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上桌,安然跟自己左膀右臂说话的同时也没忘记照顾丈夫,一会儿让他喝点汤,一会儿给他夹点菜,好歹让老宋心里舒坦一点。
老宋的口味还保留着南方人的特点,尤其是海城特点,凡是他喜欢吃的菜,宋明远也喜欢,所以经常出现的状况就是兄弟俩同时把筷子伸进同一个盘子里,又火速的分开,仿佛筷子比他们还尴尬。
哪有什么阔别四十年的兄弟见面的亲热?
安然的心思并不在吃了啥,而是一直在琢磨,宋明远到底在怕什么?按理来说他跟秦京河第一次见面,没有私人恩怨才对。
那他怕的应该不是秦京河这个人,而是秦京河那张脸?如果是脸的话,那就是相当于也是在怕宋致远的脸,这又是为什么呢?或许老宋的身世有问题?就像萧若玲曾说过的,宋家那样的歪瓜裂枣怎么可能生得出宋致远这样的人?
见她和宋明远都不说话,杨靖几人对视一眼,端起酒杯说要敬宋明远,于是趁着敬酒的时候,大家伙就聊到这十二位老师傅接下来是进厂还是依然住书城饭店?很明显就是要探探宋明远的意思。
而宋明远果然是彻头彻尾的商人,一聊到生意,很容易就找回状态,他侧首对宋致远说:“三弟眼光独到,找的家属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现在一个人支撑这么大个厂子很累吧?”
安然的人四处打听他,他自然也打听安然的情况,知道东纺现在已经欠下二十万贷款了,在实力悬殊如此大的情况下,心里自觉还是挺有把握的。
宋致远的心前几天有多激动,现在就有多冷淡,他只是直男,并不代表他对情绪不敏感,一个人喜不喜欢自己,从进门到现在已经很能看出来了。难怪妻子中途回家的时候听他问起大哥怎么样,她表现很平淡,并且一再强调他们四十年没见了,人的变化会很大……原来,都是在给他打预防针。
到头来,最懂得顾及他感受的,不是父母兄长,而是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安同志。
见他不说话,甚至有点出神,宋明远轻咳一声,低声道:“三弟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己,父亲就是那样的人,你知道的他那样对你……”
“嗯?宋先生和我先生聊什么呢?”安然插话进来,她看见老宋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
这个宋明远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个王八蛋,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你提你弟弟童年阴影你脑子不是进水就是进屎了!
他顿了顿,虽然喝了几十年洋墨水,但始终有传统的大男子主义作祟,觉着安然是外人,自己兄弟俩说家里的事,不能让“外人”听见,更何况是跟宋母不对付的儿媳妇,哪怕是为了维护他母亲的威严,他也不能再说:“没事,我们瞎聊的。”
宋致远更失望了,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已经在心里告诉自己:眼前这个谈笑风生前簇后拥的中年男人的确是宋明远,他身上有一种宋家其他人独有的气息,说不上是什么,但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感觉害怕。
这是宋明远,不是当年那个偷偷给他留馒头的大哥了。
这个发现让他很沮丧,只不过碍于妻子还要跟他谈正事,整个厂准备了这么久,欠下这么多贷款就只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即使他心里再怎么不舒服,再怎么想立马转头就走……都只能忍下来。
而安然跟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说句难听的,他屁股才撅起来她就能知道他想拉什么样的屎,她安然女士是想发笔大财,是想来个扭转乾坤,可她更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受这种委屈!
“对不住,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我们先走一步,大家慢吃。”起身,拉着宋致远就走。
如果是她,她能忍住恶心把这顿饭吃完,并且从宋明远身上咬下一口肉来,可还有老宋,老宋没有那么好的耐性,拉着他强颜欢笑不公平!安然还真就不干了!就不信这世上只有你宋明远能帮东纺,没有你我照样有后手。
于是,夫妻俩抬头挺胸,有礼有节的,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起身离开。
直到上了车子,安然一直紧紧握着宋致远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光看手背挺漂亮,像弹钢琴的手,可掌心的粗糙,得她主动摸上去才知道。就像他这个人,表面看着是人人敬重主席接见省长看重的科学家,可真正内心里,其实一直住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六岁小男孩,当初被宋明远抛下后那个小男孩就一直住在他心里,一直挥之不去。
安然这人就是嘴巴硬,其实老宋什么人她比谁都清楚,可以说他现在之所以对人情如此冷淡,宋家当年的虐待功不可没。
是的,是虐待。
五六岁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还得给客人洗脚按摩推拿,给客人倒洗脚水没倒太远还被所谓的“父亲”飞踹,这不是虐待是啥?安然做过这么多份不同的工作,换过这么多个居住环境,哪怕是以重男轻女“著称”的小海燕村,也没有这么对孩子的,养只阿猫阿狗都不至于这样。
那么多孩子,唯独只对宋致远这样,问题是这还是一个天赋异禀,很有学习天赋,长相十分出众的孩子……安然想不通,这样的孩子不是更应该得到优待吗?
