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风吹过,珠江水面泛起了涟漪,似在昭示着曾经的悠悠岁月,缓缓时光。在阳光的映射下,紫檀表面氤氲随着弥漫的水气升腾起朦胧的紫雾烟云,在阳光的照射下如梦似幻,散发出来自远古的气息,让人惊叹自然的伟大神奇。
桑贾德自昨晚儿子回来后,父子相见,解除了危险,心里的重压和恐惧也都消失了。他内心万分感激救了他们父子性命的黄大人和他的三位朋友。黄大人是大明朝廷的采木官,如今他又要全部买下自己经放置了一个多月的两船紫檀,这也是另一件喜事。劫后余生的桑贾德顿感冰火两重天,想想刚刚经过的这场劫难,噩梦醒来心有余悸。大凡世人在经历过生死别离的考验后,会对曾经放不下的事情想开看淡,一些原本重财薄情的人会重新正视生命的价值,从而珍视亲情,学会感恩,把银子看轻。桑贾德就是这样的人,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认为是自己命中当有此难,而佛祖最终宽宥了他的过失。他真诚的向黄师木表白:“您救了我们父子两人,我们就是将这两船紫檀木料都送您也还不够我们所受恩典之万一。但您是天朝官员,是代表天朝而来,尽管您不会接受我们的馈赠,可价格上要由我们做主,这两船紫檀,我们就是只收半价也还有余利。再者,您能一次将我这两船紫檀木料全部收购也是又一次帮了我们;因我这两船紫檀若是零星出货至少还要半年时间,而这半年的生活开支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我这次能遇到您,就都是佛陀的指引,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早不晚,就在您来的时候发生。
我经商半生只顾赚钱,可对儿子关心不够,经过这一事件,给了我一个警醒,也让拉努尔受到了教育。这对他今后的人生和事业都是一个警钟。他会明白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而这些都是用银子换不来的财富。”
桑贾德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激动不已。黄师木劝道:“我也是尽我的职责和本能,任何有正义的人遇到这事都不会袖手旁观;至于功劳,我不敢独贪,半为天助、半尽人事而已。以后拉努尔接替了你的事业,他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也希望他能像您一样,为我们带来更多优质的紫檀木料,这是我们双方都期待的。大明王朝皇恩浩荡,对前来合法经营的各国商人人身安全和财产完整有义务提供安全保障。这次你们遇到的这一不幸事件虽属偶然但也有自身的原因,要引以为戒。好在这一切都得到了顺利解决,以成为过去。欢迎你以后还能再来广州,若有需要帮助解决的事情,可到市舶司找岳广志提举,我明天也会将这件事的详情和他交待一下。”
黄师木又告诫拉努尔说:“年轻人,以后要多向父亲学习经营之道,听父亲的话,不可放任自己,经过了磨难你才会成熟起来。希望你继承了父亲的事业,能把你们家乡的紫檀和其它优质良材运来广州,我们欢迎你,大明王朝也欢迎你。”
拉努尔眼含泪水微笑着点头,表示自己将会永远记住这一切。桑贾德走到木料前,用手抚摸着紫檀原木的一端切面,把脸贴了上去摩挲着,像是在与有生命的物体进行心语的交流。他这两天所经历的生死之劫,带给他的巨大压力几乎让他崩溃,如今一切都转为平安。悲喜两重天,不由得让他感慨万分。桑贾德回过身对黄师木说:“这一切都是天意,这些紫檀木料能归于天朝皇家,能在大明良工巧匠手中制作出精美的家具器物,绽放出美丽光华,是紫檀生命的又一次轮回。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是千年前就注定了的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些紫檀木料只不过是暂借我手,完成从古里的深山老林里到大明天朝的一次搬运。做成这件事,非我之功,是我本能;能为这些紫檀木料找到新的主人,得遇有缘人,是它的最佳归宿,是最大善果。”
