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1 / 1)

》苑田岳叶是近代出现的天才歌人之一步。大正元年,他首次在杂志《红》上发表和歌,尔后十四年间歌咏出多达五千首作品;大正末年,恰如和一个时代同命运般,以三十四岁的壮年猝逝。就这个意义而言,确实可以称他为代表大正时代的歌人。但是,这里说的代表大正时代,其真正意义,恐怕更由于他的作品染上了即将灭亡的一个时代的阴暗色调,荡漾着虚无的馥郁,响出空虚的韵律之故。苑田在晚期出版题为《情歌》《复苏》的两大杰作歌集,而这两部歌集是苑田以两次殉情未遂事件为题材写下来的。这两次殉情未遂事件本身比苑田的和歌更著名;他致两位女性于死地,自己却未能如愿。第二次殉情事件后不久,他才自戕身亡。他的一生,正和非灭亡不可的那个短暂时代如出一辙。有人批评苑田说,如果他是一位画家,那么他必定喜画枯萎的花,并让萎谢的花朵看来比盛放的花更美。事实上,苑田的人生恰似架在一个黑暗时代到另一个黑暗时代的桥上。令人想到在大正这个黑暗的历史一页里,只为了凋谢而绽开的一朵无果之花。战后——苑田死后过了三十几年——写成的《日本歌坛史》一书里,折原武夫介绍苑田的贡献与生涯,有如下的文字:苑田岳叶(本名岳夫)生于明治二十五年,为神奈川县一船家店东三男。明治四十四年十九岁,师事村上秋峰。次年(大正元年)在杂志《红》发表处女作。翌年四月,以系列作品《百花余情》一百首受到瞩目。初期作品多圈于表面物象,恃才傲物,如今评价已不高。这是由于当时的作品受其师秋峰影响太多之故。其师村上秋峰是明治中叶活跃于贵族、上流社会的歌人,斥新歌坛潮流为''下界的喧噪'',他本身亦被部分人士讥为''御用歌人’。《百花余情》正是模仿秋峰所悬为圭桌的《古今和歌集》之作,咏花鸟风月,绮丽有余,比诸后年之作,则显见语言之浪费与情念之阙如,可称为浅薄之作。苑田的和歌作品真正放出光芒,乃在大正八年,二十七岁时发表《梦迹》以后。前一年,苑田因个人的争执离开师门。《梦迹》是他独立后的第一本歌集,也可以说是苑田岳叶这位歌人真正的出发点。尽管一样地歌咏风花雪月,却织进了人心的奥妙。曾经蔑视秋峰羽翼下的苑田的人们,从此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有些人认为苑田的蜕变,乃受了当时刚取得歌坛盟主地位的“阿拉拉吉”一派的影响,实则最大的一原因,在于与发妻阿峰不幸的婚姻生活。苑田离开秋峰门下后不久即与阿峰结婚,此女为静冈县一豪农家三女,平凡庸俗,从不想去理解苑田的歌,夫妻间时起争执。苑田容貌端正,白得像戏剧海报上的人物,从年轻时即以桃色新闻不断闻名,婚后更放荡不羁。为了逃开恶妻,滥交异性,人6.0格方面染上了荒诞习气。这种生活,自然而然投射在作品上,此后四年间陆续刊行的《沙尘》苍光》《丧炎》等,无一不潜存着人类灵魂的阴影。东京大地震那年,阿峰因肺疾入疗养所,这时期苑田过着废人一般的生活,流连忘返于酒肆妓楼,亦不复有作品发表。在这种泥沼般的生活里,苑田不期与生命的女性桂木文绪结识,为了在爱情里寻求灵魂的救赎,遂有生涯中的最高杰作《桂川情歌》写成。桂木文绪是在“芝”地方有宏壮宅邸的银行家次女,时年二十,出身名门,且容貌出众。由于文绪读了苑田的歌集受到感动,主动相见,开始交往。但参列名流的银行家双亲,不许女儿与有妻室的歌人来往,遂将她软禁在家。大正十四年四月,文绪就读的音乐学校在京都公演,两人利用这机会,双双出走,在岚山的旅社企图以死相殉。由于旅社女佣发现得早,两人均未死,文绪被带回东京,从此受到更严厉的监视,一对爱人形同生离死别。苑田在歌里寻求无处排遣的热情的发泄,奋两个月之力写成《桂川情歌》,咏两人从相逢到殉情的经过。苑田失去了爱人,却也收之桑榆,作为一个歌人的绝世才华就此绽放。读此诗集,可知女性关系极度浮滥的苑田,竟与文绪未曾肌肤相亲。他刻意要文绪以白璧之身偕赴黄泉。就这一点而言,可以说终苑田一生,对文绪的爱是唯一的一次真心的爱。这桩恋爱事件,是在人生里疲惫至极的歌人,欲于豪门千金的纯洁里觅得灵魂的平安,故而使世人深受感动,甚至造成年轻男女相继前往岚山殉情的社会问题。《桂川情歌》的至情至圣境界,次年更进一步,结成了《复苏》五十六首,成为他自身死前的作品。岚山的殉情事件后,苑田一度沉潜缄默,次年六月,在茨城县千代浦再次演出了殉情事件,使举世为之震动。对方依田朱子是个酒家女。两人在闻名的水乡千代浦的一条河上划出小舟,吃下了毒药。依田朱子死了,苑田还是保住了一命,被救到一家旅店,却在三天后,自己割断了喉咙,命丧黄泉。就在这三天里,苑田在旅店把这次的殉情与自己捡回了一命的经过咏成五十六首。遗稿——也许更像是遗言吧,在他死后给取了书名叫《复苏》付梓。由于五十六首之中有十一首歌咏到菖蒲花,因而他这最后的歌集也被称为“菖蒲歌集”,事件也因之而被称作“菖蒲殉情事件”,哄传遐迩。这桩菖蒲殉情案,至今犹是一个谜团,仅知寻死前约一个月之间,苑田屡屡上朱子上班的酒家,而唯一的线索则是《复苏》五十六首,可是此书也几乎没有提到两人决心殉情的心理过程。不意在这桩殉情事件发生的同一个晚上,桂木文绪也在家里自杀;还有,《复苏》里有一首致朱子的和歌,写追寻某女的幻影。因此一般认为苑田与文绪是预先约好,在不同的地点,完成了在桂川所未能成功的双双殉情之举。然而,这见解却遭桂木文绪的家人否认。他们表示,自从桂川的殉情未遂事件发生后,她绝未有过与苑田任何方式的接触。唯此,则苑田的死,与文绪的自杀发生在同一个晚上,应属巧合。自然,文绪的自杀,系由于对苑田的思慕之情,无时或释;而苑田的死则是起因于在朱子身上追寻文绪的形貌,这一点倒不出想象。如此,菖蒲殉情案便成了桂川殉情案的第二幕。不管真相如何,《复苏》之将《情歌》的天堂世界拉到现实世界,重新凝眸于人的生命本身而吟咏成功的旷世杰作,则无可争议。将作为歌人的最后声音寄托在一朵花而写成的这本连作歌集,比起《情歌》更能提供人们理解苑田岳叶其人的关键;而它也是一个歌人在和歌世界中所到达的最高境界,应该在日本文学史占据巨大的位置。在执笔写这段文字以前,折原武夫自然而然地来看我。我说自然而然,乃因我是有强烈孤独癖的苑田的少数友人之一,而且也曾经把他的一生写成小说,在一家杂志上连载过的缘故。“是这样的…"折原武夫在交谈告一个段落之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想请问您,为什么不把《残灯》写完呢?”《残灯》就是三十年前发表的描述苑田生平的小说。当时是刊载到他与桂木文绪在京都的殉情未遂事件为止,未完结就结束了连载。被认为苑田一生最重要的一段,也是最后的一段,《复苏》里所歌咏的菖蒲殉情案前后的事,终究未曾发表出来。“那是因为桂木文绪的家族提出了抗议。我写成桂木文绪这边比苑田更热烈地爱对方,一般人也是这种看法,但是桂文家族方面却认定文绪是受了苑田的骗。”“可是,都已经过了三十年了。这个时候,文绪的家族还有什么抗议好提呢您是不是愿意来个完结篇”“这个嘛发生菖蒲殉情案那一阵子,我已经和苑田没有来往了,所以对事件的经过,知道的非常有限。”“您对这个案子的真相,有何看法”“和一般人的看法差不多,苑田是在酒家女依田朱子身上追寻桂木文绪的影子。读了《复苏》就可以明白,在苑田心目中,朱子身上确实有另一个女人的幻影——不过,我倒觉得不光是这些而已。”“这是说……”“苑田的妻子因为肺病,过了很久的疗养生活。巧的是依田朱子也是为了久病的丈夫——也是肺病,才去酒家执壶的女人。我相信,两人有同病相怜的境遇,所以很容易产生共鸣。另外,当时又是大正末期,社会风气是颓废的。”我是在撒谎。桂木家提了抗议是事实,但《残灯》最后一章未发表却另有原因——我认定这个原因是不应该公开出来的。我觉得必须把菖蒲殉情案的真相秘藏在我的心胸中,连同苑田岳叶这位歌人寄托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朵花,埋葬在历史的长夜里头。折原走后,我从身后的行李包里找出三十年前的原稿。这《复苏之章》,便是我依据苑田的遗集《复苏》写下的菖蒲殉情案的经过,未曾见过天日。后来,我寻访菖蒲案的现场——千代浦,发现到苑田和依田朱子一块自杀的真相。打消了发表之意,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原来,在《复苏》五十六首的背后,有着未为人所知——也是不可让任何人知道的事实。》二云遮住了月,夜色显得更浓了以后,便知水流比想象中更快速。一直都觉得细微的水声,也在周遭一齐涌现。这一带,刚好是无数沙洲把河流割裂成一条条细流,蛛网般密布的地点,流速也各个不同。滑过岸边的、打旋的、注入深潭的、拂过芦苇的,种种不同的水声,就像是串串铃铛在比赛音色般地,在黑暗里合奏。天空也有流动的东西。云被自己所遮住的月的逆光染成了不同的浓淡,仿佛散布的墨色纸片,飘浮在空中的气流里。星被风吹刮着,落到地平线附近,再也没法和人家的灯光区别。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萤火。