更想不通的是,明明他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能得到正常的父母的爱,为什么唯独他优秀杰出的宋致远就是不能?
她一直以为,宋明远这次来书城,第一件事本应该是来看看这个分别了快四十年的弟弟,互诉衷肠的同时,他应该代替整个宋家给弟弟说声对不起,帮他解开这个心结。
毕竟,他宋明远是历经世事见过世面的成功商人了,而不是当年那个一言不发就走掉的孩子,他理应知道什么是是非,知道父母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既然能用长兄的身份劝导宋致远多孝顺父母,那他就应该发挥长兄的作用,为弟弟讨回公道。
可直到他们离开,宋明远什么都没说。
这换谁能不失望?老宋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如果是安然或者包文篮那样的暴脾气,早就当场给他妈掀翻桌子,妈的吃屁啊吃,吃屎去吧,老子不爽你宋明远就少来长兄如父那一套!
“我已经过了想要公道的年纪,我就是……”宋致远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他已经四十二岁了,不是十二岁,还能理直气壮纠结于公道不公道。
他是男人,男人就不该纠结于这些唧唧歪歪狗屁倒灶,他只是有点失望,仿佛自己记忆哪里出了错,明明自己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好,在别人看来或许已经不记得了。
安然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手,在心里说:放心吧老宋,这个公道你可以不要,但他们不能不给,我必须给你讨回来。
回到大院,宋致远说研究所还有事,今晚可能要加班,让安然先回去,她只说“早点回来”,其实知道是心里不平静,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罢了,她就装不知道吧。
上楼,黑花听见她的脚步声,立马摇着尾巴从李小艾家出来,“呜呜”两声,仿佛是在打招呼“你回来啦?”
安然摸摸它油光黑亮的狗头,自家没人在的时候,它也不会饿着,多的是蹭饭的地方。
“小安回来了,宋所长呢?”
“他想起还有点事,上研究所去了。”安然勉强笑笑,看见萧若玲也在,就给她使个眼色,让她跟自己来一趟。
这几家人的邻里关系十分和谐,每家都在别的地方买了房子,可谁也不愿搬出去,就觉着这里是他们的根,是他们共同的家。
萧若玲来到安家,自己拿起茶几上的橘子剥开,把经络剔得干干净净,才优雅地放进嘴里,“怎么,有事?”
安然把门关起来,又把窗帘拉上,“跟我说说宋家的事呗。”
萧若玲是地地道道的海城人,跟宋家不仅在一个区,以前还是一个弄堂的,在萧家买大房子搬走之前,他们上一辈人是很熟悉的邻居。
“哟,不是不想听宋家人的事吗?以前我给你讲你都让我滚,现在你倒是求我啊。”
安然真是急死了,都啥时候了还来这副大小姐脾气。
安然就是非常能屈能伸,这不,抱着她胳膊就求:“萧大小姐,你倒是快说说呗,你上次不是说宋家父母是歪瓜裂枣,怎么个歪法你快说说。”
宋父名叫宋学山,母亲叫隋懿,名字倒是一听就是文化人的名字,就是做的事也很文化人,在弄堂里是有名的老好人,热心肠,谁家要是点什么困难,谁家没米下锅了,孩子生病了,老人摔断腿了,他们都非常热心地帮助别人。那时候宋学山作为一个小业主,比一般街坊的日子要好过点,而隋懿因为在女校教书,也很受人敬重,是一对小有名气的伉俪。
“不过,宋学山我没接触过,但隋懿那个女人,老妖婆!”
安然不解,“咋,你们还有仇?”
“老宋没敢跟你这母老虎说吧,我以前差点就成他对象了,还是隋懿那老妖婆介绍的,但我妈没看上。”
安然憋笑,“那你可要失望了,我家老宋啊啥事都跟我说哟。”就是不说她也能盘问出来。
萧母看不上的不是宋致远,而是隋懿。据说她因为在旧社会识文断字,还是女校的老师,对萧母这样的商人之女很是看不上眼,总是横眉冷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半道上碰见都不拿正眼看人。
关键她要是对谁都这么清高也就罢了,可她对着街道领导,女校领导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客气谄媚得像一条哈巴狗,对着小商户之女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萧家曾经也是风光过的,谁愿意受她个穷酸鬼的脸色?
