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拥抱霸王岭(1 / 1)

中华之工匠 岚小榕 2255 字 8个月前

这几根黄花梨原木上面原本落了些尘土,却经昨晚的大雨冲刷得干净光亮,木料与地面连接处已经生出了台藓。楚大板见师傅在洗脸,走到紫霖面前小声问:“你出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紫霖笑笑说:“又没走多远,就在东面山岗上兜了一圈。”

众人吃过早饭后,炊烟散尽,山寨的人都开始活动起来。黎寨山民天性勤劳,男人下田,女人纺织。黎族妇女精于纺织,对木棉和本地棉花纺织技术非常熟练,水平很高。宋代以前,黎族妇女就能纺织出彩色床单幕布,集纺、织、染、绣四大工艺于一体的织锦工艺品“龙被”,也称“崖州被”曾作为贡品出现,声名远播,远销中原地区,口碑极佳。据史书记载,黎族传统棉纺织工艺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自汉代以来,黎锦已成为历代皇室的贡品。古代传统的植棉纺织技术最早就出现在海南岛,黎族棉纺织工艺在宋元以前曾领先中原地区上千年,棉纺织技术在全国的普及则是宋代以后才开始的,是由松江府乌泥泾镇人黄道婆来崖州和当地黎族妇女学会了纺织,后将这一技术带回松江,做了改良后在全国推广。

在海南黎族地区,无论走到哪一个村寨,都可以看到一件件出自黎家妇女之手的筒裙、上衣、头巾、花帽、花带、胸挂、围腰、挂包等精美的织绣艺术品,更有龙被、壁挂等大型的工艺品织锦,展现出丰富多彩的图案和花纹。

这时,阿山从对面走了过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人,腰里别着黄花梨板斧,这就是我们前文曾介绍过的阮长山。阮长山原本生活在安南长山脚下靠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他是位造船木工,因当地渔霸武番海垂涎他妻子水英的美貌,把他骗走赶工,偷偷溜到他家里强暴了她。水英嫂不堪羞辱,扔下一个三岁的女儿,悲愤投海自尽。阮长山回到家中得知这一切后,盛怒之下去找武番海讨公道,却被早有准备的武番海手下爪牙一顿毒打,之后将他绑在一颗树上在太阳下暴晒了一天。直到晚上,好心的渔民才将他放回家,给他送来吃的,大家都劝他不要去和武番海硬拼,还是先将孩子照顾好,待孩子长大后再说。阮长山将屈辱和泪水伴着仇恨咽进肚子里,慢慢养好了伤。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提着花梨板斧潜到武番海家,杀了武番海,然后放了把火。他趁乱逃回家中后,背起女儿,将家中仅存的一碗米装进口袋里,带着板斧,跳上白天准备好的一条小船,船上有一桶淡水,划船离岸随风漂向深海。

阮长山是造船的,自然懂些海上的自救和生存常识。他知道沿海有许多小岛可以生存,可由于是夜里出发,又是阴天,风大浪急,他无法辨识方向,被风给吹到大海的深处。天亮时,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无奈只能随风漂流,在海上最初的几天,他将生米嚼碎喂女儿,自己也吃生米,偶尔也能捉条鱼充饥。就这样,过了几天,仍然没有遇到可以停靠的海岛。此时他的淡水和米都已用完,没有了食物和水,鱼也捉不到了,连续几天吃不到东西,人也没了力气,迷失了方向,只能任凭海风把船吹向哪里。直到第七天时,他才终于看到远处陆地。他拼尽了最后力气想把船划向岸边,终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幸好遇见黎檀公三人将他父女救出并带回黎寨,帮他解决了吃住的问题。热心的黎民都非常关照他父女,黎檀公将寨内的一应木工事项交给他,又让他带了两个徒弟跟着做事。

阮长山开始时还有所顾忌,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世。只说自己是造船的工匠,一家三口在海边新船试水,因遇风浪,妻子不幸落水,父女二人在海上漂流至此。直到他在黎寨生活了一个多月后,看到善良的黎民并没有歧视他,都将他视为一家人。在确定自己安全后他才将事情真相告诉了黎檀公。檀公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好在大仇已报,劝他不要多想,就安心的住在这里。阮长山很感激檀公,把他当作救命恩人,慢慢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感觉在这一切都很好,于是安下心来,把自己当作黎寨的一员,尽心尽力为山寨做事。