就像这萤火的似有若无,他与朱子的两个生命也燃烧不尽,天与地合二为一,在无限宽阔的漆黑世界里悬容着。“这么漆黑一团,教人觉得好像已经死了。”朱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苑田伸过手,把朱子的肩膀拥进自己的斗篷里。两人背向水流,并肩坐在小舟上。“怕了?”“不……可是,还是想多活一会儿。”从旅店借来的灯笼光下,朱子仰起了面孔,看着苑田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得不像是就要赴死的人,根本就是泛一叶扁舟游玩的。“咱们一块死吧。”几天前,正在朱子所上班的酒家“玻璃”闲谈的时候,苑田突然止住笑声,喃喃地说。“好哇!”朱子在苑田的杯子里斟上啤酒,装出和刚才一样的笑脸。“讲正经的。”“嗯,我也正经八百呢。”口吻还是开玩笑的。“你在笑嘛!“您也笑着。”这种玩笑,真不晓得什么时候.居然变成正经的。那一晚,根本就不是为了说这样的话才去会朱子的。一如往常,在流行歌与酒臭的一隅胡闹的当儿,本来是想说一句“今晚也来一下吧”一类话的,却不料冲口而出了一句“一块死吧”。.有一首流行歌是这样的:“忘了歌的金丝雀…”和桂木闹出了殉情未遂事件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情歌》之后,作品连一首也没有。有人评论:在《情歌》里,歌人把生命燃尽了;也有人说是江郎才尽。的确,躯体仍在,生命已丧在桂川,作为歌人的生命也以《情歌》告终。一年来只有酒与女人,形同废人,觉得歌唱实在是无聊透顶的事。“一块死吧”,这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许就是忘了歌的一只鸟,最后想起来似的吐露出来的,像是叹息的鸣叫声吧。“什么时候?”忽然发觉到双方正在含怒似的互盯着,也互相探索着对方暗郁的眼睛。“越快越好。就这两三天吧。”“哪里”“哪里都可以。”“是啊。人死了,哪里都一样。不过,如果是桂川,我可不喜欢呢。”朱子把眼睛撇开这么说。“为什么说了那样的话呢”昨晚,在旅店的房间里,听着绵绵不断的雨声问朱子。是火车站前一家旅店,一个似乎连榻榻米上都染上苑田影子的房间。“怎样的话”“你说如果是桂川,就不喜欢。”“啊,那个,也没什么。我是说,如果我和您又到桂川去死了,不是文绪小姐便是我,两人中有一个人未免太可怜了。我猜,您还是不能忘记文绪小姐是不是”“嗯。”“我算是替身了”“嗯。”“怎么说得这么清清楚楚的。我不是扔弃一切,要和您一块死的吗?就骗骗我,说您喜欢我,也不算太过分吧。”“你也不是爱上我,才跟着我来的吧。”朱子划了一根火柴,手却在空中停住,衔着香烟,默默地看着火在指头上燃尽了。“老师…"她低下头说。“老师,您真认为那样吗?”“真冷。不是因为一个人没办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过来的吗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这一点我从被您邀过去的第一个晚上就知道了。也晓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寻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但是,这样也好,我还是愿意和您一块死,所以才跟着来的。老师,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您告诉我,一块去死吧。”她衔着那支没点上火的纸烟,颤抖着喉咙哭起来。把手伸过去,她就撒娇般地摇晃着头发,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铺在那儿的薄被上。朱子比文绪年长五岁,为了卧病的丈夫,已经在酒家上班好几年了,被红灯染透了的肌肤早已熟透了,有时却还会像这样子,装出文绪身上所拥有的童女之态。文绪在深闺里,被棉花层层裹住般地长大,却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坚强,和苑田相处时,也从无盲目追随的样子,保持着对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缠住男人的模样。文绪与朱子都很白皙。不过在文绪,是能把男人污秽的手反弹回去的洁白;朱子的却是四时都在等着男子的手来染色般的,或者为了渗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湿的白。文绪是教人不故意去弄污的白,朱子则是教人想去弄污的白。苑田对这个被自己荒废的颜色染污、默默地跟随他的死亡之旅而来的一个女人忽地感到哀怜。如果是染上了别的男子的颜色,那么她会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我也不光是想文绪的事情罢了。”苑田远远地听着把头埋在自己怀里的朱子的哭声,凝望着罩在灯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这么说。这当儿,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绪.而是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峰。妻子在疗养所的一室里、瘦得骨头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仿佛已经穿上了尸衣,被裹在白色的尸臭当中。那天,妻子当着苑田的面前咯了血。从苍白的嘴唇流溢出来的血,红艳得和那半风化了的生命,看来多么不相称。妻子永不肯原谅苑田的放荡个性,连每月仅一次的探望,她都侧过脸,默默地看着苑田所无法看见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来得强烈,执着也跟着强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间在病床上强忍过来,却无法形之于口的东西,就用那种鲜红的血倾吐出来的吧。而他自己的血,还来得更暗更冷呢!浑浊的夕阳,把病房染成糜烂的颜色。苑田向固执地缄默着的妻子道了别,站起了身子。就在这时,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回头一看,她还是照样把空虚的目光从苑田身上移开,只让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脚。够不到苑田的脚,却抓住了在夕阳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阳里仍显得苍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挣扎般地抓着榻榻米。苑田这时连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他半个月后的变故,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经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却依然有那样的力气集中在指头上。她这一番最后的力气,尽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躯体,却毫无疑问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觉得,就在这病房里,自己的影子已经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从未爱过妻子,妻子所给他的也不是爱,不过苑田倒觉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在想太太的事吗?”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苑田的胸怀,那么随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着烟。“你怎么知道的?”“我刚好也在想着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来都巴望着他早一点死,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几天了。从来也没想到我会先走的。"“好长的岁月,是不是”“是啊,不过也只是长罢了……”--翻转身子,沿朱子的视线看过去,房间一角搁着已经有裂缝的粗糙花器,插着两枝菖蒲花,是白与紫的。