反正,萧母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假清高的女人,以前一个弄堂里住着没办法,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后来萧家搬走后,几乎就没联系了。忽然有一天,隋懿腆着脸上门来说亲,说是宋致远年纪大了,想给他找个对象,萧若玲挺合适的啥啥啥,萧母当时就没给好脸色。
“后来老妖婆居然有脸去找你家老宋的工厂领导,让一定要把我介绍给他,当时你家老宋还在乡下呢。”萧若玲冷哼一声,她虽然也属于冷美人那一挂,但至少不会用鼻孔看人,隋懿就属于又丑还又穷酸还偏要用鼻孔看人的,着实恶心。
故作清高,其实内里比谁都贪恋权势和金钱。
安然深表同意,她也看不惯隋懿那死妈样,跟谁欠她几百万似的,但她历来坚信不能以貌取人,不能因为长相就轻易否决一个人,“那你再给我讲讲他们家的事呗,你记忆里总不能全是他们家的坏,一点好也没有吧?”
萧若玲眯着眼想了想,“做好事吧,好像还真有一桩,不过,都是我爸妈说的,不一定保真,啊。”
“快说,我就爱听八卦,管它真不真。”
“那时候宋家因为曾在解放前几年收留过一对年轻夫妇,听说是在R军里当卧底,干地下工作的,当年躲在他们家躲过了追捕,解放后受到区里和街道的表扬,街道上才允许他们家继续当小业主,不然多少人都搞公私合营了。”
因为有过“红色”背景,所以街道上也网开一面。
但萧若玲有点不屑地说:“我看着是他们赌对了呗,他们收留人家的时候世界反法西斯同盟都成立一年多了,太平洋战场都出现转折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R军投降是早晚的事儿……那时候谁不想干点对政府投诚的事啊?人家那对夫妇据说是怀着孕的,如果不在他们家耽搁的话,早就上了港城的轮船,早早回瑞士了,人家又不是沽名钓誉的……”
安然一愣,打断道:“什么怀孕夫妻?”
“俩人是归国爱国华侨,他们祖父母辈一直定居在瑞士,当国内处于水深火热的时候毅然决然回国投身抗日救亡事业,卧底在敌方阵营里,提供了很多重要情报……一个是日军驻海城报社的记者,一个好像是专门研究核物理的大学老师,就说这样的人吧,也不是宋学山和隋懿能接触到的,对吧?”
既是华侨,有外国护照保驾护航,又是为当时日军自己的报社工作,再加上一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记者,多么体面的身份,一个洗脚的小业主怎么可能接触得到呢?这也是萧家看不惯宋家的原因,总觉着自从有了这层“红色”背景,一家子尾巴都能翘上天了。
作为一名华国人,安然不可能记错,日军投降是1945年,“那对夫妇在宋家避难的时候是哪一年?他们啥时候离开,离开的时候是大着肚子还是已经生下孩子了?”
“我妈说那年我二哥刚出生,是……1943年,不会错,我哥出生后没多久,我们家就搬走了。至于离开的时间,好像谁也没注意,等街坊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没有人看见,那也就是除了宋学山和隋懿,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孩子出生没,如果已经出生的话,孩子生在了哪里?有几个?为了逃命,他们会不会把孩子托付给别人?
不是安然阴谋论,是这样的事在那个年代就是合理的。有舍身为国的英雄,也有愿意把英雄的孩子视如己出养大的普通老百姓,因为一旦英雄父母被捕,R本人为了撬开他们的嘴,什么丧尽天良惨绝人寰的事干不出来呢?
把孩子托付给可信之人,既是父母的本能,也是为了在被严刑逼供的时候少一个把柄——大人可以慷慨赴死,却无法看着婴儿被残杀。
而宋致远的出生年份也是1943年,安然不得不多想,毕竟宋家对宋致远的态度,真的不像亲生父母该有的样子,这压根就是虐待。谁家父母会虐待自己亲生孩子呢?那么好看那么天赋异禀的孩子,有什么理由虐待呢?
所以,安然不得不怀疑,宋致远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如果没有这对夫妻的事,安然还真从来没怀疑过老宋的身世,可现在嘛……总觉着有点什么,尤其是宋明远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宋致远”的时候,不是普通人该有的好奇,不是震惊,而是害怕和惊恐,他到底是知道些什么?
萧若玲一走,安然就在想,要怎么讨这份公道,她拜托萧若玲给她父母打电话问一下,还记得那对抗日救亡工作者的名字吗,瑞士籍的华人,而好巧不巧的,宋明远和老二去前几年定居的地方也是瑞士。
安然曾经问过宋致远,他两个哥哥一开始去留学去的是港城,留学期间应该是没挣到多少钱,但后来去了瑞士以后忽然就摇身一变成为有名的华人富商,涉足的行业也越来越多……在那边没有受到点什么帮助,安然不信。
她就是白手起家的商人,她知道白手起家意味着什么样的艰苦和困难,尤其是两个语言不通的身材矮小的男人在异国他乡,想要凭借自己的能耐白手起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安然完全有理由怀疑,宋明远兄弟二人的成功是不是跟当年他们父母帮助过的那对夫妇有关系。
所有线索一股脑冲出来,心里有个猜想呼之欲出,但安然硬生生给它按下去,她觉着在没有证据之前先不能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