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脾气还倔,你就应该多看着点!自己的人,在警局里居然都能被打!”
夏继成竟然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给问结巴了:“那那那,你要我一个处长去跟杨奎打一架吗?”
“打他又怎么了?游行队伍里开黑枪的人肯定是他!打他算便宜他的!”
好半天,夏继成憋红了脸,憋出来两个字:“幼稚!”
沈青禾嘀咕着:“反正顾耀东要是我的人,我不可能让他被欺负成这样!”
夏继成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承认顾耀东是自己人了?”
沈青禾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你这么说的!”
夏继成笑眯眯地感叹着:“不可思议啊,这还是你第一次为顾耀东打抱不平。”
沈青禾还在狡辩:“我替他打抱不平的时候多了!他基础那么差,我是怕将来搭档被拖累!”
“沈小姐,你批评得对。顾耀东基础确实太差了,得给他找个老师,下点猛药才行。”
“什么意思?”
“不教他点真本事,将来怎么委以重任?”
沈青禾慌了:“首先,他还在考察期;其次,你说过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我。我还没有同意接受他!”
夏继成装无辜:“不管最后你接不接受,我都应该培养他作为警察的基本能力啊!这次的事情对我也是个教训,要想不被欺负,靠我不行,他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沈青禾被说得哑口无言,憋气地下了车。
夏继成望着她的背影,不禁笑了。
夜里,顾耀东洗了澡,换了一身睡衣。趁父母在灶披间烧水洗脚,姐姐在房间给多多缝衣服,他轻手轻脚抱着脏衣服去门口的水门汀池子,打算自己洗了。在家躺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也想自己做点事情,不再让家人担心和辛苦。
刚把衣服泡在水盆里,沈青禾从屋里出来,径直走了过来。
顾耀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沈青禾一把推开了。他疼得小声“哎哟”了一声。沈青禾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替他洗起衣服来。
“我伤已经好了,我自己来吧。”沈青禾没说话,于是顾耀东又说,“你看我!明天我就可以去警局了!”沈青禾懒得理他,他只好乖乖坐在一旁,看着她洗衣服。
任伯伯家的二喵又在弄堂里神出鬼没了。猫似乎有诡异的第六感,走在街上,它好像总能看见人间的千万丝气息在流动,有的僵冷,有的喧腾,有的郁郁寡欢,有的气若游丝。二喵上了年纪,喜欢温暖柔和。它轻轻地从这两个人中间踱过,用尾巴蹭了蹭顾耀东的腿,安心地趴了下来。
夜晚的晒台静悄悄的。弄堂里的路灯已经灭了,只有不远处大街上的霓虹灯在闪烁,映在晒台上忽明忽暗。沈青禾一个人晒着衣服,连碰也不让顾耀东碰。顾耀东杵在那里像只被嫌弃的跟屁虫,于是只好到旁边浇花,假装有事可做。那几盆月见草在夜风里轻轻摇着,它们只在暮色里绽放,悄悄地,像极了在心底开出的花。
顾耀东有些腼腆地说:“谢谢。”
“夏处长经常关照我的生意,帮他照顾手下,算是还他人情。”沈青禾晒着衣服,仿佛是闲聊一样问道,“你一丁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就不怕真的被人家打出毛病来吗?”
“你知道了?”
“也不是什么秘密,夏处长告诉我了。”
“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还有我姐。我怕他们担心!”
“这么害怕家人担心,采访的时候何必逞能呢?”
有那么几秒,晒台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然后沈青禾听见顾耀东小声说:“真正勇敢的人,可以用生命冒险,但绝不会用良心去冒险。”
她愣住了,回头看着他。
顾耀东不好意思地赶紧解释:“别误会,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叫席勒的人说的。”
“你看过他的书?”
“夏处长刚送给我一本,我看完了,很喜欢这句话。”
沈青禾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和自己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沈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顾耀东很诚恳又有些腼腆:“我不是在夸自己勇敢。但是我想努力成为这样的人。”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起很久以前认识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这个作家的书,还有这句话。”
“这么巧。”
“是啊,这么巧。”沈青禾端着空水盆离开了,走到楼梯口时,她回头望向顾耀东的背影。
顾耀东一个人趴在晒台边,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发呆。霓虹灯映在他脸上,明暗之间显得棱角越发分明了。他有干净的眼睛,鼻梁有好看的弧线,鼻尖微微翘着,透着稚气。也许是忽明忽暗的光线制造了交错感,他的稚气褪去了几分,竟多了些夏继成的影子。
沈青禾努力平复心情,离开了晒台。
第二天,顾耀东去了警察局。按照夏继成之前的交代,他穿了一身工装类型的便服。
夏继成领着他朝看守所走:“确定没事了?”