笔直的茎充满生命感,剑一般地竖在那里,却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烂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鲜明的季节,仅留存在茎与叶上。“各个不同的颜色又各个死去……”朱子独语般喃喃地说着,把纸烟的烟吹向花。听来,这话好像在说着这时候的两人,也好像说着她自己和丢在东京的丈夫。进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让肩和肩相贴着躺下来,也没交谈多少句话,光是看着半凋的,雨声那么无情地打在已经不能再称为花的两个涸竭的生命。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他们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从东京穿来有不倒翁图案好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他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说想吃,多么好吃似的连吃了三碗。为了找一个恰当的自杀地点,在河风吹拂的土堤上行,有时拉开嗓门唱唱流行歌,有时那么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来跑去嬉戏着笑个没完。那还是真正快乐般的朗笑呢!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老师……”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嗯。’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是死。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忘了吗”苑田点点头。“那就……可以了吧。”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也不晓得在哪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划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吞噬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一般,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子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吧。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绪小姐的相片您看,这样可以吧”苑田被吸引过去似的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仿佛是文绪的幻影浮现在那里。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我指头上的胭脂配以一点热血卿含之在红唇中静静地逝矣朱子吟咏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绪的脸抹上了最后的红粉。朱子在要求他为她做同样的事,原来,朱子是要当文绪的替身赴死的。不,她是想完全成为苑田所爱的文绪赴死的。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仿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这女人真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了。苑田心里突生感触。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感情,蓦地从胸中喷涌而出,流泻到指尖上。沾上了红粉的小指颤抖起来,禁不住把朱子拥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怜呢抑或是无意间想紧紧抱住文绪的幻影,那么没命地抚摸朱子的头发。在那无限的柔软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泪水洒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听任苑田摆布。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护着一般重叠在一起,被荡下去。“灯笼的火快熄了呢。”也不晓得漂流了多久,朱子这么说着,离开苑田怀里,把手上的灯笼移到水面上。“老师,你看。”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丧服衣裾,爬过水面,再过去却出现了一簇菖蒲花。暗夜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轻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客栈里的花,一定枯了吧。”朱子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苑田摇摇桨,把小舟划过去,取过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用花把两人的手绑在一块。花茎被强加折扭,几乎断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残片通过花茎,流进朱子手腕上色彩鲜明的花朵上。苑田用另一只手,取出了胸怀里的药包。“像睡着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苑田只说了这些。四下还是只有水声。两人的面容都静穆得像是生命已随夜风与河水,流向两人再也碰触不到的远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药的时候,记挂着她的袜子。“不喜欢让袜子脏着死掉。”她一再审视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风变强了。两人互相替对方遮挡风一般地,依偎着肩膀。朱子面不改色,无心地看守着河流把一扇扇漆暗的门扉关上。苑田什么也没想,连死都浑然忘却了。然后,灯笼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暗里瘫倒下去。“老师……老师……”苑田听到了朱子的呼叫声。它成了一年前,同样的在黑暗里响过来的文绪的嗓音。“老师……老师……”幻影似的声音渐飘渐远,被黑暗与忽然变大的水声吞噬了。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过夜的旅店房间里恢复了意识。是黎明前,一个农夫发现了躺在舟底的他。那时,朱子已死,苑田游丝般的气息却未断。被送到旅店急救后,便复苏过来了。听到朱子割断了手腕时,他大吃一惊。管区警官说,朱子原也是没有死,但她恢复意识时,误以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这才割了手腕。苑田并不觉得朱子有多么可怜,倒记挂着她的袜子是否干净。他醒过来后,马上便又开始想到死了。接受警员的讯问时,无意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菖蒲花还在开着。昨天傍晚出去时,明明已经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绽开了。是旅店的人换了吗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确实枯萎了。而且两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样。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样吗?朱子断气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初夏早晨的白日阳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衬下,它粲然地歌唱着紫色的新生命。