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在扶着马车站了起来,望向远处。漳水涛涛,仍不息地流淌着。河水清亮冰凉,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不久前遭遇关羽,让他明白了一个事实。刘备大军已经到了,甚至提前得到了消息,赶在前往脩县的路上埋伏自己。徐州大军将近二十万,有第一波埋伏,就有第二波埋伏,这是显而易见的。那么第二波埋伏在哪?袁绍心中已经有了预感,环顾四周后,便不出意外地发现了。阵阵马蹄声带起漫天烟尘,漳水河畔,太史慈率大军杀到。“快,列阵,准备迎敌!”淳于琼立刻拔剑高喊道,一旁的郭图也赶紧冲上前查看情况。敌军的到来,让袁绍大军有了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能赢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但也不能不抵抗啊!嘈杂的声响顷刻间喧嚣而起,但落在袁绍的耳中,却好似虚无一般。他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河水,目光带着些迷离。前路茫茫,心中忐忐,生死朝夕之间,霸业一瞬梦醒。自己这一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怕是终究走不到对岸了。“主公,主公!”田丰在一旁呼喊着,袁绍却没有动静。情急之下,田丰猛地抓住了袁绍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了起来。“元皓何事……”袁绍这才回过神来,淡淡道。闻言,田丰差点没气死。什么事?你说什么事!敌军已经杀上来了好吧!袁绍看了一眼前方的形势,声音低沉道:“且战且退吧。”田丰再次无语。说得好听,往哪里退?但战争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就在这一愣神儿的工夫,太史慈已经率大军杀上来了。淳于琼只得顺河而下,沿着漳水一路撤退。但太史慈却并没有猛烈进攻的意思,眼见袁绍大军撤退,他便一路掩杀,速度不快也不慢。继续向南退了二三里之后,忽听背后一阵号角声响起。“袁绍老贼,你的死期到了!”大吼声响起之时,孙策率军跃马而出,神色间满是兴奋。这下淳于琼慌了,面色一片煞白。麾下士卒也自不必说,早在听到南皮被围之时,大多数人便心生惶恐。而等到昨夜奔逃时,士气已经彻底崩盘。他们很清楚,家已经回不去了,一旦战败之后,妻儿老小还不定会被敌军怎生蹂躏。可以预见的是,这时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便会形成投降的态势。淳于琼急得直咬牙,但终究无可奈何。前有追兵,后有堵截,怎么办?眼下只剩下来时的路可走了,但此刻折返回去,也是自寻死路。此情此境,正如昔年霸王被困垓下,楚歌声声在耳,埋伏面面俱到!但还没完。就在淳于琼心中挣扎的这一会儿,又有两路敌军杀到,正是刘备亲率的大军。眼见大军已至,一直尾随其后的赵云也杀了过来。两只大军迅速补位,以漳水为依托,将剩下地方的缺口全部堵上,给袁绍大军包了饺子。这下,四面楚歌直接变成了十面埋伏。刘备纵马立在大纛下,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敌军,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大局定矣!不过对于袁绍来说,这下倒简单了。也不用想着从哪里逃跑了,因为压根逃不掉。淳于琼想了想,还是纵马来到了袁绍面前,拱手道:“主公,敌方大军已至,咱们已无路可走。”形势虽然清楚,但从嘴里说出来,还是听得所人都神情巨变。逃不掉是肯定的,那下场呢?可袁绍的神情却古井无波。或者说,自从抵达漳水之后,他脸上就已经没有了表情。争霸天下,本就是一条艰难之路。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上,从来是遗世独行。一个人成功,千万人失败。输了就是输了,袁绍还不至于不认。只是……难免有些遗憾和不甘。沉默片刻之后,袁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动了几下,发出了几个音符。“去,请刘玄德阵前会晤……”“这……”淳于琼迟疑了起来。都已经败亡在即了,这时候请人家,人家怎么可能愿意来。田丰却看出了袁绍的心思,开口提醒道:“淳于将军,去吧,敌军围而不攻,就是在等咱们呢。”“遵命。”淳于琼一抱拳,纵马而去。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袁绍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终究还是元皓知我心思啊……”他笑了,田丰却满心悲色,同时脸上浮现一抹决然。