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太过于轻浮则成不了大事,客氏就是这样。她最近几日高兴事来得太多了,兴奋过度;整日里都在琢磨算计着如何去揽权和控制后宫,思虑过多,晚上就失眠了。头两天处在兴头上还好,等三天过后人就没那么精神了。这日早饭过后,她感到头昏沉沉的,像凝固的石块,有些难受。她带着一个贴身宫女和一个小太监出来散步,待走近木工房时却听到了叮咚敲打的声音,一问才知道是皇上在木工间。原来,朱由校是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这已经形成了惯例,比上朝都准时。上个月他根据黄师木提供的一张新款大床设计图,让营造处工匠按尺寸下好了料,他自己经过了近一个月的忙碌,在没影响上朝的前提下,早晚加班,一个人动手刨光并开好榫卯,昨天下午终于完成了各分部件的制作,晚上又将分部件合到一起,很晚才回去就寝。天刚放亮,他就跑了过来,敲打着往一块组合,说来也是凑巧,待客氏进来时,朱由校刚好把床合到一起。
这是一张黄花梨大床,全部采用来自海南岛的黄花梨大料制成。朱由校手里提着鲁班尺围着大床转了一圈,踌躇满志,心中满满的都是成就感,那个高兴劲就不用说了。这张床,除了下料的粗活是由营造处的工匠帮助完成的,剩下都是他亲历亲为。这是他动手制作的第一件大家具,自然感觉不一样。这张床精致华丽,非常漂亮;床头浮雕一对喜鹊登枝,版面简洁明快。床板是由活动的四块黄花梨独木宽板铺成,床尾及床脚都雕有吉祥图案,雕工不多,但恰到好处,床上配两只黄花梨木枕。他觉得自己虽还未达到黄师傅的水准,但足可以和营造处的工匠一比高下。天启正得意时,客氏来到近前,他忙迎上前。客氏看到这张奢华的雕花大床,正好她也走累了,当即就坐了上去。由于这是新开的大料,加上昨晚又打磨了一遍,满室都是黄花梨的清香。原来,海南岛所产的黄花梨木乃名贵硬木中的上品,其硬度虽不如紫檀,然而黄花梨也有其它材质所不具备的优点,除油性较好外,色泽紫褐深黄,纹理变化多端,尤其是清香味,更是深厚绵长,且具安神之效。
客氏坐在新床之上,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沁人心脾,五脏六腑都感到舒适,头也不那么难受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有些陶醉,也是由于多日没有休息好,不觉困意渐起,接连打了两个呵欠。天启帝明白了,原来乳母困倦了,床上正好有黄花梨木枕,朱由校拿过一只来放在床头,上前扶了一下,客氏往上挪了挪身子,微笑着一手揽住他。朱由校就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客氏慵倦着侧身躺了下来,脸朝着朱由校,右手搭在他腿上,微闭着眼睛。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他亲热了,虽说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可十多年来一直如此,即使当了皇帝的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迷恋自己。客氏心里感到十分温馨,心情放松了,不一会儿,她竟睡了过去。朱由校做个手势给小宫女,让拿件衣服来给她盖上,自己就这样静静的坐在床头看着乳娘。直到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客氏翻了个身,手松开了,朱由校才轻轻起身踱步出去。
这一觉客氏竟然直睡到中午时分才醒来,她睁开眼睛,见皇上就坐在身边正深情的注视着她的脸,心里非常感动。然而她并不知道此时朱由校是才忙完了朝廷奏折批复,急赶回来的。客氏坐起身子,顿觉神清气爽,连续几天失眠所造成的头晕脑胀,浑身倦怠全都消失不见,精气神都有了,畅快至极。