在一朵花里复活过来的,是苑田作为一名歌人的生命。后来才听旅店主人说,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茎上有两个花蕾的,第一朵枯萎后,第二朵便接着绽放,可是苑田总觉得,它和他完全一样地复活了,实在是一桩奇迹,一年来不再记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来了。一连三天,苑田着了魔似的吟咏。三天后,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着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残片割断了喉咙。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在复活的三天里,让作为一个歌人的最后火焰凄绝地燃烧了起来,然后死去。题名《复苏》的苑田岳叶最后歌集,以下到千代浦站开头,并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复意识为结束。明日将再凋谢的花这朝露的生命啊哪怕瞬息也好让伊迎向朝阳》三小说《残燃》的最后一章,大概就是以《复苏》五十六首为蓝本,忠实描写下来的。当然,有若干是出自想象,不过两人的殉情之旅,大约应当是如此。在小舟里,朱子剪发、死的化妆、用花绑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现的场面。把一握握黑楚剪断求肖似那幻影中人生命亦千丝万缕梦里伊人但愿化身为彼女一死赴黄泉沾红粉点御降唇吾措轻类耿咏吾歌权充黄泉路上一灯那淡紫钧花钓颜色紧紧系住卿手吾手那暖暖的手《残灯》这个书名,也是从《复苏》里的第一首和歌:“与卿抵此异乡车站;残灯孤凄备觉苍凉;重叠双影忽被砍断;梵钟之声”套来的,那是描述黎明时分,两人来到干代浦车站的情形的诗。桂木文绪的家人提了抗议,就是刚好我写完最后一章的时候。我好希望见见桂木家的人,可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和苑田一样的恶棍,让我吃了闭门羹。迫不得已,只好决定暂不发表最后一章,以俟来日。这一番“腰斩”,就某种意义而言,对我倒是方便的,由于时间上的关系,我还未到过两处殉情现场,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这以外,我还觉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迹里,我还有遗漏的地方,我宁愿靠这双腿亲自去跑跑,调查一番。苑田与乃师秋峰的关系即是其中之一。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峰住家去过一次,秋峰严词斥责苑田的话,好久好久还清晰地留在耳朵里。“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谈,也请以后别再让我听到那个恶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连一丁点也不同情。”秋峰只说了这些,就让那活似猛禽的尖细下巴颤抖着,再也不肯开口了。苑田是因为未能满足这位师父仅讲究技巧的世界才离开师门的,可是看来秋峰的震怒,好像不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隐情呢调查结果,明白了苑田离开师门和秋峰休妻,时间上竟然吻合。据说这位琴江,与秋峰的年龄相差二十岁,离异后不久就投靠娘家亲戚的一所庙,出家了。在异性关系方面,苑田传闻极多,与秋峰的年轻妻子之间说不定也有了什么瓜葛,因而触了师父的逆鳞也不无可能。我这么想着,许久以来就希望能见琴江一面,却一直未得机会。《残灯》停载的五月初,我前往镰仓的一座小庙月照寺,造访琴江。“苑田先生的事,我实在无可奉告…”琴江说着静静地垂下头。阳光澄清得绿叶都似乎变成透明的季节,她披着一身染上了绿意的僧衣。在这当儿,我觉得她的脸陡地发白了。“秋峰先生把苑田说得不太好听。”“那只是他嫉妒苑田先生的才华罢了。因为苑田的确是位天才。”断绝了世俗尘垢,浑身上下都白的当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这双黑眸子,因而这位年轻的尼姑身上,似乎还遗留着若干女人的成分。我未能问出什么就告辞出来。我还是觉得苑田与琴江之间曾经有过不可为世间所知的关系。琴江虽然是那种洗尽铅华、远离世俗的打扮,但却分明是美人胚子。苑田会对这样的美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想象的。不久,当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时候,杂志社里的人员赤松来访。“连载中断,真是遗憾之至。最近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特地带来了。”是一本老旧的笔记簿。据说是大正初年的东西,是苑田还在秋峰门下的时候。笔记本封底内页,有墨笔涂鸦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画像,题款是自画像,该是苑田本身信笔画上去的吧。也许是由于年深日久的关系也说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画得太暗淡阴惨了。“老师,苑田是不是很喜欢梵高?”“梵高?是那个荷兰的画家吗?”“是的,老师,你看这画像里不是少了一只耳朵吗好像是学着梵高的样子,画了个没有耳朵的自画像……”“倒不无可能。”我的眼光移到自画像旁边的文字上。模糊了,却还可以看出如下几个字:我是柏木是随便涂上去的吧,字迹潦草,却含着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爱读的《源氏物语》里的人物。我一时猜不出含义,兴趣转到里头也像是涂鸦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作品。入秋峰门下不久的时候写的吧,稚拙的诗风,令人想象不出吟咏花鸟风月名重一时的苑田,早年竟也有这种东西。其中一首特别吸引我。世路多歧一来一去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流水终究无法反扰水返脚我觉得抢眼的是“水返脚”这个词。水返脚——赤松走后,我找出两年前有关苑田之死的剪报,报道上也有“水返脚”这个词。我在《残灯》里虽然没有提到,不过苑田和依田朱子殉情的地点,是千代浦地方人称“水返脚”的河流。水乡的周边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会是湖面,水不再流动,只有下雨时才会流动。加上支流与较宽广的本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因而水流会形成奇异的环流,例如船从某一个地点驶出任其漂流,最后还会回到原地。苑田和朱子划出小舟的,正好是“水返脚”的起点,在暗夜里漂流几个小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被那个农人发现了。人们以为那是偶然的巧合。复苏》里有一句话:“初来之乡”,因而苑田被认定对这种河流一无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结果捡回了一条命。然而,根据赤松所带来的笔记本,早在十年以前,苑田好像就知道有这条河流了。“水返脚”这个名称,也可以看作是苑田的创造,我总觉得苑田在很年轻时,不仅知道这河流的存在,连它特殊的构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轻时,他醉心于芭蕉和西序,有一段期间到处流浪。是不是那个时候来过水乡呢那么苑田的泛舟环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在这样的想法下,重看剪报,于是以前忽视的一个事实有了某种含意。那是有关依田朱子的死。朱子的直接死因,不是由于和苑田一起吃下的毒药,而是因为割腕。报上说的是:朱子吃下药未死,恢复了意识,误以为一旁昏睡的苑田已死,于是拼命地割断了手腕——这无非都是想象。——只因苑田被发现时,正处于昏迷状态,因而朱子便被认为是自己割了腕。但是,如果这是苑田有意的安排,那么朱子之死,是不是也可能是苑田的安排呢?我这么想,并没有任何明确的根据。这只是十年前的“水返脚”一词所触发的联想——而且这也是我第一次对苑田的死感到疑惑。苑田和朱子殉情的同一个晚上2..