顾耀东:“没事了!处长,这身衣服行吗?”
“嗯,可以。就是有点像修车的。”
顾耀东乐呵呵地:“我就是找弄堂口修车的老伯借的!”又走了几步,他好奇地问:“我们去看守所干什么?”
“少说少问,省着体力,一会儿用得上。”
登记室值班的依然是徐三。他按照夏继成的要求,打开了十九号牢房门。屋里关着一个精瘦挺拔的中年男人。他是刑二处的犯人,叫马武山。夏继成要见的人就是他。
夏继成对徐三说:“把他的手铐脚铐都打开。”
徐三有些犹豫:“这个……怕不安全啊。”
“让你开你就开。后果我负责。”
徐三只得照办,给犯人松了镣铐。夏继成又让他送了一壶水过来,然后从他手里拿了钥匙,把他支出去了。牢房里只剩夏继成和顾耀东。
马武山不卑不亢地看着二人,问道:“什么意思?”
夏继成:“马先生,我想请您教这个年轻人几招擒拿技巧。”
顾耀东很意外。
马武山:“我是犯人,没有义务为警察队伍培养人。”
夏继成:“这只是我的私人请求,与警局无关。不过我可以以处长身份为你申请释放令。”
马武山打量顾耀东:“他恐怕不是那块料,我教不了。”
夏继成:“不必多了,只需要您的反手擒抱这一招。”
马武山:“你说话算话吗?”
夏继成:“当然。”
马武山起身,慢慢走到顾耀东面前。顾耀东被他看得有些发怵,转头求救般望向夏继成:“处长……”话音未落,马武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双手锁在背后,并勒住了顾耀东的脖子。顾耀东很快就憋红了脸连哼都哼不出来。马武山这才松了手。
夏继成犹豫了一下,说道:“他身上有伤,对他用五成力就够了。开始吧。”说完,他便离开房间,锁了房门。
这天下午在牢房里的两个小时,对顾耀东来说完全是另一种人生——面团一样的人生。他以上百种姿势,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被马武山摔在地上。他出了几身汗,喝光了徐三放在牢房里的水。摔来打去,挤干汗水,他仿佛变成最后剩下的那团面筋,韧劲十足。
直到黄昏时分,夏继成才从看守所把顾耀东领出去。顾耀东是站着走出去的,这让马武山和夏继成都有些意外。一路上,他着了魔似的跟在夏继成后面不断比画擒拿动作,一边比画一边问道:“处长,你真的要给他申请释放令?”
夏继成:“马武山从前是个镖师,后来在大世界当守门人,被抓进来,是因为他打了侮辱舞女的官员公子。你觉得我应该给他申请释放令吗?”
顾耀东:“应该!他是条好汉。”
夏继成不禁笑了。
当天夜里,顾耀东按照马武山的要求做了五十个俯卧撑,然后自己又加了五十个。第二天天一亮,他就穿着修车服,拎着水壶兴冲冲地去了十九号牢房。一进去,先朝马武山鞠了一躬,然后便又开始了被人摔打的面团人生。
在那之后,顾耀东经常一个人站在刑二处的角落暗自比画擒拿,嘴里还念念有词。大家都很担心,怕这老幺是被杨奎打坏脑子了。
这天午饭时间,顾耀东到食堂买饭,他见夏继成一个人,便端着饭盒坐了过去。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小声问道:“处长,您帮马先生申请到释放令了吗?”
夏继成啃着鸡腿,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下午就会送到他手上。”
顾耀东压低了声音:“‘马先生’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
夏继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释放他当然有正当理由。不需要你保密。”
顾耀东悻悻地“哦”了一声,夏继成拿起鸡腿继续啃。顾耀东吃着饭,不时偷偷看他,夏继成只当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顾耀东小声地说:“处长,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时候像处长,有时候像警察。”
“有什么区别吗?”
“有点。”
“废话真多。练得怎么样了?”
“跟马先生比差得远,但是下次再去维持秩序,我觉得起码能保护自己不被一棍子打晕了。说不定还能再保护一两个人。”顾耀东说话时像块劲头十足的面筋。
“这么有自信?”
“其实您也可以学学这招。要不等我练得再熟练一点,我来教您!”
夏继成差点噎住:“你教我?”
“啊。就算不用来抓犯人,关键时候也能用来保护自己。”顾耀东说得一脸真诚。
夏继成把鸡腿扔回饭盒里:“顾耀东,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除了吃烤鸡什么都不会?”