她下床回身仔细打量着这张大床,那让人舒服的清香味又直入鼻孔。对,就是这味道,她已经喜欢上了这气味,知道刚才那一觉就是因这气味才让她放松入静。她感到了这张新床的神奇,可还不等她张口索要,皇上竟主动要送给她。本来朱由校自己亲手做成了一件大家具,很有成就感,他当然不会留下来自己享受;而送给乳娘,送给他亲近和喜欢的人,能得到她的认同,这收获就更大了。看到乳娘高兴的样子,朱由校更是兴奋和自豪,对乳娘说:马上就让人给你搬过去,只要你喜欢,我再做就是了。虽然做好的床自己没有享用,可朱由校心里却是高兴,他自己也感到这张床的工艺水平比营造处工匠做的要好,乳娘喜欢这张床,也是对自己手艺的认可。
此时天启帝心里是欣欣然,陶陶然。他感到人生的乐趣就在这操斧弄刨之间,当皇帝实在是毫无趣味可言。若世间无此工艺让他调剂生活,那人生将是多么枯燥乏味。对他来说,治理国家朝政如同制作家具器物,大明王朝就如同一件家具,而六部中的吏、户、礼、兵、刑、工就是组成这家具的面板、柱、枨、边框、穿带和腿足,这些部件缺一不可。而天子就是下料的工匠,一块木料,要根据它的性能和特点,用那纹理好看的宽料来做面版,纹理顺直的料来做腿足和立柱,同料的做边框,细小的可做枨子,穿带。好的家具就是这样由良工把这些不同形状的木料加工制作,最后组合成一件精美的器物。而做一名好皇帝也是这样,要有自己的主见和判断力,用在家具制作上就是:心思设计江山,技巧雕琢社稷。
晚上,天启帝带着满心的欢喜来到了皇后的坤宁宫。张皇后见他高兴的样子,以为朝中有喜事,忙给他沏了杯茶。若说朱由校身在天子之位,没把天下大事社稷安危放在心上,可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却是足够高的。他对自己挑选的皇后是一百个满意,对她有情有义,尊重有加,无论有个大事小情,甚至心中有些想法,都要跑来和皇后说说。唯其如此,他才能心地坦然,面对堆满龙案的各地告急文书和奏章而不至于崩溃;在心情烦躁时就索性到木工房去推几刨子,或雕刻几刀,也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压力,消除烦恼。
朱由校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见皇后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看,知她是做好了聆听的准备。就将自己亲手制作好了一张大床的经过说给她听,并把自己还打算再亲自设计一张更大床的想法也说了。张嫣听了皇上的话,知他并没有将朝政大事放在心上,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她想把话题引到奏折上面来,就想了个妙法来问皇上:你说这每天批复来自各地的文书、奏章,和设计高难度复杂的机关盒子比起来,哪个轻松些。朱由校本来就不笨,头脑灵活得很,一听皇后说这话,立即明白了皇后的用意。他心里明白,皇后和乳母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在乳母面前,他轻松自如,像一个小孩子,可以为所欲为;而在皇后面前,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是男人,是天子,要有责任感。而皇后的心思毕竟也是为自己好,为大明江山社稷考虑,尽管他来这里是想放松自己,让皇后知道并分享他的快乐。而皇后期望的事多是令他犯难的,很难都做好。尽管如此,可自己还是很喜欢她,尊重她,越是如此,他越感到自己挑选的皇后最合适自己,是一生最正确的选择。
小夫妻一夜绵绵情话,极尽鱼水之欢,直到第二日已是日上三竿,朱由校才起来。看到皇后坐在床前绣一件织品,新盘的发髻说明她已经洗漱梳妆好了,知她很早就起床了。朱由校想起昨晚的欢娱后又来了兴致,正要叫她上前。张嫣见他醒来,放下手里的绣针对他说:奉圣夫人差人来说身体不适。朱由校愧疚的看了一眼皇后,收起了欢娱心情,小太监过来帮穿好衣,简单洗漱后吃了皇后安排的早膳,两块豆沙饼,一碗绿豆粥。
朱由校一出门,就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这一大早,太阳才升起一人高就这般炎热,看来今年夏天不比以往。他来到咸安宫,见客氏正躺在黄花梨大床上吸着长烟袋,两个小太监一面一个不停的给她扇着扇子。原来,客氏自小怕热,每当夏天炎热时,总是吃不下饭,人要瘦一圈,天启帝见状,心疼乳母,忙令营造处在咸安宫内搭一凉棚,赐冰降温。