桂木文绪也在东京自杀了,结果是只有苑田一个人未死,三天后才又自杀身亡——这所谓的菖蒲殉情案的幕后,原来还隐藏着复苏》五十六首里未曾出现的另一个故事与事件。我想,我是非到千代浦跑一趟不可了。》四我前往千代浦,是在五月底。如果以苑田殉情的菖蒲花季节而定,时候还早了些。不过下了火车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就像《复苏》里所描写的,这偏远的小镇街路呈现着灰色的湿濡景象。据说幕府时代,这里也曾是繁荣过的旅店街,站前并排着旅店的阳台栏杆。然而现在房子都很老旧了,以致屋顶棱线都在宽阔的蓝天里软绵绵地趴着。乍看,这街景似曾相识,其实不过是和读了《复苏》后凭空想象出来的景象有那么一点相似的缘故吧。在《复苏》里,这个乡间小镇仿佛并不是实在的街景,在水烟迷蒙中,浑然忘了时光之流,幻影般冒出来的,充满着无常与阴暗。果然正是如此。站前的一座马棚里,一匹老马无声地嚼着稻草,那马腹上浮现的斑纹,还有稻草的湿润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识。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旅店“中州屋”,位于稍稍偏离闹街的地方。乍看好像是面临大街的旅馆后门,小小的入门有格子门扇。选了这一家偏离闹街的旅店,似乎也表露着两人有意规避人眼的心态。他们住宿的房间,改成了棉被间,后面有一条小河,灯泡烧掉了,也没有换新的。暗暗的,有呛人的棉被与湿榻榻米的臭味,令人觉得两年前的尸臭还漾在那里。这里比别的客房窄多了,难怪被改成棉被间。梦里翻转一下身子就被堵在那斑驳的将我的呼气吸住的腐朽的墙我想起了《复苏》里的这么一首。不错,两个大人躺下来,就已经有人满为患的样子了。“苑田投宿那天,别的房间都客满了吗”“不,那晚只有一个年轻学生来住。”四十开外,一脸赭红的旅店主人,不住地拉扯着衣襟说。好像那是习惯性的动作,衣襟都破损了。“两个人住,好像是太窄了一点。”“是的,可是那位苑田先生说这个房间比较好……那两位来到的时候,天快亮了。起初,我们给了现在您住的房间,睡了一觉后,他说要换一个,才改住这个四叠半的。平常,我们都很少让客人住这里。记得苑田先生曾经说,这个房间可以看到火车站,所以他喜欢。”“火车站吗”“是的。我们这里能看见火车站的,确实只有这个房间。”打开窗一看,车站竟意外地近,灯已熄,车站悄悄地坐落在雨雾中。“为什么拣看得见车站的呢”“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觉得,男客人好像在惦挂着下车的人。现在太暗了,白天里,整个月台都可以看见。如果是下行的车,那么下车的人,每一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下车的吗?你是说,苑田记挂看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吗”“是的。还是从东京来的下行列车,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样子。”这位老板好像人挺老实的,看到我满脸狐疑,便也蹙起了眉头这么回答。回去自己的房间,我从老板口里问出了详情。睡了一觉,换过房间之后,约莫过了两小时,苑田换上西装外出。是借了一把旅店的雨伞,一个人出去。正是傍晚下行列车到站的时分,问他是不是有人从东京来,他说不是。不过从样子可以察觉出来,火车误点使他颇为着急。前一天,苑田他们搭的火车驶出东京不久就因为河流决溃,被阻了几个小时之久。“这样的雨,也许水量再增加,交通又要中断了。”他这么忧虑地说着。还是到车站去接人去的吧。不久,下行火车开走了,他也回来了。带了伞,可是没有打开,淋得像只落汤鸡。那模样好像很失望,还在淌着水的雨伞也被带到楼上去了。第二天,大约同一个时刻,苑田又出去一趟。这一天,他一早起就在担心火车误点的情形,出去后大约半小时,便又沉着脸回来,接着匆匆忙忙地退了房间,两人一起走了。“我和我老婆都觉得,一定是有个重要的客人要从东京来。”“为什么呢”“因为男的一直在喊肚子痛,整天关在房里睡,可是时间一到,还是起来,换上整齐的西装外出。”“闹肚子吗”“是的。刚到那一天,换了房间没多久,女的就出来,问我附近有没有药店,还要我去买药。她说因为男人肚子痛。她还说,在车上就痛起来了。不得已,在半路上下车找医生看。打了一针后就不再痛了,便又搭上车,可是到这里不久,又痛起来了。”老板表示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女的却说是老毛病,而且没有昨天那么厉害,只要买到药便没事。她说的药名还是很艰深的。苑田有胃痛的老毛病,我也早就知道。人都决定死了,还忍不了肚子痛,要人替他去买药,这种心态未免人味儿太浓重了些。不过我关心的,倒是他来到这异乡旅店,还好像一心盼望着东京的来客。因为我对这一点却也另外有所感。《复苏》里,有如下一首:下得车来笑谈不断行商旅人朗朗而过汽笛声自顾地长鸣浙渐远去依照收录顺序来看,该是抵此旅店次日中午时分的心情。从火车上有行商下来了,多么快乐似的走过。火车开动了,留下汽笛声自长鸣而去,显现出这一整天里几乎无所事事的空寂感。照老板的说法,也可以解作苑田是在留意着火车与旅客。汽笛自顾长鸣,使人窥见等候着的人未曾来到的失望。还有一首是退了房间后的和歌:远去了远去了汽笛声已远回顾复回顾踩着寂寞长影踏向死亡之旅在这一首里,仍然可以看出苑田对汽笛声的依恋。从旅店出来一看,是又有车到站了吗可是苦候中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只好死心了,这才和朱子相偕,步上“死亡之旅”。但是,还是忍不住地回头复回头——大概是这样的心境吧。苑田在旅店里和朱子两人等待着即将从东京赶来的人——不,也许朱子什么也不知道。毕竟此行是为了殉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在这样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会是什么人呢错不了,苑田与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复苏》五十六首所表现出来的以外,必定还隐藏着什么。“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这我就不清楚了。刚刚也说过,男的外出了两次,其他的时间都因为肚子痛,躲在房间里,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从浴室出来,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说:‘好静的地方,以前就该多来几次的。’所以这点应该错不了。看上去是那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自杀的人。”“女的有没有在等人的样子”“我只觉得男的有这个意思。”“结果是始终没有来”“是。自杀失败后回到我们这里,好像还是在等着”老板这话是无心的,可是我听来却忽觉另有所感。“你是说,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后,还在等着那个人吗”“是的。”老板为我说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来,恢复意识后,表示昨晚的房间比较好,又搬过去了。警方担心他再寻短见,要老板特别留心,因而老板和女用人连番去瞧。头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用人去买了一本笔记簿,写了不少字。后来才知道,他是当作遗书来写下《复苏》五十六首的,女用人进了房间,他也不理不睬,口里不住地念念有词。只有一次,老板去看的时候,他从窗口定定地望着车站那边。知道老板进来,这才慌忙离开窗口。在这一瞬间,他分明慌乱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窥望着车站那边的动静。刚好,那时候也正有火车到站。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把写好的《复苏》整本诗稿交给老板,请求代寄东京。这时候,苑田憔悴至极,一脸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废寝忘食了两天整,歌唱了最后之歌的。就在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碎片割断了喉咙。