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顺着妹妹的所指方向瞧去。二楼洞开的窗扉旁,一袭青衫,几缕发丝,正被秋风微动。他目眺东南,似是触景忆趣,脸上泛着淡淡笑意。一杆酒旗,猎猎阁楼之外,一角舞动窗前。少年能清楚看到酒旗上绣着的刻着酒字的灰瓮,风吹旗帜的声音,又是那样招耳。物动声响,这贵阳府城的客栈是那般生动。可是物愈动,人愈静。这青衫客,仿如生动世界里的一幅画卷。他静立在那里,不随风物而逝。少年只看了一眼,甚至仅是一张侧脸,便让他在一瞬间放下手中的粗糙茶碗。在那人移目过来正脸相对时,他心脏骤跳,差点钻出心窝。少年感觉自己像是犯了什么错误,刹那间低下头去。他比妹妹年长五岁,加之从小受到祖父祖母与爹爹的教导,懂的东西自然更多。由此,他绝不敢像妹妹那般大胆。像,太像了!脑海中的记忆不断翻涌,那幅挂在祠堂中的画像,他不知看了多少次。爹爹常教导,林家人不可忘恩。年幼时,他尚且不懂那幅画像的意义。家中长辈便常带着他去生祠拜见,叫他敬重。明事理之后,他便追问长辈这画像的来历。后来陆续知道福威镖局的危机。也明白了其中恩情。倘若没有那画像中的人,福州的福威镖局不会有今日的繁荣,早就是败瓦颓垣了。虽无缘得见画中前辈,可是他对那幅画的印象之深,还要胜过妹妹。扑通扑通.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自己都能听见。一方面心潮起伏,一方面又有个声音不断在脑海中说这只是巧合。可天下间,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人吗?甚至,就连画中的神韵,都与眼前这位如此相似。否则他们兄妹二人,不会一瞬间失神。少年眼皮上翻,又偷偷看了一眼。太像了!但.那分明是二十多年前的画像。如若真是那位前辈的话,现在也改是爹爹这般年纪。念想到此处,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呢?不是那位前辈本人,但如此相像,会不会与那位前辈有关?若爹爹见了这般有脸缘的恩人,即便与前辈无关,此次碰上,只凭脸缘也该请他吃这顿餐饭。心中踟躇不前,没拿定主意。“噌~~”一道挪动凳子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愣神时,妹妹已离桌朝窗边独坐的青衫客走去。少年想喊住她,又犹豫没及时开口。这时,一旁的郑镖头露出异色。“少东家”“郑叔李叔你们先吃,”少年忙道,“家妹第一次出远门,瞧什么都新鲜,我去看着她。”这种事一路上发生了不少次。镖局众人没多想,又知道少东家颇有林老镖头风范,做事沉稳。在这客栈中确实没甚么危险,少东家发了话,故而看上几眼也不去管了。少年三步并两步。他却看到,自家妹妹已经坐在了青衫人的桌旁。等他靠近时,青衫人目光微抬,很自然地说道:“坐。”少年坐下,正好挡住后方镖师们的视线。兄妹二人本想开口询问,可此时面对这个神秘青衫人,只觉对上了祠堂那位前辈。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哪怕是天真活泼的小女娃都心生局促,大着胆子来,却突然不敢说话了。年长的哥哥,更是只在椅子上坐了小半个屁股。青衫人看他们紧张的样子,却是笑了出来。像是为了打开话题,朝着窗外一指:“外边的镖车,可是你们家的?”“是。”兄妹二人异口同声,又乖巧点头。哪怕是家中长辈问话,他们也没有这般绷紧神经。一直供奉在祠堂受林家香火的画像,突然出现在眼前,张口说话。这种感觉,让两个少年人登时将脊背腰杆直了起来,又竖起耳朵,生怕漏听半句话。青衫人又问:“你们是哪家镖局的。”“福州,福威镖局。”青衫人丝毫没露出异色,显然早就猜到了。毕竟,外边的镖车上就挂着鲜明的“林”字。“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道:“林义宽。”小女娃看了他一眼,道:“我叫林义贞。”她话罢又自报家门补充一句:“我爹爹是福州镖侠林平之,我娘亲是福州开山掌派的弟子南希梅。”早年福州之地的教宗并不多,一家大镖局便算豪强。近年来却如云贵之地一般,新起不少门派。