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还真不一定,他们在地底下待了这么久都不见人来救。原先说好叶清明师叔下来,到现在没个影儿,八成是上面出了什么棘手的岔子,给耽搁了。最坏的结果是凤还两个长老都被囚住了,他们全被放弃了,很有可能一出去就被无方灭口,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反倒最是安全。
小姑娘虚弱,受不得惊吓,他们没把这番计较同她说。云知安慰她,“你别担心,经络图戚师叔都给咱画出来了,一共也就三十三颗心脏。我和小师叔通力合作,一准马到成功。我们速战速决,你在这儿打个盹儿,我们就回来了。”
“对啊,”戚隐也道,“你不相信我这个狗贼师兄,还不相信小师叔么?”
方辛萧红着眼睛看了看戚灵枢,点了点头。
说是他们仨一块儿,其实戚隐基本上只负责摇旗助威,毕竟他连剑都御不利索。他们猫着腰从斗室悄没声地溜出去,殿宇里黯沉沉的,妖尸横七竖八瘫在粘腻的蜘蛛丝茧里,鬼影幢幢。他们猫了半天没发现戚慎微,还以为他离开了,正松一口气的时候,还是戚隐眼尖,瞧见窝在蜘蛛丝帐幔里打盹的戚慎微。
他们屏息凝神,在殿宇中央布下锁步阵。这阵法可以束缚敌人行动,让对手动弹不得。接下来就是引戚慎微入阵,云知和戚灵枢二人埋伏两侧同时出剑,便可大功告成。至于当诱饵吸引戚慎微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废物戚隐的头上。
云知笑嘻嘻地拍戚隐的肩膀,道:“黑仔,莫怕,我们一定不会让你成为你爹的盘中餐的。”
戚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拿着归昧剑,走上大殿。云知和戚灵枢分别就位,埋伏在残破的石阶之下。狰狞的妖怪在白惨惨的帐幔下酣睡,八只眼睛眯成缝儿,苍白硕大的身躯横亘殿中,恐怖又悲惨。
戚隐默默瞧了他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用剑敲地,大声喊道:“老爹,鲜嫩可口的儿子肉,吃不吃!”
蜘蛛紧闭的八只眼睛蓦然睁开,八只白惨惨的肢体立起来,支起庞大的身躯。他耸起脊背,朝戚隐嘶声大吼。音浪掀起森然飓风,呼呼刮着戚隐的面庞。戚隐被刮得眯起眼睛,眼前那大妖怪嘶叫着摆动手脚,速度奇快,眼看就要到了跟前!
戚隐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跑。身后声浪呼啸,他滑过锁步阵,大喊:“开阵!”
金光倏忽闪烁,细细密密的符咒霎时间启动,无形的压力压在妖怪的肩头,将他硬生生锁在当中。妖怪张开大口,獠牙毕现,尖声嘶叫。云知和戚灵枢同时翻身跃出,十指一捻,掐出御剑诀。凄冷的剑光在空中交织,有悔和问雪两剑同时幻化出无数把寒光迷离的森然剑影。妖怪猛烈挣扎,地面符咒巨震,有的竟然蔓延出数道细微的裂缝。
戚隐心里发急,喊道:“快点,阵要裂了!”
戚灵枢厉声断喝:“杀!”
三十三把剑影同时下落!
妖怪的身上爆裂出殷红的血花,凄清的剑网整个将他笼罩。妖怪浑身浴血,原本苍白的身躯布满森森血洞,鲜血淋漓。他咆哮怒吼,不堪重负的法阵终于碎裂,妖怪精疲力竭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爬出来,却一下瘫倒在地。
戚隐怔怔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个妖怪满身鲜血,像一个被献祭的祭品,终于失去了声息。
结束了。戚隐回过神来,真的结束了。他期盼了这个狗剑仙十八年,现在,他终于亲眼看着他的父亲死去。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期盼云中走下一个男人,对他说“儿子,我来接你了”。心里忽然间空空茫茫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些什么。他转过身,疲惫地蹲下来,像一条走了很多路,精疲力尽,却依然找不到家的野狗。
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戚隐疑惑地回过身,惊恐地看见戚慎微身上的伤口正在复原。
他没死!
妖怪蓦地睁开眼,八只阴森森的眼珠子正对着云知的方向。那小子刚收回剑,蹲在地上看着什么东西,正看得入神。
戚隐肝胆俱裂,嘶声大喊:“狗贼!当心身后!”
云知没来得及回头,妖怪已经冲到了他的身后,咬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生生甩了出去。云知的右臂在甩动中断了,狠狠飞了出去。云知身子一扭,竟然凌空翻了一个圈,鹞子一样落在房梁上。他右肩几乎被咬穿了,鲜血染了半边身子。他捂着自己的右肩,骂了一声:“我下回一定往右手涂毒!”
戚隐见他还活着,松了口气,退向戚灵枢,问道:“他怎么还没死?你们是打漏了心脏还是怎么?”