两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间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溅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仿佛向它跪拜谢罪似的断了气。——殉情失败后到自杀身死的三天,他是为什么,又为谁,在等待的呢与朱子殉情,还有三天后的自戕,说不定都与苑田所等待的人有关。还有,《复苏》的本身——苑田作为一个歌人,燃烧了最后的火,倾注了一切热情写下的遗作,是不是也和那个人有关呢“真有趣……”当我自在沉思的时候,老板自语似的说:“事情已经过了两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对他的死,虽然不觉得多么值得同情,可是他是以抱病之身,痛着肚子去自杀的,这一点倒令人觉得可怜了。”“这么说,他离开旅店的时候,肚子痛还没有好吗”“不,是吃下了药才走的。后来我在房间里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色的药粉。”老板这么说。第二天雨止,我寻访管区警署,也见了发现苑田与朱子的小舟的农夫,但是没有能问出报上所报道以外的任何事。回旅店前,也到两人乘上小舟的“水返脚”起点。雨停歇了,空气澄清得很像初夏,阳光极美,不过渡船头旧迹的栈桥一带,却奇异地给人阴暗的感觉。也许是被高高的芦苇遮住的关系吧,那里的水也呈着微浊的色彩。每有风吹过,芦苇的细长影子就切过了光,看去好像那里正在下雨。《复苏》里也描写过了,把眼光盯在那旧迹的栈桥,瞧瞧四下风景,这么一来,那么璀璨的水光,还有土堤上的翠绿,天空上的碧蓝,忽然变了色,成为水墨般的阴暗一片。我不由不对苑田作为一名歌人的写实才华重新感到惊叹。日暮时分,我回到旅店。走在土堤上的路,虽然同是夕暮,却没有《复苏》里的那种夕照,只有白白的路,正如苑田所歌咏的样子。暮色越浓,路便也越是白白地浮上来。两年前,此路反映出夕照,只是一股劲地白着,两人走在那上面,心中所思所想,又是怎样的呢比起朱子,我更想知道苑田的心情。他既已对人生绝望,那么走着,也不会太矜持吧。甚至可能也死了在死亡里觅取救赎的心了呢。把这样的苑田导向与朱子一起赴死的,究竟是什么呢末了,在中州屋旅店看得见大车站的一室里,让他握起了花器碎片的,又是什么呢回到旅店,我又重读从东京带来的《复苏》第二十首,我看到了这样的一首:画轴掀翻斑斑驳驳墙上何人留下涂鸦女人名字女人名字魂牵梦萦墙上挂着的画幅,被风一吹就飘过来了,墙上涂鸦的字浮现,是女人的名字。不知谁写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女人,但却使人觉得令人怀念——是这样的意思吧。我进了苑田住过的房间,果然有一幅山水画轴挂着。因为不是值钱的东西,才会给留下来的吧。我把它取下,泛黄的轴上,挂轴的痕迹清楚地留在那里,好像是贴上了白纸一般。在墙的一角,确实有着淡淡的字迹。——文子!苑田看到时,想必也早已退色了吧,几乎无法认出来,在灯光照耀下,总算像个女人的名字。文子——我立即联想到桂木文绪。我猜,两年前苑田看到这涂鸦时,一定也想起了她。如果是,那么“魂牵梦萦”不光是指对这不知其人的女性名字感到怀念,想来必定还指对桂木文绪的思慕之情吧。》五同到东京,妻告诉我意外的消息。在我外出时,桂木文绪的姐姐绫乃来访,表示有话要告诉我。“她说要到京都去,半个月后回来了再来看你。”我想到文绪的姐姐大概是来告诉我某个重要事实的。我已经表明过,《残灯》中止连载,她大概不会是再来抗议的吧。我下定决心,带妻到京都去。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见到文绪的姐姐。我急着要见桂木乃,问明她来找我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希望到《情歌》的出事地点桂川的旅店去亲眼看个究竟。从千代浦回来的时候,我在火车上想到:苑田是装着殉情的样子,把依田朱子给杀了也不是不可能。我一直记挂着中州屋旅店老板告诉我的那个事实:两人退了房间离开后,房间里留下了些白色药粉。是不是在离开前,苑田偷偷地拿肚子痛的药换下了毒药呢然后在小舟上,装着一起吃毒药的样子,吃下了腹痛药;其次,看准朱子昏迷,把她的手腕给割断,最后确定小舟正在回返“水返脚”起点,于是吃下了毒药——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一团疑云一直在我的胸臆里挥之不去。菖蒲殉情案的确有深不可测的谜团,这不可能与苑田生命中的女性桂木文绪无关。明治维新是时代的风暴,给古都划下了一段新的历史界线。它保持着明治末年我造访时的面目,以睡眠似的寂静迎接了我。以维新为历史的末章,用它的土墙、屋瓦、格子窗门,以及深藏着的过往荣华作为盾牌,开始了漫漫长眠。而这一切,在我看来恍似一场梦幻。在东京,大地震的创伤未复,却又闹起了金融恐慌。时代虽然这样的动荡,古都却依然故我,保持着一向的静穆。尤其岚山近边一带,连树叶的轻摇,流水的浅吟,都是静谧的。初夏的艳阳,给绿叶平添了几许苍翠。这种颜色,仿佛太浓太重了,叶子不堪负荷,让它一滴滴地往桂川的流水淌落。而这淌下的翠绿,在细波上碎了、散了,静静地流下去。我想起了苑田与桂木文绪两人的死亡之旅,正当樱花盛开之际,在《情歌》里,也把那种落英满地的模样描写得美丽极了。京都是个好大的都市,文绪的姐姐究竟住宿何处,一时茫无头绪。既然无从找起,我便决定死了此心,去看看在桂川上,画舫一般地伸出窗的“芳乃屋”旅庄。这里正是苑田与文绪演出了殉情未遂事件的旅馆。由于苑田在那以前就在这家旅馆投宿过两三次,因而那位打从明治中叶起就一手经营守护着它的女老板对苑田其人也相当熟悉。两人住宿的房间还保持原样。十叠大的房间里,榻榻米的席纹恰似银沙的庭院,整齐而美丽地流泻着,比想象中简朴得多了。“许多客人都说这个房间不够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苑田先生来了以后,我们请他住进以前常住的面河的房间,可是他说这个更好,便换过来了。”“苑田他又换了房间吗”我吓了一跳,把所有的纸门通通推开。不过这次,倒未能看到火车站或巴士招呼站,只在巷口看到糖果店和像是邮局的屋子。“苑田是不是在等人”我的问话好像使女老板不解,讶异地答道:“没有。不过,在等信。”“等信吗”“是,那边不是有邮局吗他一直在留心那边,所以我就问了。他说,东京也许会有信来,如果寄到,马上告诉他。还一再地问我这里邮差几点到。”“那个就是邮局吗”“是。”邮局的木板墙有点朽坏了,我定定地看着。织织尺素送往何处绿衣使者踽踽而行沉沉邮袋还有那更重的孤寂长影刚好有个老邮差从邮局大门出来了,使我想起了《情歌》里的这么一首。一直以为此诗是偶尔从房间的窗口望见邮差,便以此寄托心象的作品。这一刻,听过女老板的话,便感觉出苑田看邮差时的另一双眼睛了。原来,大正十四年的一个春日里,苑田从同一个窗口望出去的视线是凝注在“沉沉邮袋”上的。那袋里,是否也有我的信呢——结果,想必那位邮差是过门而不入吧。一句“孤寂长影”岂非充满失望与无奈吗?正与《复苏》里的句子:“汽笛声自顾长鸣,渐渐远去”的意境,如出一辙。“那么信呢?没到是不是?”“是。傍晚时分吧,邮差过去了,所以我说今天不会有信来了,苑田先生就好失望的样子。于是他自己写了一封信,要我帮他投递。”“收信人呢?”“不知道,苑田先生本来要交信给我了,却又改变主意,说不必啦,就把信收回了。不过我相信是寄往东京的。他问过我,现在寄出,什么时候可到东京。”“以后那封信怎样了?”“好像烧了。女用人在地板上看到烧剩的灰和纸片。我想,八成是给东京的什么人写了遗书,后来又改变主意了。”《情歌》里就有一首好像是写这时的心情的:流水过来了又冲过去一任此身杂然飘荡写下尺素鱼雁难托一炬成灰信是写了,可是回信渺茫不可期,还是烧掉吧——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手搭在纸门上,茫然若失地立在那里。三年前,有一个男子一样地站在此处,望着隔一条巷子的邮局。他之所以选这个房间作为殉情地点,或许是由于他上次来时知道了邮局就在近处之故。他等呀等,等候来自东京的某人的信,一如他在水乡,一直巴望着某人从东京来到。离开东京时,他想必告诉了那个人他在京都住宿的旅店吧。我在的这个窗边,他苦候某人会有联络,但直到与文绪殉情,信终究未到。他也想到主动去问,到头来还是放弃了,这才决定殉情。错不了。与文绪的殉情,还有在千代浦的与朱子之死,这两桩殉情案,都有某一个在东京的人事前知道他的行动。从京都回来后过了十天,桂木绫乃来访。我说我也去京都盘桓了两三天,她很遗憾地说:“如果知道您住的地方,我会过去拜望您的。”真是个大家闺秀。她比妹妹年长五岁,看来比妹妹更端丽。文绪是适合短发、洋装打扮的西洋风貌,绫乃则是处处显得小巧玲珑的日本式美女。