天启宫词:
风阁松棚结绮层,外家各别有炎蒸。
妾心自识凉如水,敢乞天厨一赐冰。
再说黄师木,自到工部做了营缮清吏司主事后,家里木坊经营的事却就此放下了。他把一切都交给徒弟们接手,自己则一门心思扑在官事上。他可不是公私兼顾的人,还好,家里有沐清照料,让他没了后顾之忧。沐清性情温和,举止有礼,能吃苦耐劳;在明月病逝后黄家处于艰难的关键时刻,她挺身而出,主动担负起抚养娇儿的重任,起到家庭主妇的作用。这才让黄师木能抽出时间,全身心的投入到家具制作和木坊经营上。使得“奇工木作坊”在困境中坚持下来,并慢慢发展壮大。从这一点来说,沐清对黄家的贡献功不可没。
时间过得很快,娇儿已经十三岁,也懂事了,成了个小大人。爸爸在工部做了官,回家的时间很少,娇儿每天跟在妈妈身边为家里分担着家务。就在这时,沐清怀孕了,一家上下都很高兴,黄母更是乐在心中,脸上常挂着微笑。眼看着家里的生活也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可老天总是犯糊涂,常要好人遭受更多的磨难。沐清和小姐明月同岁,比黄师木大三岁,今年已是三十二岁,本属大龄怀孕已极不易,却又因意外跌了一跤,动了胎气而小产了。开始时以为躺在床上休养几天即可恢复,却不想一直有血流出。请了郎中来看,吃了几天的药才止住了流血。沐清是个要强的人,没几天就早早的下床开始做家务活。初春的北京城天气还很冷,沐清洗衣服时用了冷水,受了凉,没想到却就此落下了病根。开始时偶尔有些头晕,她还不在意,自己坚持着没和别人说,过了几天开始出现眼花的症状。一天,她正和面时却失手将面盆掉到地上,人也摔倒了。黄母这才知她病重,亲自看着不再让她做事,又请了郎中来开方抓药,可吃过药后仍不见好转。她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后腰、两膝和手脚发麻,疼痛,浑身冒冷汗,常感到身体发冷打哆嗦,大热天的晚上睡觉也要盖被子,渐渐竟失去了劳动能力。看过不少医生,都直摇头,说这是最缠人的妇女病,且以后也不能再生育了。
沐清这一病可苦了黄母,快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要忙上忙下。尽管家里已不像当初那样窘困,但因沐清平时除了操持家务外,还负责为工匠做饭,几乎承担了家里全部日杂事务。如今她的病来得急,有些突然,这些事情就全落在了黄母和娇儿身上。虽说玉娇也已经大了,十三岁的女孩做饭洗衣、料理家务都行,可沐清还需要一个专人来照顾。她每天要给妈妈端水送饭、洗洗换换,还要一天煎二次药。这样紧着忙总算能勉强应付过来,可十个多月过去后,沐清的病竟无半点起色。黄师木也是心疼母亲,就和沐清商量买个丫环,一来能服侍她,二来也可以帮母亲做些家务,沐清感到非常无奈,只得点头表示同意。
待黄师木离开后她却流下了眼泪。其实黄师木本是好意,可躺在床上的沐清却不是这么想的,心里难过起来。她觉得是自己的身体拖累了这个家,对不起黄师木,对不起上了年纪的婆婆。她心事重,接连几个晚上也睡不着觉,想这一切都是自己身体不争气,也不忍看着老人家再这样来照料自己。于是就找婆婆商量,想让黄师木再娶一房妻,上门后不但能为黄家添个男丁,还可帮婆婆料理家事。黄母看着贤惠的媳妇也落了泪,可想想也是这个理;在当时的社会里,沐清本是丫环出身,因主母病故为照顾玉娇而做了主妇。当时习俗就这样,即使是明媒正娶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上门后,有成就的男人再娶一房也正常,如今沐清自己身体不好,且郎中也说不能再生育了,为以后能给黄家添个男丁,才出此策。
听沐清讲的也在情理中,最后黄母也同意了,就去劝儿子。黄师木对沐清心存感激,并不因她患病而冷淡,每天都到病床前问候,不管多晚回家都要先来到床前坐一会,握着她的手陪她说说话。在家的时候有时还要亲自端饭到床前,试冷热,尝咸淡。当听说是沐清自己的主意时,他想都没想就不同意,说:现在沐请身体正在恢复中,只是京城里没找到合适的郎中,等过段时间我去江南请个名医,一定能治好沐清的病。看着儿子坚决的态度,黄母无奈的叹声气不再提这事了。
正是: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