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无奈,这帮混蛋,一个两个都往他头发里藏东西。
“幸亏你师哥我深谋远虑,就猜到你会自己过来。”云知咧咧嘴,朝巫郁离挥手,“师叔,好久不见,您更漂亮啦!”
巫郁离叹息着摇头,“云知师侄,你还是这般伶牙俐齿。我奉劝你师父出海寻仙,你何苦又要回来呢?”他转过身,笛子放在唇下,“也罢,你们在一起赴死,倒也有伴。”
笛声再起,所有行尸蓦然一震,齐刷刷朝他们望过来。黄金刀方出鞘,远处传来一阵呕哑的苦笛,一声接着一声,像谁吃坏了肚子,肚子里噗噜噗噜作响。
“谁的笛子吹这么差劲?”云知露出牙酸的表情。
笛声中,有一曲悠扬的调子,慢慢悠悠飞过来。无数曲调缠绵在一起,扰乱了巫郁离的御蛊骨笛,行尸里面的蛾子辨不清声音,开始兜头乱转,更有许多直接冲出了尸骸,在空中结成一团斑斓彩云。
戚隐认出了那曲小调,它曾响在白鹿神殿,曾夜夜迎接白鹿从林中归来。除了巫郁离,只有他哥会这调子。戚隐的心里沉甸甸的暖和,是他哥,那个傻呆呆的小男孩。扶岚注视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
“二位师哥,帮我开个路。”戚隐腰后的刀囊一震,十二把黄金刀飞出,在他的手里组成一把完整的十字护手长刀。
“知道了,”云知扭了扭手腕,剑影在周身排开,“弟弟打架,哥哥们当然要奉陪!”
戚灵枢拔出问雪剑,魔气会呼吸一般涨涨落落。
戚隐缓慢地吐息,冰凉的气在他周身结出冰花。
“那么,”飘渺的笛音中,他低声道,“就让我们师兄弟四人,一同为师叔送终!”
三个人同时发动,魔气追随剑影,斩破满地尸骸和飞蛾。云知的有悔剑横切出去,一圈的披甲尸拦腰而断,黑血飞溅中魔气后发而至,将三个扑向他的走尸蚀成碎骨。戚灵枢的魔气绕过有毒的飞蛾,只吸食行尸枯萎的血肉。飞蛾从尸骸中飞出,黄金刀光追上,将它们斩成齑粉。
笛音在继续,飞蛾继续紊乱,尸体连连扑倒,没有行尸可以追上他们奔袭的步伐。
很好,就是这样!戚隐一跃而出,直奔远方的巫郁离。
“神,这就是你的选择么?”
十二岁模样的男孩子,弯腰捡起了斩骨刀。他手腕一抖,刀光冰冷地溅射开。自从斩骨刀失落在灵山废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握过这把刀了。沉雄的心跳在手掌中复苏,他转身挥刀,刀光携着刺骨的劲风,同黄金刀铮然相接。巫郁离脸上满是冰冷的暴虐,风刃围绕他的刀刃呼啸翻卷,他的手中仿佛握着雷霆与飓风。
有生以来第一次,戚隐与这个可怖的大神巫对上了刀。
几乎就在短兵相接的刹那时,“冰焰”无声发动。
十指染上冰霜,从头发到指尖,全身上下整个被冰封。心脏急跳,像有一个人在他胸膛里疯狂地打着鼓。然而心跳还在加速、加速、加速!以他的刀刃为原点,周遭一切被冰封。银灰色眼眸也结成了冰,它注视着面前的巫郁离,没有丝毫情感。
巫郁离惊讶地发现,眼前的男人实力比上次在云梦更上一层楼,他的斩骨刀像斩在钢铁之上,无法向前推进哪怕半尺。
因为戚隐已经孤注一掷,燃烧五脏六腑,甚至是神魂,将冰焰发挥到了极致。他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推上了赌桌。只赌这一次,要巫郁离的命!
“师叔,”戚隐沙哑地道,“您该安歇了。”
没有人能加入他们的战局,纷纷雪雪的刀光织成一张庞大的网,将他们两个人整个罩住。像是两个角斗的猛兽,不停地撕咬、相扑。看不清他们的步伐,只能感受到凛冽的刀风,和风刃在中心旋转,不分敌我,撕破两个人的衣裳血肉。刺眼的刀光像扭曲的白蛇在空中绞住,两个人的双手一同被震裂。
不知道交战了多久,刀与刀再次相遇,又是雷霆万钧般的一击,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落地的瞬间戚隐踉跄了一下,捂住嘴吐出口血来。“冰焰”的时效临近终结,他的喉咙里满是鲜血的铁锈味。他的五脏六腑都不堪重负,无处不龟裂,无处不流血。
巫郁离不是妖魔,他的伤口无法愈合。他的情况也很糟糕,脸上被划了细细的刀痕,鲜血斑斑,如同梅花盛开,无端地艳丽。来不及了,戚隐知道,他必须了结这场仗。
“师叔,你们这帮人,要不想要救世,要不就是想要灭世,说真的,我跟你们真的不是一路人。”戚隐咳嗽着拄着刀站起来,“我他娘的,我只想娶个媳妇儿,每天蒙在被窝里睡大觉,好不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大魔头,也没有想过要当大英雄。我连剑都练不好,我他娘的能救什么世!”