绫乃首先为双亲在我初访时的不礼貌表示歉意后,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可是,家父家母也只是为了体面,才害怕您的小说连载下去的。最担心那篇大作完成,留存下来的,其实是我……”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苑田先生就像您在小说里所说,把文绪当作生命里的女子,真正爱着,那我也不会有理由反对了。但是,苑田先生并不爱文绪,文绪只是个替身罢了。文绪知道这一点,并为之而痛苦,而寻短见。说是父母拆散了她和苑田,那完全是谎言。我就是觉得,文绪的死,以谎言留存下来,那她未免太可怜了,所以……”绫乃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文绪的遗书,偷偷地放在我的书桌,要我交给苑田先生的。到头来,没有能够交给苑田先生。我也没有给家父家母看过。”那是有着淡红色樱花纹适合少女的便笺,我着了魔般地看下去。——梦,和老师的事全是一场梦。桂川的水声也是梦。我是幻影,是那个人的替身,那时老师的手指是在幻影的唇上点上了口红。老师想用文绪的唇,来完成对那个人未完成的爱。然而,还是失败了,因此太悲伤了,才想一死了之。说实在话,我是希望能够什么也不知,和老师手携着手,随桂川的泡沫而去的。可是,也请您不要怜悯被背叛了,独自赴死的文绪。真正可怜可悯的,是老师您,是没有能完成和她的爱,把幻影吞噬下去的老师您。是为了忘她而死,却依然忘不了的老师您,文绪再也不忍看着您受苦下去了,所以还是一个人走吧——楚楚可怜的笔触,如果说这封信是一个女子用最后的血来写的遗书,那就未免太残忍了。我一连读了好多次,这才交还给绫乃。“看了这,想必您会了解我为什么不希望大作会留下来了。”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意外的,不全是苑田不爱文绪,更重要的是文绪的自戕是她一个人的意志来决定的,而与同一天发生的菖蒲殉情案毫无关系。照遗书字面来看,文绪的自杀与菖蒲殉情案,在日期上一致,只是巧合,而不是两人约好,在不同的地点,完成在桂川未能完成的宿愿。“是的,这一点,我只能认为是文绪的心有灵犀,因为文绪这边是真正赌着生命来爱苑田先生的。”绫乃说着,两眼清泪盈盈,使我再也说不出话了。原来,《情歌》里所咏唱出来的美丽心魂的燃烧,不是为了文绪,而是献给他在文绪里头寻觅的另一个女人的幻影。绫乃离去后,我忽然想到菖蒲殉情案的依田朱子,也许也知道真相吧。——把一握握黑楚剪断,求肖似那幻影中人那幻影的女人、苑田生命中的女子,依田朱子是不是也知道那不是世间人们所认为的桂木文绪,而文绪也不过是她的替身而已如果是,那朱子又为什么要在小舟里剪掉头发,让自己去像那女子呢这时,好不容易我才想起了苑田年轻时在笔记本上写的一句话:“我是柏木。”对,柏木就是《源氏物语》里从“若菜之卷”开始展开的一个单恋故事的人物。柏木恋慕源氏的幼妻女三宫,形成了逆伦关系。女三宫深深懊侮,从此疏远了柏木,严拒了柏木,最后出家了。柏木难忘此情,一病不起,听到她出家为尼之后,丧失了生之意志而死,形同自杀。苑田的身上,是不是也有相似的状况呢我想起了让翠叶的颜色濡湿了僧衣,苍白着脸的一个女人,那双秘藏着无法断绝尘世悲愁的黑眸……年轻的妻子悔恨与丈夫门生之间的不正常关系,去投靠娘家亲戚的庙,遁入佛门。男人忘不了女人,一次又一次地造访佛寺,央求她还俗,再续前缘。然而,一处深闭的佛门,不再为男人开启了。苑田的和歌作品之所以在别离师门后显现出阴郁,与其说是由于与阿峰的不幸婚姻生活,毋宁更是来自对一个女人的得不到报偿的恋慕吧。一长串的岁月——七年。那七年间,苑田为思慕而受尽煎熬,女人则以僧衣为盾,拒绝到底。苑田的生命里所出现的女人们——妻子阿峰、形形色色的猎艳对手、文绪、朱子——在她们每一个人身上,他都追寻着同一个女人。想来,文绪和朱子都知道那女人是谁吧。朱子剪发,非为仿文绪的短发,而是想使自己像一个尼僧。设想到此,不由觉得,两次的殉情事件,隐藏着完全不同的意图。苑田在桂川等待联络的对方,还有在千代浦苦候到来的对方,是不是村上秋峰的前妻,如今已削发弃绝尘世的琴江呢“如果你不肯回到我的世界来,我就要死。”苑田在桂木文绪那女童般的容貌上,看出了琴江的幻影,却又无法在文绪身上燃烧起来。这时候的苑田,已经到了感情上的界限。也因此,为了忘记琴江,宁可在死里寻求解脱。但是,他在首次赴京都的死之旅以前,造访镰仓的佛寺,向琴江说出来的这句话里,都另有意图。他希望她那顽强的背能够为他转过去。苑田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以最后的赌来要挟琴江的良心。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还不够撼动琴江的心。“我会带别的女人一块去,在那个女人身上寻觅你的影子,就当作和你一起殉情自杀好了。”这个手法,几乎等于把短刀架在女人身上强暴,只是苑田把短刀架在自己和别的女人身上罢了。为了她,不仅是苑田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陌生的无辜女人也一并死亡,琴江就是再顽固,也会屈服的吧。由于和苑田惹出了不顾常伦的爱,因而穿上了僧衣,到头来却又要犯使两条性命牺牲的更严重的罪——苑田就是赌着自己的生命,祈求琴江会因这可怖的罪孽而脱下僧衣,回到自己的怀抱。“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爱,就请你跟我联络吧,我会回心转意的。”苑田留下了这番话,带着文绪,前往京都。真个是度日如年地等待琴江的信息,而琴江对这种赌命的要挟,还是始终默而不语。其实他并不想和文绪一块死,只要形式上付诸实施即是。殉情未遂,会使报纸热闹起来,喧腾于世,琴江必也会有所闻。然后,为了不肯联络的琴江,写下了情歌》百首,交代出殉情未遂的所有经过。换一种说法,《情歌》其实是对一个尼姑的、狂乱的柏木的情书。苑田透过文绪,歌咏了对琴江的一切思慕。甚至也安排了一首邮差的话,打算靠它来告诉琴江他是如何苦等她的来信。不管他的情书如何热烈,琴江给他的答复都是一首无言的歌。他也根本无意杀朱子。“这次,我是真正要死了。”在千代浦的旅店窗边,他等呀等地,等待琴江脱下僧袍到火车站月台上。然而,这次仍然是空等,于是苑田又来了一次形式上的殉情。在“水返脚”泛舟,苏醒过来以后写下了《复苏》五十六首。在《复苏》里,苑田也用汽笛声和车站的两首,向琴江表明了等到最后一刻的心迹。可是,《复苏》却成了苑田对琴江的遗书,这次殉情事件,苑田原本不想让朱子死,她却死了。用腹痛药来掺淡了毒药,让朱子吃下,她当然死不了,不幸的是她却以为身边的苑田已经死亡,故而割断了手腕。为使琴江感到罪恶感而设计出来的殉情事件,到头来使他自己感到深重的罪恶感。如果苑田知道同一天晚上那么凑巧地文绪也在东京自杀,这罪恶感必来得更强烈。因为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杀死了两个女人。在汹涌而来的罪恶感里,苑田依然不能死心,再等了三天。琴江也必听到朱子死亡的消息吧。为了不再有人牺牲,她这次无论如何会走出佛寺,前来相会吧。可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琴江终未出现,于是在《复苏》脱稿之际,苑田领悟到一切都完了。当苑田歌唱出最后一首的时候,他只剩下空虚。牺牲了两个女人的性命,甚至也赌上了自己的性命,那个女人依然不肯一顾。永远不肯回转的背脊——就是为这顽强的背脊,苑田孤军奋战了八年,多么空虚的八年啊。明天就会再枯萎的仍在这一瞬即逝的朝阳里欣欣绽放的复苏的花在只为枯萎而复苏的花朵里,苑田看到了人类生命的空虚。苑田把这一首和另外两首里的汽笛声,当作对一个女子的最后呼叫。靠一片花器碎片,切断了八年的情丝与三十四年的年轻生命。》六半月后的六月末,在苑田的忌日,我再次前往千代浦的中州屋旅店是想为他祭扫一番的,却总觉得苑田与朱子的生命依然存留在水乡的菖蒲花里头。被引进同一个房间,一看又有一枝菖蒲花插在那里。第一朵花蕾枯萎了,我向老板说明苑田就是靠这种花恢复了作为一个歌人的生命,老板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好像颇为感动,却又说:“听您这么一说,倒想起了一件有关花的奇异的事。”因为老板说得若无其事,因而我也差一点就没去留心了。“那个房间里的菖蒲花,我记得是紫色的那一枝,明明只有两个花蕾的,可是女用人却说开了三次,所以她很是惊奇。”“这是说”“那两位来到时,刚好第二朵快谢了,所以女用人准备换掉。男子知道了这个意思,便和女用人说不必换。后来,男人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女用人发现花还开着,所以觉得很奇怪。不,那个女用人笨头笨脑的,也许是她记错了。”老板只提了这些,可是我上床以后,一直记挂着这番话。