桑贾德说完这些话,两眼渐渐变得明亮,像是做了决定似的,对黄师木郑重说道:“黄大人,对这两船木料,我若不收银子,是对天朝不敬;我若多收银子,是对佛祖不尊。那我就定个天地公平价,一万两千两银子。恩德归恩德,生意归生意,我心中满是对天朝的敬仰和感激,以我这余生也难报大人恩德于万一。”桑贾德身体才得以恢复,一口气大声说完这些话,有些气喘,咳嗽起来。拉努尔忙上前用左手扶着他左臂,右手轻轻拍他的后背帮着顺气。
黄师木听桑贾德报出价格后,竟和昨晚仙枝预料一致。于是开导他说:“您千万不要把昨天发生的事和眼下木料的交易联系到一起。您是商人,追逐利润回报是天经地义的事,是正常的要求,如今您在大明王朝港口进行的是正常的商业贸易,理应得到保障。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应该的,我们不要任何回报,而您也不用把这事过于放在心上。我们有一句话叫“桥归桥,路归路”,我是大明朝廷官员,为朝廷采办木料,我们还是要按市场规则行事,这样对客商和对朝廷都是公道的。”
桑贾德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变,他深信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佛祖意愿。他坚守着自己定好的价格,再也不肯退让,嘴里不停的说:“天朝神圣,佛祖英明。”黄师木看了看仙枝,仙枝也被感动了,只得点点头,黄师木对桑贾德说:“好吧,就以你的价格为准,我们商谈一下交付的方式吧。”
桑贾德见黄师木同意了,又说:“我父子二人此次得遇大人救助才得以逢凶化吉。我此番回去会再收一船上好的紫檀木料,也许下次我不再随船同行,但拉努尔一定会继续进行我们的家族事业,而明年的广州,在这里还会有我们最好的紫檀木料。”黄师木听了桑贾德的表白受到了感染,心情激动。楚大板目测了一下这两垛紫檀木料,一样的品质,一样的数量,看不出区别。
据明中后期隆庆元年《两浙南关榷事书》开列的“各样木价”可知:紫檀每斤为银一钱,而花梨、乌木四分,铁力二分。即紫檀价是黄花梨的二点五倍。一两等于十钱,也就是说十斤紫檀木料就要一两银子。桑贾德这一船紫檀都是去皮干燥好的净料,因为上万里的海路,运输成本这么高,谁也不会运输新伐的湿料。一根紫檀木长八尺,木料直径约二尺,我们可以根据紫檀木料的尺寸和紫檀木的密度,计算出这一根原木的重量为二千一百五十二斤左右,折算成明代重量为一千八百零一斤。(注:紫檀气干密度为105~126克\/立方厘米,平均116克\/立方厘米左右,明代重量一斤折合为现在的0837市斤。)据明中后期紫檀木每斤为银一钱,可知这一根紫檀原木的价格的为一百八十点一两银,这二船紫檀木共计一百根,总价为一万八千零一十两白银,而这是按当时江南苏州的市场价来计算的。因江浙一带的木料要高出广州交易价三成以上,我们可算出在广州港口卸船价应在一万二千六百两白银左右,而这批紫檀木料确实为优质千年难遇的极品紫檀,故这两船紫檀若报价一万五千两白银也是很正常的。
桑贾德是个精明的商人,他计算得很精细,紫檀木在古里装船时已经称过重量,具体数字早已烂熟于胸。他考虑的是,由于黄师木一行人不但救了他儿子,并且保住了他的传家之宝蓝宝石没落入歹人之手,还直接为他省下来三千两银子。如今朝廷要买他的紫檀,以上的事情他不能不有所考虑,更何况这买的还是包船价,这和零星的散卖比起来也少了很多麻烦,还能节省半年多的时间。他心里也确有报恩的因素在,让了三千两也很正常,双方都好接受,皆大欢喜。
黄师木前后两次从市舶司一共解来四千两白银,除拉努尔用去一千两还了债外,那三千两就没动过,虽然带到清风寨,又原物带回来了,且还当成了钱引子,又勾回来一大批财宝。