“闭嘴……”巫郁离沙哑地说。
他握住刀,鲜血沿着指缝汩汩地流。两个人再次对冲,再次踉跄着分开。
戚隐吐出一大口血,嘶哑地喊道:“师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想有个家,我想我和我哥成亲的时候,师叔你拉着我的手说,戚隐,你他娘的要是敢对我儿子不好,我拼了我这条三千年的老命,也要把你的狗头薅下来!”
“他不是我的孩子!”巫郁离一刀斩断他的话,两个人在刀刃之后视线相接,“戚隐,你们当真是愚蠢,施予你们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柔,便心心念念到如今!我再说一遍,扶岚不是我的孩子!”
“你才愚蠢!”戚隐接住他的刀,跟上一道斩击,怒吼道,“是你忘了。你忘了他是你的孩子,你忘了神是你的朋友。你忘了怎么爱他,你也忘了怎么爱你的神。师叔,你停手吧!”
“闭嘴!”巫郁离的表情终于变得狰狞,他嘶声大喊。
戚隐不断斩击,一斩连着一斩。巫郁离渐渐体力不支,在他的轮斩中败退。可这个倔强的神巫仍然咬着牙挥刀,满身浴血,如同恶鬼,如同妖魔。
“停手啊,师叔!”戚隐流着泪大喊。
“停手啊,巫郁离!”
“停手啊,小月牙!”
最后一斩,巫郁离终于没有接住,黄金刀划出一个凄冷的、圆满的月弧,鲜红的血飞溅出去,染红了一片神花。斩骨刀脱了手,巫郁离跪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漫过手指,滴滴答答。戚隐……或者说是白鹿,跪下身拥住他,喑哑地在他耳边道:“我会跟你一起死的啊!”
“神……你终于来见我啦……”男孩儿流着血泪,“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因为一切都有尽头啊……”白鹿轻声说,“小月牙,三千年了,太久了。所有人都死了,所有神也死了,当初活着的妖魔,现在也都没了。太久了,太久了。我们的路,到终点了。”
白鹿的神魂从戚隐的身躯中溢漶而出,银色的发,银色的眸,十二岁的模样,一如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在月牙谷小山坡上的初见。巫郁离咳出一口血,道:“神……你还是没有长大啊……”
“是啊,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长大。”
戚隐把巫郁离平放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胸腹汩汩流出。戚隐拖着黄金刀,跌跌撞撞走向花海中心,黄金刀下劈,神花大根顷刻间停止了心跳。万千花烬从巫郁离身侧汹涌地蒸腾而起,白鹿跪在他身边,泪水夺眶而出,可他是一缕魂魄,不会有眼泪,于是那些晶莹的泪漶散成烟,随风而去。
“小月牙,你还有心愿么?我帮你实现最后一个愿望吧。”
积郁在心中数千年的悲喜从空洞的胸口,顺着汩汩而出的鲜血离开。巫郁离的意识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他的蝴蝶在消失,渐渐看不清腾涌而起的花烬,也看不清灿烂的天光。视野里只剩下白鹿朦胧的魂影,悲伤的眸子里映着他苍白的脸庞。
过往的岁月在这一刻悠悠而来,他恍然记起许多许多年前他骑着洁白的麋鹿迎着天风,迎着月向上飞。是他忘记了么?他曾蹲在那棵冰晶树的面前,抚摸那三个手拉手的小人画,笑着对白鹿说:“小月牙愿意当您的朋友!”是他忘记了么?他曾在一豆灯光中温柔注视那个小小的花妖孩童,教他吹笛,教他符咒。
是啊……是他忘了。他孤单了太久,所有灿烂的欢喜、热烈的情感都遗落在时间的长海,只剩下满心尘埃般层层掩压的悲哀和痛苦。
他张了张嘴,轻声道:“白鹿大神,您可以带我飞高高吗?”
白鹿泣不成声,他虚幻的手抚上男孩儿渐渐阖上的眼睛,道:“我带你飞。”
那首献给神祇的笛曲依旧在风中静谧地流转,男孩儿安详地陷入了长眠。随着他的离去,所有飞廉神蛊同时死亡,身披重甲的行尸雕塑一般凝立原地。人间与南疆,所有行尸停止了活动,躲藏的妖魔偷偷冒出了头,结界后的仙门弟子诧异地面面相觑。
那位月夜里吹笛的大神巫终于走上了归途,在他永远都不会醒来的长梦里,神鹿载着幼时的他飞向皎洁的满月。
那时候戚隐终于明白,时间不是永不回头地向前奔流,而是缓缓地回溯。当你足够老,当你临近生命的终点,时间的海潮会载着过往辗转折返,回到你的身边。
这个叫巫郁离的男人用尽一生等待这一刻,等待那个阳光被牧草染得藻绿的小山坡,等待满山遍野哞哞的小牛,等待纷飞如蝶的笛声中他与少年神明的相逢。那是他一生的开始,也是他所去到最远的地方。
山崖上,扶岚放下笛子,翩跹的蝶随着风飞入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