阮长山一大早就过来,因两年前一颗黄花梨老树被大风刮倒,阿山叫人将其锯成五段,抬回来放在院内。阮长山来后,黎檀公看他大大小小的木工活还都能拿得起来,就将一直打算在“花梨湾”前建一座祠堂的事讲给他听。阮长山虽是木匠,但他也只对造船在行,要说建造房屋并不困难,但他没有建祠堂的经历。檀公将要求告诉他,他根据檀公的描述画出了草图,檀公看后又做了修改,这样几经反复才确定了下来。经过一年多的准备,所有材料都备足后,檀公选了个好日子开工。在阮长山的指挥和带领下,十几个黎寨小伙子一起参与进来,工程进展很快;昨天上的大梁,房顶铺好了瓦,这等于工程已完成了大半。今天阿山带阮长山过来是要将这几段黄花梨木开成大板,用来做成香案、供桌及一些椅凳。

我们前面说过,阮长山是造船的工匠,来黎寨后,才开始专做木工,但也只是个干粗活的,要是做个房梁支架、门窗及米柜都可以,室内的家具器物也能做床和桌椅板凳。好在村民要求也不高,只要是木板平整结实就算好,当时民间称之为“大眼子木匠”,开卯也只开大卯,做不得细工活。就这样他在山寨黎民眼中,还是个能工巧匠,檀公对他也没有什么过高的需求,加上他又好学,干活有激情,以他的手艺做这些事也没什么困难,一点也不感到吃力。

阿山交待阮长山几句话后,阮长山带年轻人去院子里干活去了。阿山过来问过山龙今天要到哪里,过山龙说就在附近的山里转转看。阿山自己今天要去祠堂里忙事情,嘱咐他昨夜才下过雨,到处是水,不要走太远。过山龙笑了笑朝阿山做了个手势说,走近还是走远都要听掌柜的。说罢,带着众人向山林深处走去。

王下黎寨原本是坐落在热带雨林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黎家先人祖祖辈辈在这里辛勤劳作,繁衍生息,一代代人将王下建造成了琼州岛最美丽的山村。这里自然资源极为丰富,山深林密,物种丰富多样,又有着充足的水源,是个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过山龙早年在这一带跑山货,这是他最主要的收购点,不仅货品种类丰富,质量也好。他熟悉这周边的一切,知道哪里的黄花梨树多,哪里的坡垒和子京高大粗壮。他在前面领路,众人跟在身后,顺着山路而行,沿途星星点点地不时有黄花梨大树出现。在一棵油丹树下,一对两尺多长的灰孔雀雉在草丛中觅食,看到有人走来,雄孔雀雉发出嘹亮悦耳的叫声,两只孔雀雉一齐振翅飞上树梢。

黄师木走到油丹树下仔细观察,见树皮呈黄灰色,树高九丈多,胸径有三尺。过山龙介绍说油丹木纹理通直,结构细致均匀,材质硬度略次于黄花梨,具韧性与香气。

走至一条小溪边,突然看见一条体长一丈多的圆鼻巨蜥捕捉到一条鱼,这条巨蜥背部长满了黑黄杂色的斑点花纹,看见众人走来,将大鱼咬在嘴里,转身跑入密林中。

众人顺着溪水向前行,溪边尽是生长着高大的油楠和黑格木,树上几只黑冠长臂猿,在树枝间跳跃嬉戏,间或有猕猴荡着秋千。楚大板两只眼睛左看右瞧,一切都觉得新奇;紫霖心情和大板一样激动,虽说动物很多,景色也迷人,可时刻还是保持着警惕,两眼不停的环视着四周。

过山龙指着前方一颗十余丈高的大树告诉众人说:“这就是见血封喉树,割破树皮会有乳白色汁液流出,汁有剧毒,身体不能碰。”不料仙枝听他说完后却快步走上前,激动的说:“终于见到它了。以前只是在医书上看过图片介绍,自然生长的大树却从未见过。这树也叫箭毒木,汁液虽有剧毒,味苦,然性温,亦可入药,有强心、催吐、泻下、麻醉之功效;种子可解热和止痢疾。这树只生长在热带,中原及北方见不到。过山龙说,这里猎人狩猎时将汁液涂在箭头上,对大型猛兽非常有效,可一箭毙命。”过山龙听仙枝讲得头头是道,有些惊讶,说:“我们还不知道这树竟然还能治病,平时见它都远远的避开,今天可是长见识了。”紫霖目测了一下,这颗树干粗有二尺多,他心想,以这颗树的汁液足以涂抹上万只箭头,可人若是中了箭,该如何解毒呢,他想找个机会请教仙枝。

