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依然弥漫着浓郁的油漆味。沈青禾从衣服里抽出一根铁丝,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轻轻插进石立由房间的钥匙孔。很快,门开了。进屋后她直奔卫生间,反锁房门,从内兜取出一支手电筒,借着那一束光,寻摸着石立由留在这里的情报。
顾耀东刚要跑进客栈,忽然想起了赵志勇的叮嘱,这确实是刑一处的案子了。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也许更合适。于是他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绕到了后门小路上。石立由房间的窗户关着。他又看了看周围,有一户人家门口靠着一架木梯。顾耀东轻声走过去,背起木梯,看见旁边还有一堆破铜烂铁,又从里面抽了一根钉子。
轻轻将木梯子搭在墙边,他爬到梯子顶端,踮起脚伸直手刚刚能够到窗户。推了推,果然锁住了。屋里黑灯瞎火,应该是没人。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根钉子,从窗户缝隙伸了进去……
卫生间的壁灯上布满灰尘,当手电筒光束照在上面时,灯罩上隐隐显出几道指印。她正小心翼翼拆着灯罩,忽然,外面传来“啪嗒,啪嗒”的响声。她立刻关掉手电筒,将门推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屋里一片漆黑,窗外也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异常。
随着雷声和风声大作,“啪嗒”声也随之停止了。
沈青禾又侧耳听了片刻,确实没有声音,只能疑惑地关上门,重新打开手电筒。她轻轻拆掉灯罩,在灯座里摸索着。
待到那一阵雷声和风声过去,雨水就劈头盖脸打了下来。此刻的顾耀东踮着脚挂在窗台下面,活像一只眼巴巴等着上岸的落水狗。刚刚那一阵风吹得梯子直晃,他手一滑把钉子掉在了窗台上。这会儿好不容易捡回来,又开始继续拨弄插销。插销刚拨起来,又掉下去,再拨起来,再掉下去……每拨动一次插销,就发出“啪嗒”一声响。
沈青禾第二次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查看情况。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异常,门和窗户都关得好好的。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偶尔亮起的闪电照亮玻璃上的雨点。
关上门后沈青禾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灯座里果然藏了一根卷得很细的纸条,她将纸条展开,借着手电筒光一看,正是电文。她迅速将电文装回衣服内袋,然后将灯罩复原。
又是一道闪电。只见那根钉子慢慢地伸向插销,慢慢地挑起……这一次,插销终于被拨开了。踮着脚扒着窗被淋得鼻涕横飞的顾耀东,眼睛一亮。
沈青禾收拾妥当,再次确认没有疏漏后,从卫生间闪身出来,刚一出来就看见一个身影正在翻窗户。她心里一惊,立刻退了回去。那个身影从窗外挤了进来,站在窗边拧着衣角的水。一道闪电闪过,沈青禾从门缝里看清来者竟然是顾耀东。
大雨中,客栈老板撑着伞站在后门外的小路上,顺着架在墙边的木梯子朝上望去,只见三楼丢地毯的那个房间窗户大开着。
顾耀东全然不知自己的出现打乱了沈青禾的计划。他很高兴地拧干了衣角,又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就从挎包里拿出手电筒开始到处找线索。
沈青禾从门缝里看着外面的手电筒光晃来晃去,有些焦灼。好不容易等到顾耀东去了内屋,她赶紧开门出来,然而刚出来就听见有人在用钥匙开门。她只得再次躲回卫生间。前脚刚关上门,还没来得及反锁,后脚顾耀东就冲了过来。开门声也惊到了他,屋里无处可躲,他第一反应就是往卫生间里钻。可是这门似乎有什么毛病,怎么推都推不开。
此时的沈青禾正在里面拼命抵着门,一边抵一边拼尽全力拉上插销,终于反锁了门。
就在这时,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静得可怕。过了几秒,灯也被打开了。只见客栈老板站在门口,举着扫把探头探脑:“是谁!谁在里面?”他扫了一圈,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只要再往里几步,他就能看见卫生间门口的顾耀东。沈青禾和顾耀东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两人都死死贴着门一动不敢动。
“还躲?我都看见窗户外面的梯子了!”