“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主公落得如此境地,皆因臣等无能。”袁绍苦笑摆手道:“事已至此,这些话就不必再说了。败给刘玄德,乃是我技不如人,与尔等无关。刘玄德素来宽仁待人,我死之后,元皓你便降了吧。以你之才,必然受到重用。”闻言,田丰眼中却露出一丝愤怒,好似被人侮辱了一般。“主公何出此言,自古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纵然是幽冥黄泉,永世沉沦,我亦愿随主公同往!”袁绍顿时动容,目光看向田丰的同时,已是满脸感动。不想穷途末路之时,却还有人愿与自己同生共死!感动之余,袁绍心中却忽然生出了一股豪气。“好,咱们便去会一会刘玄德!”对面,刘备见淳于琼单骑出奔,传达了袁绍要与自己谈谈的想法之后,便有些疑惑。自从将袁绍围起来之后,刘备便没有下令进攻。原因倒也简单,无非是因为这样更有性价比。四面无路,贸然进攻之下,很可能激起敌军誓死抵抗的锐气,从而血战到底。毕竟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谁都知道怎么选。胜局已定,就没必要继续损失兵马。刘备在等,等到敌军又饿又渴,实在撑不住的时候。自己再命人招降,就能兵不血刃。刘备粗略估计,整个过程应该要持续一两天。不过他一点都不急。昔年长平之战时,白起围困赵军四十多日,才大功告成,自己又何必心急。可是这才围困不到半个时辰,敌首居然主要要跟自己谈谈……袁本初什么意思?正当刘备疑惑之时,一旁的郭嘉和荀攸却笑了。“主公,袁绍这是打算投降了。”郭嘉笑道。“投降?”刘备有些不信。“不错。”郭嘉点了点头,“重压之下,敌军已无幸免之理。袁绍心绪崩塌,投降也不奇怪。只是……主公是否要接受他的投降,还在两可之间。”“我为何不接受!”刘备笑道,“袁本初投降,则冀州可定!”闻言,郭嘉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主公固然胸怀大度,但有些事,还是斩草除根为好。袁绍毕竟不同于张邈、袁遗之辈,留着隐患太大。可这种话如果直说,必然会惹得刘备不喜。正当郭嘉想着如何委婉劝说刘备之时,一旁的荀攸却开口了。“斩杀了袁绍,主公一样可以拿下冀州。”闻言,刘备脸色一变,开口道:“公达,你的意思是……”“主公明鉴,袁绍名满当世,天下人皆心向往之,而麾下还有数万大军。即便愿意投降,将来也必生隐患,不如斩草除根,一了百了。”荀攸长得像个老实人,但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老实,反而充满了狠辣的意味。但刘备还是有些迟疑,“袁本初战败而降,我若不允,反将其杀害,世人会如何看我,今后还有何人敢来投?”荀攸摇头道:“别人是别人,袁本初是袁本初,又怎能一概而论。如此心腹之患,万不能留。”刘备说不过荀攸,却是在不想落个杀降的名声,便挥了挥手。“罢了,此时先不提了,随我去见袁本初再说!”闻言,荀攸和郭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这时候可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啊!得到刘备的许可之后,淳于琼纵马赶回本阵,将消息禀告袁绍。“刘玄德果真是仁义之主。”袁绍冷笑一声,“元皓,咱们去会会他。”“遵命!”田丰拱手道。说着,二人走下马车,翻身跨上战马向前冲去,却并未带任何兵马。刘备这边,却已经摆开了阵仗,腾出了地方.甚至命人铺上了毯子,等待着袁绍过来。片刻之后,袁绍带着田丰赶到。下马之后,二人郑重地正了正衣冠,才拱手向刘备失礼。“见过大将军!”这一声称呼,则是代表了袁绍的身份认同。你是朝廷亲封的大将军,而我也是汉臣,咱们始终是同朝为官。这一战,是朝廷的内部斗争。哪怕是死,袁绍也不想被扣上一个逆贼的帽子。刘备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拱手还礼道:“袁将军客气了,请坐!”说着,刘备作了个请的手势。袁绍也不客气,直接在刘备准备好的地方坐了下来,田丰则侍立一旁。刘备也坐了下来,一旁的郭嘉却取出了一壶美酒,给二人倒上。“请!”刘备举杯,立刻得到了袁绍的回应。谁能想到,不死不休的两人,却有对坐而饮的一天。就这么喝了几杯之后,两人才说起了正事。袁绍倒是干脆,直接开口道:“久闻玄德兄宽仁下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对待我这个败军之将,都能如此礼遇,实在令人佩服!”“本初兄客气了,在下生平并无所长,便只剩下了这么点德行而已。