离开箭毒木继续前行,遇到一处瀑布。山泉从三丈多高的断崖倾泻而下,就在瀑布的上端,远远看去,一块朝阳的山坡上,生长着一片黄花梨树。过山龙走在最前面,先爬了上去,到了山坡上,他脸上呈现出来惊愕的表情。这一路走来,过山龙故意没提前告诉黄师木,他只想给大家来个惊喜,可眼前呈现的一切,却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远非他当年所见的情景,几十颗被砍伐后剩余的树桩孤寂的裸露在林前,由于昨晚的一场雨,一颗已露出了树根,面对着天空似在悲切的诉说着伤痛。剩余的几十棵黄花梨树多为中、小树,判断树龄多在一百多年左右,树干只有五、六丈高,最粗部分的树径还不到一尺。随后上来的黄师木看到眼前的树桩已经明白了一切,在没来到琼州岛之前,在他脑海中想象的还是漫山遍野的黄花梨大树。可这一路走来,零星所见到的那几颗树,已经让他预感到情况不那么乐观。听过山龙讲后才知道,成片生长的大树早已不多,只有王下峒、尖峰岭,吊罗山几处而已。而这王下峒还是过山龙说黄花梨树分布最多、材质最好的地区,眼前却是这样一番景象。黄师木走到一棵小树下,用手抚摸着树皮,抬头看看树干,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若照此情况发展下去,百年之后,世间将再难见到黄花梨大木。黄花梨成材需要数百年,可毁掉这么大的一片林子,只要几天时间。若不想出个办法而任其发展下去,就连这中、小树木也难逃被伐的命运。

就连一直兴奋的楚大板,看到眼前的一幕也很失落,此时才他领会到师傅的忧虑。作为一名优秀工匠并不是只管使用木料,还要考虑木料的来源和存量,工匠也有工匠的责任和担当,否则,竭泽而渔,无料可用的那一天离自己并不遥远。仙枝看丈夫眉头紧锁,非常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这眼前的情景虽凄惨,却还不是最终的结局。若是三十年后真的没有了成片生长的黄花梨单纯林,面对那一刻,师木他能接受得了吗?可谁又能破解危局来改变这一切呢。黄师木环顾四周无限伤感,心里感到憋闷却又无奈,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下山坡。

他心有不甘的再次回头望去,蓦地,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注视着这片山坡,脚步也停了下来。众人看他停步不前,都不解其意。黄师木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从霸王岭到王下峒,这一路行来,看到了一些自然生长的黄花梨大树,直到方才回头的那一望,他才发现了这一规律:就是这黄花梨树并不是生长在高山密林中,更多的是生长在高地和山坡之上,且是阳光充足的地方。往往越是向阳的山坡上,黄花梨树长得就越高大。这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黄花梨木生长的周期太长,往往成材需几百年以上,要是现在就开始人工种植,每年根据种植数量再合理有序地限制砍伐数量,可稳定的保存现有的存量并逐年递增。这样百年之后,我们的子孙后代还可不间断的使用黄花梨这一名贵硬木。青山长在,永续利用,黄花梨也会长盛不衰。

想到此,黄师木沉重的心情有些缓解,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楚大板想起早上院子里看到的几段黄花梨原木,问过山龙:“当地黎民也参与砍伐树木吗?”过山龙说:“黎寨人视黄花梨为神木,称其为花梨母,认为此木会给黎寨带来吉祥平安,对还在生长的树木是绝不会去砍的,只遇到个别的倒木才会使用。”仙枝问:“黎寨人可有种树的,花梨树好成活吗?”这时仙枝已明白了丈夫的心思,只是其他人还不明白。黄师木深情的地看了仙枝一眼,微笑着朝她点点头,两人彼此会意。过山龙说:“黎寨山民虽不砍伐黄花梨树,可也未听说有种树的。因这王下峒周边都是山林,无论盖房子还是做器具,都可方便就地取材,无须种树。这里一到秋天,黄花梨的种子飘落的满地都是,多有村民收拾起来做床垫或装枕头。”

正是:不逢大匠材难用,肯住深山寿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