沈青禾听者有心。
客栈老板越想越来气:“当我这里是茅厕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地毯都给我卷走了,还想偷什么?”
顾耀东终于一脸尴尬地站了出来。
对方看清了他的制服:“你是警察?”
顾耀东无地自容地走过去,鞠了一躬:“对不起,吓着您了。我是想来看看作案人还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警察你光明正大地进来好了呀,翻什么窗户?”
“这个案子不归我们处管了。我是偷偷来的。”
客栈老板上下打量他:“大半夜的,你真是警察?”
“这是我的证件。”
客栈老板戴上老花镜费劲地看着:“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
“警员顾耀东。”
两人说着话,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沈青禾溜出卫生间,矫捷地从顾耀东来时的窗户翻了出去。
客栈老板把证件还给顾耀东,换了笑脸:“长官,那您可一定要好好查,我还等着你们帮我把地毯找回来呢。”他一边唠叨着,一边转身离开了:“哎,这两天真是触霉头,丢了地毯,还得提心吊胆,生怕再有什么奇怪的人回来。”
屋里只剩顾耀东一个人了。他回到卫生间门口,试探地一推,门竟然开了。他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什么,跑回窗边一看,一个戴帽子的人影正顺着木梯往下爬。
他大喊:“喂——”
对方正好爬到最后一格,轻盈落地。顾耀东翻窗出去,腿都跨上窗框了,对方竟然抽掉了梯子。
“喂——什么人!”顾耀东跨在三楼窗台上,朝下一看,顿时有点晕眩。他转身跳回屋里,冲出房间朝楼梯跑去。眼前的走廊蜿蜒曲折,还要经过很长一段才能跑到楼梯。两秒之内,他已经朝相反方向的走廊尽头冲去。上一次跟着刑二处来,他就注意到走廊尽头有一扇安全门,门后就是户外消防通道。顾耀东猛地一推,门上挂着的生锈的锁就松开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消防通道,举着手电筒朝下照去,夜雨中,手电筒的光束照在了那个正想逃之夭夭的戴帽子的人身上。
顾耀东大喊:“警察!站住——!”
喊声一出,对方抬腿就跑。
由于年久失修,金属的消防通道已经被锈穿了,前几级台阶摇摇欲坠。顾耀东一咬牙,奋力一跳,“当”的一声落在了二楼。
手电筒滑落下去,灯泡摔得粉碎。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沈青禾微微回头望了一眼,朝附近弄堂跑去。
雨越来越大了。
沈青禾压低帽子,穿梭在大小弄堂,顾耀东在后面穷追不舍。在这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当人们都躲在屋里开着橘红小灯享受这份诗意时,两个人在街上跑得水花四溅,仿佛整个城市只剩下这一对玩命的猫和老鼠。
沈青禾拐进一条小路,靠在墙上喘粗气。刚喘几口,顾耀东就一个急刹车出现在路口,也大口喘着气:“别跑了!我……我是不可能放过你的……投降吧,免得……大家都跑断气……”
话音未落,对方就已经冲了出去。顾耀东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跟上。哪怕最后不能把这小贼抓回警局,起码也要看清他是男是女,长相如何。
顾耀东追着神秘人拐进一条小路,一进去就愣住了。前面是一堵高墙,死路一条。两侧都是门窗紧闭的民居,对方却不见了踪影。他试着往上爬了爬,连三分之一的高度都够不到。
此时的沈青禾正挂在高墙另一侧,手脚并用往下爬。刚爬一半,顾耀东忽然从背后冲了出来,短短一分钟的时间,他竟然已经找到捷径绕了过来。这是沈青禾万万没想到的。她心一惊,手一滑,从高墙上摔了下来。顾耀东冲过来就是一个猛扑,对方灵活地埋头一钻,从他臂弯里钻了出去。
追逐只能很不情愿地再次上演。
耀东父母撑着伞等在雨中。又一辆电车靠站,下来两个乘客匆匆撑伞离开,依然不见顾耀东的身影。
耀东母亲有些担心:“都末班车了。耀东这顿饭局时间也太长了。”
顾邦才:“他现在是警局红人,要跟上司和其他警员搞好关系,时间长一点也正常。”
耀东母亲叹了口气,很是心疼:“哎,总归是辛苦。有时候我倒希望生的是两个女儿,像沈小姐一样,白天做点小买卖,晚上在屋里看看,早早就睡了,不用大半夜的还在外面辛苦。”
顾邦才:“饭局再怎么说也就是吃吃喝喝,总比这么晚了还要上街抓犯人好吧?”