黄师木带楚大板和张谦来到市舶司找提举岳广志,又解来白银两千两,连着以前提取的四千两,一共是六千两白银。紫霖和楚大板昨晚就已经将银两准备好了,一切都变得简单,众人一起回到洋商客馆。仙枝将打算讲给张谦听,张谦帮助当场草拟了两份交易契约;黄师木先和桑贾德签了契约,一船紫檀五十根木料,计六千两白银。因拉努尔之前借了一千两还了阿卜杜拉的欠款,仙枝将桑贾德的借据也一并还给了他。因此黄师木将五千两银锭交付好后,这一船木料的银子就结清了。接下来紫霖也与桑贾德签了契约,并当场交付了三千两银锭和三百七十五两黄金。按当时市价,一两黄金等价八两白银,三百七十五两黄金折合为三千两白银,合计也是六千两。这两船紫檀木料总计一百根,计一万二千两,银两交付完成后,几人离开洋商客馆又回到码头堆场。黄师木让张谦出面帮联系船只,尽早装船发货。
张谦说:“也是机缘凑巧,正好有两条从苏州运瓷器的大船昨天才缷完货,正在等着寻找回运的货物。”黄师木一听,将消息告诉了桑贾德,知道他要带瓷器回古里。桑贾德高兴的去找货主谈瓷器价格。黄师木让张谦把这两条船都定下来,张谦找来船主,让他先看了要装运的两垛紫檀木料,然后和船主定好了价格,一船运往天津,一船运往苏州,货到目的港后验货核对清单,先交付航运费再卸船,双方同意互签了契约。
这里一切办妥后,桑贾德也看过了瓷器,对瓷器的质量和款式都很满意,他和瓷器商谈成了价格,交了定金,并定好明天开始装船。也是入乡随俗,中午时分,桑贾德要摆酒席答谢黄师木一行人。黄师木说没时间,可桑贾德说什么也不依,急得胡子真往上翘。仙枝看这情况若是不答应他,还真怕他再急出好歹来,暗示了丈夫。黄师木只得答应他并说明:“我们双方都比较忙,有很多事情要做;对您的盛情之请,我们也真是却之不恭,不能推脱。但我们约定好,吃饭一切以简单为主,晚上回客馆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交流。”桑贾德点头称是,千恩万谢,口里还不停的念着:“感谢佛陀。”
用餐地点定在南海酒楼,桑贾德父子二人和黄师木一行四人外加张谦。其实,张谦与桑贾德早就认识,在外来的诸多洋商中,他算是比较成功的一位。因张谦常跑市舶司办事,与一些固定的洋商多有相识。酒席间,黄师木向桑贾德询问了古里紫檀产地的一些情况,桑贾德一一应答。黄师木想,紫檀生长周期要数百年以上,远超于黄花梨,今天这两船紫檀大料则更是在千年以上。也就是说,这都是一千多年前的树,那应是在隋朝开皇年间。尽管那时还没有开始使用紫檀木做家具,但这些紫檀木却是那时就开始自然生长了。自郑和下西洋以来,有多少紫檀木料被砍伐后运到了这里,还没人统计过。紫檀木虽是野生自然生长,但数量终归有限。黄师木想到这里对桑贾德说:“我们今天享用的紫檀木料都是先人给我们留下的宝贵资源,若我们一任索取,只伐不种,古里国就是有再多的紫檀,也终有伐完用尽的那一天,而几百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可能再也见不到紫檀了。”
桑贾德听了黄师木一席话,看到他严肃的表情,沉默了一会说:“也只有黄大人才能站在这样的高度上看问题,真是天朝大国的采木官。您看得足够深远,也说到了问题的实质。古里国虽盛产紫檀,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曾经是满山遍野的紫檀树,在经历了这两百年不停的砍伐,如今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成年紫檀树在我们当地已经不多。以前我爷爷经营紫檀木料时,每年都会有一船紫檀运往天朝,且都是长材大料。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也还能满足这个运输量,只是木料规格小了很多。而到了我这一代时,早些年数量还可以勉强维持,只是木料更小了,可最近这几年就连木料数量也难保证了。我上次是三年前来的,就是因为收不到够等级的紫檀木料。您也知道,紫檀空洞太多,可用部分又少,成材率低,如果木料的径级再小,怎么能做出精美的家具。这次是一个放羊的孩子意外发现的一片千年老林,其过程几近神话传说一般。这都是拜佛祖所赐,因此我也没敢全都伐完,留下了三分之一。我当时也是考虑到资源再用这一点上了,这留下来的紫檀树,就是要作为母树林,好繁育再生,让紫檀木能天长地久,持续生长,永不灭绝。”
正是:我心羡此木,愿徙着余家。夕得游其下,朝得弄其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