开山掌派便是其中一支。这路开山掌法据说是宋时就有,也与许多凋零的武学一样得以接续。青衫人似是想到什么,表情微有变化。“怎么不见林总镖头,难道从福州到贵阳府的镖货,是你们两个领的头?”兄妹二人赶忙摇头。又将自家爹爹所在与其中内情详细说了一遍。“如此说来,你们这一路走来,也做了不少好事。”青衫人笑望着他们。小女娃点头道:“是的。”她的语气昂扬许多,一字一顿说道:“我们初到黔东,在剑河城外的清水江边途经一间野店,店主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萨姓老人。”“他与孙女相依为命,一道开店做些茶饭,平日里又在野外采药材去卖。”“爹爹见他们清苦,得知后便将他们的天麻、灵芝、黄柏等药材悉数以高于几分市价的银钱收了去。”她掰着手指,将那些药材的名字一个个说的很是清楚,生怕漏了某个。忽然,又见她微微拧眉。“就在当天傍晚,从剑河城来了一伙凶恶的人,他们去野店上门索财,这些人开口要好多银钱,萨老爷爷给不起,便要将她孙女抓走做帮派帮主的小妾。”“爹爹很生气,将这些人狠狠收拾了一顿,又耽搁了半天去到岑松商帮。”一口气说到这里,显然是因为后来她没有随行,后边具体的话讲不出来了。少年便接话道:“爹爹找到了他们的帮主,报出了福威镖局的名号。”“因为我家常过潇湘入云贵押送药材镖货,这一趟路几乎每年都走。”“爹爹便警告他们的帮主,如若发现萨老爷孙二人过得不好,就来寻他麻烦。”“那帮主害怕了,言道以后不敢再欺负他们一家,还会照顾萨老爷爷的生意。”福威镖局虽说不是教宗大派,却也是今非昔比。作为福州最大的镖局势力,生意做遍南北。镖局多少得力人手暂且不提。自当年福州阴阳剑谱一事后,天下大派皆在林家被当世剑神震慑。这镖局背后站着天下第一大派,不是寻常势力敢招惹的。两个少年说起这些事,便少了几分紧张。青衫人听罢,轻轻点头,道了一声“善”。又问:“林总镖头此前可有见过这位萨姓老人?”“没有。”少年不敢撒谎:“这一路野店多不胜数,何况萨老一家位置偏僻,又十分破旧。”“爹爹常说,当年我林家受人大恩才得以保全,林家人不可忘恩。天下间的恶人除不尽,但今有余力,路见不平事,也当出手相助。”“用爷爷的话来讲,这便是积德。”“为我林家积德积福,也不辜负当初的恩人。”他说这话时毫无停顿,显然是耳濡目染,将长辈的话牢记心中。可是一说起“恩人”二字,再看向面前的青衫人,少年的呼吸就微微粗重起来。在青衫人微微点头,露出赞许之色时,少年鼓起巨大勇气,说道:“我家祠堂里挂有一幅画像,正是当初救我林家满门的大恩人。”“前前辈”他吞咽一口空气,喉咙滚动发出一丝颤音:“前辈与我家祠堂上的画像好生相像,不知.”“不知可知晓福威镖局的往事。”青衫人闻言,脸上涌现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反问道:“你们把我当成了画像上的人,这才上前搭话?”话题一打开,少年反倒微松一口气,他们两个都嗯了一声,复又朝青衫人瞧去。又见青衫人笑意更甚,饶有趣味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天真有趣。”“你家的画像在祠堂放了二十多年,我如何能在二十年前出现在福威镖局的往事中。”“是也不是?”林义贞眨着眼睛望着大哥,她才想到这些。少年早就考虑到了。只不过画中人与眼前人神似,纵然离奇,还是问出来才心安。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晓得自己冒昧了。于是含着歉意道:“相见是缘,我请前辈吃这顿餐饭,还请不要推辞。”青衫人并未拒绝,顺势点头道:“好一个相见是缘。”他转眼看向小女娃:“你前年是不是收到过一件礼物,大抵在中秋前后。”女娃道:“是的。”她正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却被人抢了话:“拿出来瞧瞧。”这礼物在她看来很贵重,不过青衫人宛如画像复活,他一开口,很难拒绝。女娃将一柄冒着寒芒的短剑拿了出来。“这是爷爷去雁城拜会时,从衡山派带出来的。”与绑在靴子上的短刀不同,这短剑,她是贴着腰身收藏,可见重视。林义宽露出一丝异色。他看到青衫人拿起短剑,端详了片刻。