沈青禾“嗖”地拐进一条小路,顾耀东很快就追了进来。这是一条两栋楼房之间的通道,两侧高墙陡峭,漆黑狭窄,几乎仅能容一人通过。沈青禾正跑着,忽然一只猫擦着她的脸一跃而过,她本能地一个急刹车,顾耀东避之不及直接撞在她后背上。他顺势往前一环抱,紧紧箍住了对方。沈青禾从腰间摸出匕首,本想拔刀出鞘,犹豫了几秒还是别了回去。
两人一直纠缠着,僵持着。沈青禾完全没想到这是个如此难缠的拼命三郎,如果是其他人,她早就下狠手三两下解决战斗了,偏偏是他。
“警察!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沈青禾已经筋疲力尽,小警察还生龙活虎,“快把手举起来!”
忽然,沈青禾停止了挣扎,咬牙切齿地举起手来。顾耀东刚露出一丝得意,忽然也僵住了。他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死死箍着对方的胸部——女人的胸部。那一瞬间,他的血液好像停止流动了。曾经听街上的小混混开玩笑说,男人摸到女人这个部位时,会有一种电流通遍全身的酥麻的触电感。可是顾耀东并没有,他只是僵硬,几乎所有感知器官同时丧失能力的僵硬。
沈青禾趁机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过了好几秒,顾耀东才痛得一声大叫松了手。等回过神来,对方早就跑远了。
他从小路追出来,只见戴帽子的神秘人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夜雨中。临到头他还是没有看见对方的长相,只知道或者说摸到,那应该是个女人。
顾耀东垂头丧气地沿着小路往回走,在刚刚打斗的地方,一个东西在地上闪着银光。他捡起来一看,是一把钥匙。
夜雨依然下着,齐副局长家的用人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混着法桐清香的空气透了进来。公寓里灯火通明。副局长太太穿着祖母绿旗袍,坐在黑色皮质沙发上,用雕花小银叉吃着用人切成小丁的苹果。红木地板映着铜质吊灯的灯光,墙上挂着西洋风景画,窗帘是酽酽的藏青色,绣着钴蓝色花纹,在灯光下仿佛潋滟的湖面。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是讲究的,哪怕最不起眼的角落,放的也是挂棱雕花玻璃六角柜。
小客厅关着门,里面烟雾缭绕。夏继成、齐升平和另外两个中年男人在打麻将,一看便都是这里的常客。
牌桌上闲聊时,夏继成有意把话题引到了顾耀东身上,嫌他抢了老警员风头。齐升平今天手气不错,一边摸牌,一边半开玩笑地打趣夏处长是刀子嘴豆腐心。
夏继成正好顺水推舟:“我照顾他,也是看在东吴大学高才生这个名头上。真要说感情,那还是跟老警员深。”他打出一张三万。
齐升平:“碰!”
夏继成:“说起这个,正好有件事想跟副局长您申请申请。陈宪民的案子二处一点没参与,我看那帮老警员都有点低落,要是方便,押送那天能不能让他们也跟着去?”