“不可能。”戚灵枢脸色惨白。
云知单手吊着房梁,从上面翻下来,道:“戚师叔的经络图有误,他不止三十三颗心,此事得从长计议,先走再说!”他撤身想走,忽然发现什么,道,“等等,我剑呢?”
一抬头,正见对面戚慎微抬起眼珠子乱转的怪脸,苍白的手探出去,捡起了地上的有悔剑。
“……”戚隐喃喃问道,“你们说,他变成这个模样了,还会御剑诀么?”
灿烂的剑光在刹那间铺开,恍若孔雀绝艳的尾羽铺满穹顶。戚隐从未见过如此磅礴的剑光,仿佛聚集了万星的光辉。所有剑影纵列成阵,齐齐调转方向,对准戚隐三人,剑尖的光芒凄冷如星子眨眨。云知和戚隐皆目瞪口呆,梦呓一般道:“天爷……”
“跑!”戚灵枢厉声大喊。
戚隐转身就跑,迅速扑倒,身侧所有剑雨瞬间落下,密密麻麻淅淅沥沥,仿佛泼天大水骤降人间。耳畔轰然巨响,恍若惊雷迸裂,那是剑雨破碎立柱,无数石雕木柱轰然倒塌,烟尘滚滚,霎时间席卷整个殿宇。妖怪在剑雨中厉声咆哮,仿佛嘲笑他们的弱小无知。
戚隐扑得太靠前,戚灵枢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过来,两个人一齐猫着腰躲到一根倒塌的立柱后面。戚隐四下找云知,找了半天才见那家伙缩在一个五步远的妖将石雕后面。
戚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道:“我爹怎么这么强?”
“他是天下剑道第一人!”戚灵枢咬着牙道。
“现在怎么办!?”戚隐捂住头脸,那边剑雨再次下落,又是一阵天塌地裂的巨响,灰尘簌簌而落,盖得满头满脸都是。再这样下去,这殿宇非得让他弄塌了不可。妖怪四处逡巡,攀上房梁穹顶,眼珠子乱转,搜寻他们的身影。
“戚隐!”戚灵枢忽然握住戚隐的腕子,两眼定定凝视着他。
“干嘛?”这厮一副要表明心迹的样子,戚隐被他吓了一跳。
“我很抱歉,师尊要我看顾你,可我却总让你陷入险境。”戚灵枢飞快地说,“戚隐,你是师尊的孩子,是他一心的牵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到底要干嘛?”戚隐开始慌了。
“我知道你喜欢云岚师弟。”戚灵枢忽然说。
这句话简直比戚慎微的剑雨还吓人,像是一道焦雷,把戚隐直接劈愣在当场。
“在白鹿中殿你梦游要亲人的时候,喊了声‘哥’,虽然很小声,但是我听见了。”戚灵枢道,“断袖不是正途,但……也罢,既然欢喜,便要一心一意,不可戏谑游玩。我知云岚必定不是常人,但他心怀质纯,与人为善,值得托付。你年及弱冠,已明事理。此道违背天伦,必然艰难,将来种种,都需你独自应对。切记持身端正,则问心无愧。”
戚隐吓得说不出话儿来,“我我我我我……”
戚灵枢没管他,自顾自往下说:“你一定觉得我很烦,总是多管闲事教训你。我知道,很多人都讨厌我,说我眼高于顶,藐视同侪。你的表哥……常埋怨我不将他放在眼中,说我认为他不配做我的师弟。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愿与他过从甚密,是因为他每日都将猥亵图册悄悄塞进我的石室。有一次他上思过崖,恰巧被我看见了。”戚灵枢凝视着他的眼睛,飞快又清晰地道,“我希望你明白,不管我对你造成什么样的困扰,都绝非我的本意。师弟,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了,你……自己顾好自己。”
不是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小子怎么突然这么多话儿?他这辈子说过的话儿加在一起都没现在说得多。戚隐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戚灵枢抓他回石室写道论的时候,他好像是对这家伙说过“我的事儿跟你没关系”之类的话。其实他那时候就是一时窝火,脱口而出,谁知道这家伙一直记着。现在回头看,这家伙一定是那时候就发现他是戚隐了,所以把他当自家师弟,教诲他要走正道。虽然他挺不乐意的……
戚隐憋了半天,没想出来该怎么说让他宽心。却见戚灵枢忽然大喊:“云知,我有办法,帮我锁住师尊!”
剑雨纷纷,石块炮弹似的乱飞,云知捂着头哀嚎,“小师叔,我这个可怜蛋现在只有一只手!”
戚灵枢一探身,竟然将云知的断手捡回来了。他用力给他扔过去,喊道:“现在是两只了!”
戚灵枢调整呼吸,从石柱后面走出来,云知到他边上,道:“你对我真不客气,为啥有啥坏事儿都找我?”
戚灵枢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无他,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云知一愣,眼眸里有显然的惊讶。
戚隐探出头,道:“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