此剑出自龙泉铸剑山庄,乃是一柄宝刃。然而.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却看到了匪夷所思、超乎常理的一幕。青衫人缓缓拔出短剑,将剑身托在左手手心。右手微伸,食指点出瞬间,忽见一道冰白刃气。小女娃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只觉神奇。而少年人,已经瞪大了双眼。青衫人没看他们,眼睛随意地凝在短剑上,以单指在剑面上写画。剑身上的字迹越来越多,全是蝇头小字。兄妹二人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字,他们的关注点已经不在字上。二人无法理解此时场景。若非家教甚严,恐怕早就大呼小叫了。这短剑以精铁百炼所铸,不说削铁如泥,也算一柄利器。可此时.却有人能用手在上方写字。那指尖流动的寒芒刃气,更是他们生平仅见。兄妹二人痴痴地看,一时间忘了时间长短。等青衫人将短剑递回时,小女娃愣了数秒才出手接过。“前前辈”少年不及去看剑上的刻字,而是又望着青衫人的脸。画像祠堂中的画像活了!他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快,像是第一次了解这片江湖。后续的话没有说出口,便听青衫人笑道:“相见是缘。”“去付餐饭银钱吧。”两人的耳间似回荡着一道笑声,就在这笑声响起瞬间,兄妹二人皆有失神。醒转之时,对坐的青衫人,已了无踪迹。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来过。“大哥.前辈什么时候走的?”小女娃四下张望,再寻不到青影。“我也不知道。”林义宽摇头。小女娃恍惚间又问:“前辈去了什么地方?”少年还是摇头,喃喃道:“也许.”“前辈又成了祠堂上的画像。”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以至于妹妹都没听清楚,她已经被短剑上的刻字吸引。少年凑上去一看,才发现内容既熟悉又有几分陌生。林家此时修炼的内功乃是三焦练气法。这门内功正是恩人所授。如今这剑上的心法像是比三焦练气法更深奥一些。兄妹二人这番动静引来郑镖头与李镖头。他们方才也看到那青衣人。可只是一个低头抬头的工夫,人不见了。这要是放在晚上,准要吓他们一身冷汗。镖头们不及说话,少年急忙开口:“快寻爹爹.!”福威镖局的人匆匆出了客栈,留下大队人马。两位镖头赶着马车,带着兄妹二人去到贵阳府城最大的药庄。约摸半个时辰后。息烽药庄门口,一位仪表堂堂、腰间负剑的中年人快步而出。他只听了个大概,立刻面露惊容。“走,去客栈!”中年人当即吩咐,带着镖头们又回到方才用餐的地方。可是,想找那位青衣人是不太可能了。“你们可有不敬之处?”中年人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儿女。兄妹二人摇头。中年人这才点头,又领着他们回到住处。等周围无了嘈杂声,再听他们细细讲述。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回述一遍。尤其说到青衫人的样貌中年人全是震撼。他旁边,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镖师,更是发出一声长叹。此人正是当年随林镇南走南闯北的史镖头。“真的是那位啊.”史镖头望着林平之,满脸的追忆之色:“想当年,我随着总镖头在乐安附近的破庙中初次见他,还在怀疑衡州府之地的传闻,但是总镖头却对他另眼相看。”“后来.”“逢镖局大难,得他相助,才从绝境中转危为安。”“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史镖头面带沧桑之气:“行镖多年,我已垂垂老矣,这趟云贵之地走过后,恐怕就不能再远走出镖了。”“常言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他竟还是当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