“行啦,你这个处长的心情我理解。这样,下周移交犯人去提篮桥监狱,一处负责执行。你带二处也参加。”
“王处长不会介意吧?”
“我去跟科达说,他这个人心胸还是有的。再说刑一处、刑二处合作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我替二处谢谢副局长了。”说着话,夏继成看似很顺手地打了一张五万。
副局长高兴地把牌一推:“和了!”
末班车已经过去很久了,耀东父母还等在车站。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拖着脚步筋疲力尽的身影。耀东母亲撑着伞就跑了过去:“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淋着雨走回来呀?二十多岁的人了,看见下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顾邦才:“看你这么晚不回来,还以为你跟警局的人吃饭去了。湿成这样,那是长官给你派任务了?”
顾耀东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是……今天警局有点事。爸妈,下次我回来晚了你们也别来车站接了,这么大的雨,你们也当心身体。”
顾邦才:“你就别担心我们了,你要是生病了,你妈更操心。”
耀东母亲:“快回去吧,沈小姐一个人在家,万一亭子间又漏雨了,她一个人也不好应付。”
顾耀东一个激灵:“她自己一个人在家?”
耀东母亲:“对呀,我们出门的时候她正打算睡觉。”
福安弄的路灯在大雨里忽明忽暗。经过杨一学家门口时,顾耀东看到屋檐下放着那辆自行车。满大街的自行车几乎都长一个样,这似乎说明不了什么。他望向弄堂尽头自己家的亭子间,窗帘后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亭子间开了一盏小台灯,沈青禾已经换上了睡衣睡裤,桌上放着刚才那身湿漉漉的衣裤。她匆匆从湿衣服里掏出电文,藏在床下夹板中,同时把从大昌客栈到亭子间的全部过程回想了一遍,应该没有留下纰漏。刚刚在杨一学家门口停自行车,她还特意用袖子擦了一遍车身,在这种大雨的夜里应该不会有人专门盯着一辆自行车研究。
顾耀东蹲在自行车前,摸了摸车身,有些潮。自行车停在淋不着雨的屋檐下,但是车轮却滴着水。
一进家门,他就注意到门边放着一把干爽的雨伞。“那是留给沈小姐的。”耀东母亲说,“看样子是没用。”她一边说话一边去了天井里晾伞。“赶紧上楼把湿衣服脱下来。还有啊,下次再遇见下雨,你也别一个人站街上躲雨了。叫辆黄包车舒舒服服坐着回来,别光心疼钱不心疼自己。车钱妈妈给你出。”
从门口到楼梯,地上一直有水渍。顾耀东顺着水渍朝楼上望去,完全没听清母亲在说什么。他满腹狐疑地朝楼上走去。
耀东母亲嘟囔着:“心不在焉。看着吧,明天一早肯定是打着喷嚏下来。”
顾耀东一身湿透地在亭子间门口站了片刻,敲响了房门。沈青禾迅速将桌上湿漉漉的衣裤裹成一团,寻找安全的藏匿地点。
敲门声再次响起。
沈青禾:“谁呀?”