岂不闻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与人为善,必有后报。”刘备笑道。闻言,袁绍不禁一愣。显然刘备的处事原则,还是给他带来了点新鲜感。片刻之后,袁绍再度开口道:“今日之战,在下输得心服口服。不知玄德兄可愿答应在下一个请求?”“本初兄请讲。”刘备大度地开口道。“我死之后,还请玄德兄照顾我妻儿老小,善待南皮百姓。”这回轮到刘备发愣了,甚至眼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他本以为,袁绍是来投降的,没想到却是已经心存死志。袁绍望见刘备的目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怎么,玄德兄以为我会摇尾乞怜,以求苟延残喘?”刘备苦笑,无言以对。袁绍忽然站起身来,眉宇间满是傲气。“想我袁本初年少成名,却辞让朝廷征辟。后值倾颓之际,亦忠义奋发,便是董贼欺天之时,我亦丝毫不惧!大丈夫死则死矣,又怎可失了气节!”刘备起身拱手道:“本初兄铮铮傲骨,小弟佩服!”这句话不全是虚言,倒有几分真心实意。袁绍虽出身袁氏,却是一介庶子,之所以能力压嫡出的弟弟袁术,成为袁氏的标杆,大部分还是能力问题。一路走到今天,过程也绝不可能一帆风顺。多少艰难险阻,皆不足为外人道也。刘备虽然是赢家,却也没有去奚落袁绍的必要。袁绍望着刘备,他从刘备的眼神中,能感受到满满的尊重。“方才之言,玄德兄可否答应?”袁绍再度开口道。刘备点了点头,“我从未行过残害百姓之举,本初兄之家眷,我亦会善待之。”袁绍正了正衣冠,对刘备一礼到底,郑重道:“如此,便多谢玄德兄了!”这意味着什么,刘备当然清楚,他也叹了口气,拱手还礼。“本初兄,一路走好!”袁绍没有再答话,而是在刘备的目送下,带着田丰转身离去。来时纵马,去时袁绍却选择了徒步而行。步履蹒跚之时,自己这一生却飞速在脑海中闪过。幼时,因母亲的婢女身份,而在府中遭人白眼。虽然谈不上饱受欺凌,却从未被家族重视过。少时,因自身的聪慧而崭露头角,境遇总算是好了些。却依旧因为出身,受到了弟弟袁术的鄙夷。虽是亲兄弟,他却从未叫过自己一声兄长!但袁绍的运气终究不错,恰逢伯父早亡,他便被父亲扔过去承袭家业。自从,袁绍终于成为了袁氏嫡子,不是他爹的,而是他大爷的。有了这个身份,袁绍才算摆脱了阶级的桎梏,有了一飞冲天的资格。青年时期,袁绍声名初显,朝廷征辟他为官,可他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当时的局势。果断以母丧为名,拒绝朝廷征召。彼时党锢之祸牵连极广,便是再大的家族,稍有不慎便可能身灭族诛。而袁绍凭借着高超的眼光,和敏锐的嗅觉,直接完美躲过了这个危险的时代,最终等来了自己的春天。黄巾乱起,天下震动,灵帝被迫解除了党锢,大将军何进就此掌权……而袁绍,也终于趁着这个机会,从幕后走到了台前。自从便一发不可收拾,先后诛宦官,谋权势,出奔冀州,兴兵讨董,终成天下楷模!步伐缓慢前进着,不多时袁绍便踱步来到了漳水河边。望着清洌流淌的河水,以及河水中自己的倒影,袁绍忽然笑了。今日,自己算是走到了尽头。也罢……铿!袁绍猛地拔出了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主公,不可啊!”随行的淳于琼大吼道,神情中满是紧张。他与袁绍交往甚早,从昔年西园八校尉时便已相识,可谓感情深厚。袁绍将目光看向了他。“仲简,刘玄德刚才答应我,会善待将士。我死之后,你便率全军投降吧。”“这……”淳于琼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袁绍猛地一挥剑。下一刻,他倒了下去。脖颈处流出的鲜血汇入水中,为这一河清水增添了几许艳丽。“主公!”淳于琼当即跪了下来,眼中满是悲伤。旁边的田丰却是眼角含笑,拿起了袁绍自刎时的佩剑,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就此气绝身亡。素来喜欢刚猛犯上的田元皓,最终却选择了与袁绍同生共死,没有一丝犹豫。至于淳于琼,哭得虽然伤心,但目光扫了扫那柄染血的利刃,却终究没有勇气拿起来。后方,袁绍刚刚自刎之时,他便看到了,忍不住叹息一声。等到田丰殉主,刘备更是赞叹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自古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田元皓不愧为河北义士!”一旁的郭嘉却冷笑一声,“田元皓固然高义,但世间如他者,又能有几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君死……臣降。”
第六百一十章漳水之殇(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