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燕州地界的最初三四百里,因为沿途有些保护粮道的驻军,晋王和李雪鳞等人走在官道上一路上倒也太平。
这一大群人可以细分成三队。一是李雪鳞和他的护卫骑兵。王九郎擅自前来时和李雪鳞的亲卫队长打了声招呼,立刻多出几十人。一百八十名黑气骑兵行走在黄土路上能挤得密密匝匝,倒也颇有气势。
另一队是吐谷浑的使团,有一百五十余人。仆固德润虽然贵为王子,但吐谷浑尚武,王家也不例外。因此真正用来照顾起居的也就两个亲随,其余按照他的话来说,都是些“跟着来见见世面”的。不过王九郎曾在无人处告诉李雪鳞,这一百五十人可以随意差遣,领头的是个上尉。
看得出来那些回鹘人是绷紧了神经才不至于看到传说中的上将司令官就做出敬礼的动作。仆固德润不说破,李雪鳞也乐得藏一支暗兵,只是这样一来欠吐谷浑的人情债又得加上一笔了。
还有一队是晋王的排场。他一个军政一把抓的摄政王,出门在外总少不了那么些打点生活的、举牌子抬东西的、知会各地官府的,还有没事也喜欢往前凑的幕僚。光这些人就有百余。至于护卫,人数倒是真不少,足有七百。但是除了一百骑兵其余都是步卒。晋王爱兵,李雪鳞有意拖点时间,同时也不想为难这些穷苦人家的子弟,一路都以散步的速度走着。这浩浩荡荡千余人不紧不慢地在官道上行进,看起来真称得上威武。凭声势就能吓退一些自以为有几千乃至几万乌合之众就可以打劫肥羊的小土匪。
十月初六晚上,一行人到了定州。当地刺史带着府衙中的官员自打过午就守在城外候着。当然,仅仅口头上说欢迎是不够的。没有点实际行动,怎么能显得诚心?于是就有了让李雪鳞感慨万分的景象——
冰天雪地,收完麦子的旱地里凭空出现了两座木屋。用作屋顶的松枝还连着针叶,很新鲜。木屋显然是刚盖好没多久。作为外墙的那些合抱粗枝都留着树皮和小枝桠,颇有天然的野趣。看得出设计这两间临时房的人挺有些品味。
仅仅如此倒也罢了。这个时代木材不算值钱。两间屋子完成历史使命后无论是留着也好,烧炭也好,李雪鳞都觉得于情于理说得过去。
如果木屋没有披满了绫罗的话。
说实话,这个点子确实不错。披上了绫罗的两间木屋,天然中有了灿烂飘逸,被雪地一衬竟有些像神仙居了。设计者确实很有想法。
李雪鳞知道古代布帛也相当于硬通货。而且因为人工价值高,考虑到实际购买力,这儿的绫罗算单位面积的话和五十元人民币一个价。换言之,为了营造毫无意义的富贵景象,这些官员在拿钱往临时房上贴。
如果这真是个“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的清平世界,作为见识过牛奶浴、黄金餐的现代人,李雪鳞也就付之一笑。不过在老百姓饭都吃不饱的当口还玩这套,简直像是把民怨这座火山口当抽水马桶,坐在上头拉屎撒尿感觉还挺好。
李雪鳞看看齐楚,这位大夏出身的准将向他摇头苦笑。再看看仆固德润,回鹘少年早已将轻蔑挂在了嘴角。
穿着绛红色官府,在雪地里分外显眼的刺史屁颠屁颠跑到晋王马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下官定州刺史苏……”
晋王打断他,用鞭梢指着绫罗屋:“这些是你弄的?”
或许是晋王问得和颜悦色,姓苏的刺史并未觉得异样,反而以为是自己的一番心思得到了上头的认可。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是,正是。下官一闻听王爷要过这穷乡僻壤,便想尽办法要有所准备。这两间屋子里已备下接风水酒,请王爷移步,在那边歇一歇,去去寒。待会儿进了城另有安排。”
“水酒?都有些什么菜啊?我看屋后冒出炊烟,想是你连厨子都准备了罢?”李雪鳞是知道晋王脾气的,一听这问法就知道苏刺史这回是完蛋了。
可当事人还乐在其中。见王爷向自己打听菜单,以为这次真是马屁拍对了地方,忍不住一张皱皮脸笑成了皱皮橘子:
“下官将定州附近出名的厨子都请来了。一半在城里预备酒宴,还有一半就在这儿给王爷接风。菜色丰富着呢。鹿胎、熊掌、瑶柱、紫参、鸳鸯、白鹭……炖煮溜炒都有,肯定不能在众人跟前拂了王爷面子。”
李雪鳞正想再看看晋王的反应,却见老王爷也正望向自己这边。神色竟然有七分恼怒,三分羞惭。
晋王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是一声叹息:“酒宴你就收了吧。还有这绫罗。日后切不可如此铺张。听说定州附近也出现了千人左右的匪寇。你有这点逢迎的心思还不如多想想怎么让百姓有口饭吃,别让匪寇一句话就卷走了。”
“可是……王爷,要不这就进城……”
“不,不去了。孤王可不想背上个不顾百姓死活的恶名。”晋王摇摇头,抽了坐骑一鞭,将苏刺史扔在了那儿。
“这……这……”
李雪鳞忽然有了个念头。他笑眯眯地下马走到苏刺史身边,穿红袍的五品官见是来的是个窄衣束袖的胡人,立刻换上了另一副嘴脸。若不是看在他跟着晋王同行的份上,只怕连下面这些话都不会说出口:
“尊驾有何指教?……你大概听不懂中华上国的言语吧。”
“哦,这倒不至于。我只是有点好奇——这位大人,你那么多绫罗是用私房钱买的呢?还是从公帑里报账?看这量足有两匹吧?能折合二十两多银子,够让十户人家温饱一年了。你这么做就不怕老百姓怨恨?”
苏刺史袖子一拂,很高难度地从鼻腔里余音袅袅一声冷哼:“这与尊驾有何相干?我大夏便是这种规矩。百姓只需按时缴税,至于交上来怎么用,难道还要向他们请示不成?笑话!别说在这上头只是铺了两匹绫罗,就算铺了二十匹又能怎的!”
李雪鳞很耐心地说明道:“如果真是官府有钱没处花,何不退一点给百姓?他们缴税是为了官府能有开支。既然用不了就不该多收。你看,这么做老百姓还能记着你的好,也不用自己破费。”
苏刺史再次显示了高超的鼻音技巧:“你这胡人好不啰嗦。百姓记着我的好有什么用,能让我升官么?能变成我的政绩么?不用尽办法讨好上头,任你才高八斗也别想有机会挪窝。明明是个宰辅的料,就等着在一州一府里窝死吧。嗯,你打算在这儿赖多久?本官还有公务要处理。若无甚要紧事,我们就此别过。慢走。”
年轻的上将似乎很喜欢这种单方面试探的游戏。不顾刺史瞪眼,拉住他袍袖道:“好,好,我这就走。不过还没请教大人名讳。苏大人如何称呼?”
“你这胡人还算懂点礼节。本官单名一个‘秉’,表字‘惟庸’,号镜月斋主人。若尊驾精通诗赋音律,本官倒可折节一交,引荐些名士与你。嘿,不过看这样子嘛……”
苏刺史话还没说完,李雪鳞已经转身上马,笑道:“酥饼?嗯,不错,挺好记的。苏秉,你的名字我记下了。后会有期。”
黑色西域马“踏风”被主人轻轻在后臀拍了一鞭,撒开四蹄奔了起来。刨起的积雪洒了刺史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