门外传来顾耀东的声音:“是我,顾耀东。”
沈青禾一边应付,一边在屋里寻找可以放这团湿衣服的地方,衣柜里面,下面,写字台,窗帘后,似乎都不够安全,“不好意思,我已经睡觉了。有事明天再说吧。”她一把将湿衣服塞进了被窝里。
“雨太大了,我担心屋里漏水。”
“可我已经睡下了。”
沈青禾用毛巾迅速擦干桌子,擦干出门穿过的鞋,放到床边,然后把湿毛巾也塞进了被窝。这时,她从梳妆镜里看见自己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顾耀东站在门口,再一次很有礼貌地敲门:“万一把地板泡坏了就不好修了。麻烦你开一下门。”
屋里没有声音了。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回应。他犹豫了几秒,正要撞门,门开了。站在门后的沈青禾穿着睡衣睡裤,踩着拖鞋,戴着睡帽,神态慵懒。
“顾警官,你这样半夜进来,我很不方便的。”
目光碰触的一瞬间,两人忽然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眼睛,似乎这一碰触让彼此都想起了某件尴尬的事。小台灯太过幽暗,显得小小的亭子间也遮遮掩掩,不明不白。顾耀东干咳两声打开了顶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那一丝混乱的东西也消散了。
“漏雨了吗?”他从沈青禾身边走过,进了屋。沈青禾杵在门边竟有一丝拘谨。
放在床边的鞋子是干的,但地板上到处有水渍。漏雨的正下方摆了一个水盆,雨水滴在盆子里溅得到处都是。
“漏得越来越厉害了啊……晚上家里来客人了吗?”话题转得很生硬,他实在不擅长套话。
沈青禾冷冷地:“没有。”
顾耀东把桌子拖到漏雨处的正下方,又把水盆放到桌上:“这样不会把地板弄湿。”然后他装作随意地说:“我看从楼下到这儿全是湿脚印,还以为来了客人。那是你出去了?这么大的雨还出门呀。”
“屋子里漏了一地的水,我穿着湿拖鞋下楼,当然把地上踩湿了。我租房子的时候可没想到漏雨会这么厉害,早知道这样,便宜我也不会租的。”
沈青禾一脸愤愤然地应对自如,倒是顾耀东被她说得矮了一截,老实巴交地:“真不好意思,我明天找人来修。”说完他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假装检查地板,眼珠子却四处乱瞟,被子里鼓着一团,像是放了什么东西。
沈青禾发现了他的疑心,立刻朝床边走去:“本来想好好看看,就因为漏雨,我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又进来搅和一通。我好歹是个女孩子,就算怕漏雨泡坏地板,也不能半夜三更的……”顾耀东一回转身,刚好撞上,二人顿时像被点了穴,一齐变得口舌迟钝目光闪躲。
沈青禾闷头坐到被窝里,下了逐客令:“这雨怎么没完没了……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睡了。”
顾耀东走出亭子间,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他很想再仔细咀嚼一遍亭子间里的所有细节,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有点乱。
沈青禾懊恼地一把摘掉睡帽,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她跳下床,从衣柜里拿出小木箱,又从床夹板中取出电文,想放到小木箱里。可在那团湿衣服里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钥匙。沈青禾愣住了。
屋里没有开灯。顾耀东睁眼躺在床上,抬手看着被那个神秘人咬的伤痕。是沈青禾吗?他努力回忆着关于大昌客栈神秘人的一切线索,可唯一真正称得上线索的,就是对方被他狠狠箍在手臂里的胸部……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想不下去了。
夜已经深了,顾耀东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小钥匙,走到窗边,迎着夜空的微光仔细端详着。
第二天,顾耀东少见地起晚了半个小时。他打着喷嚏刚到饭桌边坐下,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就摆到了面前。
耀东母亲:“淋得一身都湿透了,能不感冒吗?快把姜汤喝了。”
桌上放着报纸,版面上很大一张当红女影星的照片。头发微卷,眼神迷离,衣服已经褪到了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胸前一大片雪肌甚是抢眼。顾耀东只瞄了一眼,就立刻面红耳赤地埋头喝汤。
耀东母亲顺手拿起报纸看了一眼,啧啧摇头:“现在这些女明星,生怕别人看不见。谁还没见过世面一样的呀!再这样下去不让你爸爸订报纸了。啧啧啧……”顾耀东抱着碗,脸埋得更深了,生怕被人看见他那一脸没见过世面的面红耳赤。
这时,沈青禾也打着喷嚏下楼来。
耀东母亲:“哎呀,沈小姐也感冒了?”
