘。她只是怔了怔,迅速跟上安然的脚步,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受苦了”。
安然拍拍睡得不安稳的小猫蛋,看向老式沙发椅上的中年人,“爸。”
安容和虽然跟包淑英同年,但却像两代人,现在还满头黑发,戴着副黑边框眼镜,“嗯,你和孩子都好吧?”
安然咬着嘴唇,“不太好。”
果然,老头儿虽然对原配无情无义,但对女儿还有一丢丢父女之情,“怎么回事?”
眼角余光里,许红梅穿着真丝睡裙下楼,安雅也进屋了,确保她们都能听见,安然才带着哭腔说:“生产队我真的待不下去了爸,您能不能把我档案提到人事局,厂里……”
话未说完,许红梅先不干了,“哎呀然然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爸是副厂长,得以身作则不能走后门,要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不得让人戳你爸脊梁骨?是不是啊老安?”
安容和颇为赞同的点点头,读过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知道顾全大局。
安然要是能让她搪塞回去,那就不叫安然。
只见她掏出怀里的户口迁出证明,低垂着眉眼,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掉不掉,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可怜。这不由得让安容和想起离婚那年,一岁不到的然然,就是这么乖巧的,可怜的看着他,无声的祈求“爸爸不要离开我”……于是心一软,抚养权就归他了。
此时,他心一软,说话声也颤抖:“怎么,生产队把你户口打回来了?没事儿,啊,爸爸给你想办法,给你迁回来。”
这年头,户口就是一切,没有户口就没法参加劳动参加工作,没法养活自己。
生孩子住院时,大队部帮她垫付了六十块的医药费,当时提前出院还退了十块,不过这钱没过她的手,直接原路返回公社,公社又返给大队部。妇女主任和出纳看她容光焕发的回来,也挺高兴:“现在的世界潮流,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动只是一股逆流。小安同志回来就好,这俩月队上倒也不忙,马上收稻子把工分追上,我们会酌情给你补贴的。”
“谢谢主任,这是垫付的医药费,我先还给队上。”她掏出五十块钱。
妇女主任还挺同情她:“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医药费咱不急,你先把身体养好,往后养孩子还费钱着呢,宋知青一定会回来的……唉。”
宋知青多好个年轻人啊,平时闷声不吭的,可响水生产队之所以每年的亩产量能位居全县第一,全靠他发明的犁田机薅草机和磨面机,省时省力,不就能提高生产力了?
社员们都说他抛妻弃女,可她就是觉着,他不是这种人,毕竟走的时候也没发现小安怀孕不是?
“谢谢主任,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生产队了。”
“啊?啥意思?”出纳奇了个怪,想到其它插队青年,“莫非你也要回城?那你户口咋办,原街道还能迁回去吗?”要知道,这年代农转非可是难于上青天啊。
安然不承认也不否认,含糊其辞的点点头,成功打到户口迁出证明,只兜着小猫蛋去知青屋前绕一圈,告诉她这是爸爸妈妈曾经住过的地方,明知道她还听不懂,可安然一天得跟她说百八十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