我睡不着觉,便起来,定定地看着那里的菖蒲花思考起来。我忽然有所领悟,是在东方微白的时候。雨停了,纸门开始泛白,房间一角的菖蒲花影子般地浮现。明天就会再枯萎的仍在这一瞬即逝的朝阳里欣欣绽放的菖蒲之花隐没于背后的真正意义:为什么花会复苏过来呢又为什么苑田非复苏过来不可呢我终于好不容易地才明白了真相。苑田投宿的房间里的菖蒲花,只有两个花蕾却开了三次,如果女用人的记忆没错,这谜底只有一个。苑田把那枝第二朵花蕾枯萎的,换了另一枝第二朵就要开的。为什么呢答案也很容易地就可以得出。因为苑田希望自己复苏过来时,使那朵花也恢复生命。那之后过了三十年,我最近听到人家说,有一位侦探小说作家打算在自己的侦探小说里运用苑田的和歌。据说我国有一篇叫《童谣杀人案》的侦探小说,一桩凶杀案,正像童谣里所描述的样子进行,而我们这位作家则是依照菖蒲殉情案里的一首和歌设计事件。听了这消息,我倒认为这位作家在做徒劳无功的事。如果童谣凶杀案,那么早在三十年前,苑田本人已经干过了,菖蒲殉情案的和歌本身,就已经是童谣杀人案。这里,是一位天才歌人,他在大正十五年,以三十四岁的壮年自戕身死以前,创作了近五千首的和歌。这三十四岁的生涯,亦即是他作为一名歌人的生涯。他不是以一个人,也不是以一个男子,而是以一个歌人,活过了三十四年岁月。年轻时,他的和歌以才气胜,沉湎技巧而缺乏心灵,备受诟责。然而,因其才气胜而引以为苦的,以他自己为最。其师秋峰,也因趋于技巧而濒临落于时流之后。当时的歌坛,种种歌人辈出,各凭实际体验、人生、生活,以赤裸笔触歌咏出来,新的和歌时代已告揭幕。这些人的作品之中,他所欠缺的心灵,以及人生、生活犹如生命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每一首和歌都有奔腾迸溢的血液的喊叫,而在这喊叫背后,则有着与作品一样炽烈灼热的人生。波涛动荡的人生、血的恸哭、多感的个性、生活的哀伤等,都是他所缺的,他明知他那仅凭技巧取胜的作品将被那些人狂燃的烈焰吞噬而消失。他渴望在自己的作品里头也有人的生命与灵魂。然而,不幸地他是个燃烧不起热情的人。后来,他享有了天才歌人的封号,不过没有人了解他天才的真正意义。他在真正的意义下,只是技巧方面的天才,是他在自己的作品里,涂上了人生阴影与漆暗灵魂的色彩。他光凭自己的想象,竟创造出了歌咏与两个女人的殉情案的作品:《情歌》百首与《复苏》五土六首。当然,他必然为了涂改自己的个性而尽了最大的努力吧。就像要填满自己的空白般,犯了与师母的逆伦,与妻阿峰争执,并跃入放荡的生活。为了使自己的人生带上虚无的影子,他简直是在拼命。对师母的思慕之情确实是有,然而极言之,把他驱向与师母乱伦的事件,与其说是思慕,倒毋宁说是对其本身的热情。他就是借此,来给自己的生命涂上了不义行为的暗淡色彩。在涂鸦里写自己是柏木,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因不义的情火而焚身的人;还把自己的画像画成悲剧画家梵高,可是他的热情,依然保有一个冷彻的心;和歌作品也仍旧乖离人生,光凭才气而创造了种种作品。就桂木文绪而言,情形亦复如是,他与文绪之间有过类乎恋爱的心情是事实,遭双亲反对也不能否认。于是他的才气,便以此为基础,写下了《情歌》百首。他还创造了一个架空的故事,却因双亲反对而殉情,一夜间所发生的心情变化,光凭技巧而逐一歌咏出来。写成的和歌是完美的、互爱的。对男女内心的每一个曲折,那么细致地描写出来,令人想到非亲身经历过,便无法领略那种微妙。就作品而言,那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境地是真实的,艺术性也无懈可击,然而这艺术性却因为缺少了一件事物——唯一的一件事物,而遭完全的否定,失去了一切价值。那就是现实上的事件。光凭空想来创作和歌并不算稀奇,非写实的和歌,也可以写成写实的。但是,他创作的,却是非以现实的殉情事件为基础,这便会减低读者的兴趣。如果啄木只凭想象来歌咏赤贫生活;如果芭蕉没有实际去旅行便产生徘句;又如果茂吉未遭逢丧母之痛而靠想象歌咏出“吾母逝矣”,则后世的评价必与现今所见者不同。如果他未有现实为本,而让《情歌》问世,那么尽管世人可能对他仅借技巧即写下如此作品而为他的才气惊叹不已,但是可能在作品里读出真实的歌兴吗?他从年轻时就尝遍了因才气胜而引来的讥诮滋味,他千方百计希望能脱离这样的境况。于是乎便非照自己的作品来造出事件不可了。骗文绪易如反掌,因为文绪爱他胜过生命,他只要装出没有她便活不下去的样子便够了。他把一切都照和歌里所写执行。在桂川写了信,又把它焚弃,是因为已写有这么一首和歌之故。写下和歌时,他拿以前住过的桂川的旅社作为作品的地点。前此,偶然看到的邮差也写进去了,这就是他之所以一直记挂着邮差送信时间的缘故。系列的和歌都写好了,邮差万一不照时间次序出现,怎么可以呢他意欲让文绪看到的一举一动,都使之符合作品,并扮演了和歌里所写心情。想来,文绪是本能地看穿了苑田的虚假心情吧。她察觉到苑田的冰冷心绪,误以为那是由于另外一个女人,于是在一年后,那么巧合地在苑田的第二次殉情事件的同一个晚上自杀身死。事件发生后,不出他所料,《情歌》成了他毕生杰作,普受世人欢迎。然而,他的才气却未到此即告终。他以虚构的桂川殉情案为蓝本,创作出了称之为续集的菖蒲殉情事件。连殉情失败被救活的事都写出来了。于是他便又非照和歌里所写,造成第二桩事件不可。这样想来,菖蒲殉情案里的诸多谜团便可迎刃而解。首先是开往千代浦的火车上的腹痛。这是由于河川决堤,火车误点,照这样下去,火车驶抵千代浦的时间,会比和歌里所写延迟数小时之久,这是他所担心的。因此,他装着肚子痛,上了火车,在别处过了一夜,然后改搭天明时分抵达千代浦的列车。因为当他下到站上时,非有黎明的梵钟之声把残下重叠的双影砍断不可。挂轴背后的名字,该也是他自己写上去的吧。这么说,那个名字与文绪的相似,便不算偶然了。换了房间,也是为了《复苏》的创作,是凭好久以前来到这水乡时投宿的房间的印象而写的,而且朝阳还比什么都重要的缘故。其他房间都面向屋后的河流,只有这个房间可以照到朝阳。“仍在一瞬即逝的朝阳里,欣欣绽放”,此花非在朝阳里绽放不可。还有那朵复苏的花。当他进了房间时,发现第二朵花也枯萎了,于是第二天早上外出在河边折来了,符合他复苏过来时会开第三朵的花。老板说他外出回来时,茫然若失,把雨伞都带到楼上去了。这大概是把花藏在伞里头,以免让朱子看到吧。朱子之死,应该是不测的,他不会想杀她才对。朱子是《复苏》与事实在琐细的地方不符的重要证人,但小小的虚构,每个歌人都不可免,我也认为苑田还不至于坏到那个地步。只有一点:我想苑田在伪装殉情之后的自戕,是开始即有的决心。完成《复苏》后,苑田领悟到作为歌人的生命已经在这五十六首里燃尽了。对于和歌,他不再有眷恋。作为一个歌人,完成了杰作《复苏》,已经可以满意了,剩下的是为了给菖蒲殉情案更多的现实感,同时也为了使自己的名字以一个悲剧歌人的称号流传后代,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作为结束。然而,殉情未遂后,他还需要三天生命。为了让人们相信《复苏》确实是殉情事件后写成的,他必须让大家看到他一连三天,着了魔一般地苦吟苦写。我猜,实际上他在那三天里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茫然地从窗口望着车站那边吧。老板进来时,慌忙离开窗边,是因为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三天间无所事事。那么这三天,是在偶然里决定的日数吗不,我想,老板已经告诉过我,菖蒲花的生命只有三天,那么苑田是存心仿照花的生命,使自己的死更富有戏剧性的吧!我这从一朵花所导引出来的新结论,究竟是不是真相呢我没法断定。这一晚,我雇了船家,到“水返脚”去泛舟。在黑暗与灯笼火光包围下,拣了苑田与朱子的同一个时辰放棹而去。两年前,在这条河流上,苑田与朱子的交情,真的是一个歌人以自己的作品作为蓝本演出来的戏吗即使答案是对的,对只能为和歌而燃烧热情的苑田来说,他的生命里依然摆脱不了空虚吧。那种寂寥感,就算作品是空想的,也还是下意识里织进去的。而在不同意义下,苑田晚期作品里的阴影,我以为该是真实的。《情歌》和《复苏》,纵然是在纸上虚构出来的,它之为靠一个歌人的空虚感支撑而成的杰作,这一点应无可动摇。就像《复苏》里所歌咏的夜晚,从流逝的云絮里射来了一道月光,这时船家忽地停了桨,用灯笼来照照水面。像一条黑带子的河面上游,有什么东西描着无数的线条漂流下来。“是菖蒲呢!上头开的,昨日的雨水把它们给拔起来了。”花赶上了小舟,从船舷两侧包围似的往下游飘去。白的、紫的,交织成各种不同的花纹,使暗夜里的河流仿佛披上了一件花衣。我觉得,眼前描着短暂的线条,从黑暗到黑暗漂流过去的花,好似就是苑田所遗留下来的几千首和歌里的无数语词,那正是和苑..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