沈青禾笑着:“夜里看书受了点凉,不严重。”正说着话,耀东母亲已经热情地把她拉到饭桌前坐下:“正巧耀东也感冒,我熬了一大锅,你也喝一碗。”
“真的不用了,顾太太。”
“顺道的事情呀,又不是现熬,住在一起就不要这么生分啦。”
再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了,沈青禾只好坐下。
耀东母亲去了灶披间,只剩顾耀东和沈青禾面对面坐着。两人一言不发。顾耀东偷偷看了沈青禾一眼,就是这一眼,竟有一股电流瞬间通遍了他的全身。昨晚箍住那个女人胸部时没有出现的触电的感觉,竟然在看见沈青禾的这一刻出现了。不仅如此,那时通通罢工的感官也凑热闹似的活跃了起来,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像潮水一样涌来,他甚至能听见沈青禾的头发丝滑动的嘶嘶声,异常鲜活,异常敏感。
顾耀东埋头往肚子里猛灌姜汤,喝得呼呼作响。他不知道昨天夜里那个人是不是沈青禾,想不清楚,也不敢想。也许看一眼她的胸部就能确认,但是他连沈青禾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敢看。
沈青禾也不自在地弄弄衣服,弄弄头发。面前这明明就是个普通人,是毫无情分的房东;是差点坏了她行动的警察;是原本营救结束搬出顾家后,就应该再无交集的普通人,可一夜之间突然就没办法把他当普通人了。她尴尬,拘束,不安,更恼火的是自己会莫名地脸红。
耀东母亲端了碗姜汤给沈青禾。
“谢谢啦,顾太太。”
“哎哟,看看你的脸,红得来。”耀东母亲摸了摸沈青禾的额头,“哎?没有发烧呀!怎么会这么红?”
沈青禾的脸更红了:“可能……屋里有点热。”
“我觉得还好呀。”
“我看街上已经有女孩子穿裙子了……”
耀东母亲一听,又把那张印着低胸女影星的报纸拿过来:“我刚刚还在讲。看看,这才几月,还没多热呢,这些女明星就穿成这样。我是不是应该写信去反映一下?街上那么多连女孩子手都没碰过的年轻人,像我们家耀东,看着多尴尬!”
顾耀东和沈青禾不敢看对方。
耀东母亲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赶紧喝姜汤吧。我闭嘴,不啰唆了。”但是她并没有闭嘴,而是一声尖叫:“哎呀!你的手怎么了?”
“被咬了。”
“被什么咬了?”
顾耀东看着伤痕,想了想:“野猫。”
沈青禾呛了一口:“姜汤有点辣。”
两个人此起彼伏打着喷嚏,不遗余力地给自己灌着姜汤,只为了能让杵在旁边的耀东母亲少说两句话。这顿早饭,大概是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受的一顿早饭。
经过杨一学家时,顾耀东正好看见他在开自行车锁。
杨一学憨厚地笑着朝他挥手:“早啊,顾警官。”
“杨先生早。”他本来已经走过去了,想起什么,又退了回来,“杨先生,您昨天骑车回来的时候下雨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回来的时候看车停在屋檐下,我担心它淋着雨,就过来看了看,车轮是湿的。”
“那可能是雨水溅上去了,哎呀,你倒是提醒我了,以后下这种大雨还是拿回屋里吧。”
“是啊,停在门口,也容易被别人骑走吧?”
杨一学说得很肯定:“那不会的,我上了车锁。正规锁店买的,人家店老板保证了,别说一般毛贼,就是神偷也打不开的!”
顾耀东望着杨一学骑车远去的背影,越发糊涂了。
沈青禾站在晒台边,默默看着顾耀东的一举一动。另一个方向,运送油桶的卡车开进了加油站。她看了眼手表,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时间。
沈青禾带来的电报让老董格外高兴,电报内容一旦泄露,很多工作都会前功尽弃。沈青禾解除了一个大隐患。叛徒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但是这名功臣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老董:“你去的时候,还顺利吧?”
沈青禾:“有点问题正想跟您汇报,不知道严不严重。”她抬头看着老董,欲言又止,不知道这件事究竟该从哪一部分说起。
“啪”的一下,顾耀东踉跄着被推到房间中间戳着。还是大昌客栈那间客房,夏继成和王科达黑着脸坐在一旁。推他的人是杨奎,后面还站了一圈刑一处警员,个个虎视眈眈,恨不得生吞了他。
王科达正要开口,夏继成先说话了:“谁允许你一个人来现场的!这是刑一处的案子,你来就是越权,不知道吗?”
“知道……”
“知道来现场之前为什么不申请?”
顾耀东很老实地说:“您昨天打麻将去了。”
“什么?”
“我没找到人。”
夏继成吧唧两下嘴:“我打麻将,叫个黄包车就能到的地方,又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找不到我你就越权办事?我下回要是真离开上海了,你岂不是要上天?半夜三更来一通胡闹,今天才来汇报情况,还敢嘴硬!”
王科达听得心烦:“算了,他来这一趟毕竟还是有发现。也不算完全胡闹。”
夏继成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本杂志,气哼哼地:“王处长,你想问什么你问吧。我不想跟他讲话了,看他就来气!”
顾耀东拘谨地戳着,一动不敢动。
王科达:“顾警官,你这趟也算歪打正着。既然你跟他们的人面对面交手了,那我就跟你了解一下情况。对方来了几个人?”
“一个。”
“来干了什么?”
“她一直躲在卫生间,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什么时候来的?”
“不清楚。”
“看见对方的样子了吗?”
“没有。”
王科达不敢相信他竟然一问三不知:“追了半天,你就一点线索没发现?”
顾耀东犹豫着,摇了摇头。
夏继成一脸平静地看着杂志。
杨奎带着几名警员搜查卫生间。刘警官踩在一名警员身上查看天花板,另两人在水箱、洗手池等地方摸摸看看。
刘警官:“队长,上面什么都没有!全是灰!”
一名警员盯着灯罩看了会儿。
杨奎:“怎么了?”
警员:“报告,就是觉得有点干净。”
杨奎扒开他,亲自上手拆了灯罩灯座,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他又问另一名检查地面的警员:“下面呢?手印,脚印?”
警员:“没有。”
杨奎:“不可能啊,姓顾那小子说人一直躲在卫生间。”
刘警官:“也可能就是躲一躲吧,不然在卫生间还能干什么?”
杨奎看了看壁灯,又看了看抽水马桶,彻底蒙了:“是啊。难不成专门回来一趟,就是为了拉泡屎?”
客栈老板愁眉苦脸地等在门口。王科达一行人从房间出来时,两名油漆工拎着工具,正好走到对门房间门口。
一名工人问客栈老板:“老板,这房间还刷漆吗?”
客栈老板:“刷呀。”
杨奎一愣:“不是已经刷过了吗?”
油漆工也一愣:“刷过了?没有啊!我们只刷了走廊,还没开始刷屋里。”
杨奎冲进两名便衣住的房间,到窗边一看,窗框确实已经刷了油漆。
王科达警觉起来:“怎么回事?”
杨奎:“那天下午我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两名工人说要进屋刷漆,让我们的人出去避避。”
王科达:“是这两个人吗?”
杨奎打量两名工人:“不是。”
王科达恼火地质问老板:“你客栈里来两名假油漆工,你不知道?”
客栈老板:“我联系的是漆匠铺,他们派谁来我也管不着呀!”
王科达又问杨奎:“看那两个人的证件了吗?”
杨奎:“看了。兄弟两个,一个叫张明文,一个叫张明武,我当时还说了句文武双全。”
王科达:“马上去户籍科查他们的地址。”
夏继成靠在门边,不动声色地听着。顾耀东忽然从他背后凑了上来,小声说道:“处长,我说这不是普通失窃案吧?”夏继成瞪了他一眼,抬腿走人了。
刑一处警员准备打道回府。顾耀东下楼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他从裤兜里摸出了那把钥匙,追上正要走出客栈的杨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