顾耀东不敢回答。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处长,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二处除了我不会用枪,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不会?”
夏继成“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警帽:“说谁呢?”
顾耀东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竟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意味。
约定的老时间,夏继成去了鸿丰米店。
老董给了他一张名单:“莫干山的事,我已经向组织汇报了。我们拟了一份名单,警委行动队不熟悉莫干山的情况,所以上级决定联络莫干山当地的同志,由他们对名单上的人提供全程保护。”
夏继成看了一遍名单,上面一共有十二个人。都是无党派人士,文化界的领头人,也是反内战运动的中流砥柱。宪兵队和保密局早就盯上了这些人。如果敌人要在莫干山下黑手,这十二个人一定是首当其冲。
夏继成:“真的说服不了吗?”
老董:“警委一直在和他们接触,但他们还是坚持要到莫干山和内政部对话。”
夏继成将名单还给他:“知道了。我想办法在警局里弄清情况。莫干山那边,谁去联络?”
老董:“只能是青禾。她熟悉上海和周边几个地方的情况。警委会安排她以跑单帮的身份送一批烟酒和罐头到会场,这样不会有人怀疑。”
夏继成有点不放心:“她一个人去?”
老董:“对。莫干山那边,会提前安排一名联络员混进会场后勤,青禾把名单交给他就回来,后面的任务由当地同志执行了,她不参与。订货单、货款,我们都会准备好。放心吧。”
夏继成:“好。我尽快给她弄到会场通行证。”
夏继成和老董在米店商讨莫干山交流会的同时,王科达和齐升平也在办公室密谋着同一件事。
齐升平:“那天警察总署来人,你也听见了,这件事不光总署,整个内政部都盯着。分量不轻啊!”
王科达:“听说总署和保密局在打架?”
齐升平:“总署长主张‘公秘分家’,不想让警察总署成为保密局的外围组织。保密局的地位,已经大不如戴局长时期啦!这次警局主导,保密局协助,是我们替总署露脸的机会,可别演砸了。”
回刑一处后,王科达马上把杨奎叫进了处长办公室,他看起来有些兴奋:“顾耀东的事就到此为止了。报社已经作了安排,他那些话见不了天日。这段时间别老盯着他了。”
杨奎:“二处又去副局长面前闹了?”
王科达“哼”了一声:“现在就算去闹,副局长也没工夫搭理他们。局里有大行动,你要跟我去趟莫干山。”
“是!处长,什么行动啊?”
“内政部要办交流会。上海这边有影响力的作家,还有民盟、报社、各大学校,都会派人参加。我们要负责送他们去,送他们回。”王科达从抽屉里拿了一张名单给杨奎:“这是参加大会的人员名单。”
杨奎看了几眼:“好些都是前段时间游行请愿的人啊!”
“对啊。就是因为他们有话要讲,所以才请去,大家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慢慢讲。”
杨奎很不理解:“前几天还恨不得见一个抓一个,现在又变成保护他们,这不是打自己脸吗?”
王科达意味深长地说道:“保护,那是有条件的。去,要把他们一个不漏地送去。但是哪些人能回,就不一定了。”
杨奎恍然大悟:“明白,要看他们的态度。”
“眼睛别总在二处这么个小地方打转,我们的目光,都要放远一点。”
刑二处气氛有些古怪,好几名警员在看了报纸以后,都偷偷瞟着顾耀东。顾耀东一向迟钝,自然毫无察觉。下班时间到了,他背着挎包正要出去,小喇叭拿着报纸从外面进来。
小喇叭:“顾耀东?”
“到!”
小喇叭张着嘴半天没把话说出来,最后只说:“算了,没事。你回去吧。”
顾耀东:“那我先走了。”
小喇叭看他离开了刑二处,叹了口气:“那傻子白挨这顿打了。”
于胖子走过来:“你说医院的采访?”
“你也看了?”
于胖子朝一屋子人抬了抬下巴,小声说:“一见报,都看了。”
小喇叭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顾耀东回了福安弄。弄堂里没什么人,他一边朝家走,一边琢磨今天练的动作。忽然,一个人影从角落闪出来,举着拳头就朝他扑过来。他条件反射地一个反手擒抱制住对方,这才发现是弄堂里吴太太的儿子,那个游行中遇到的男大学生。
他赶紧松手:“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没弄疼吧?”
大学生瞪着他又气又恨,说不出话来,顾耀东以为他吓着了,还在解释:“我前两天刚学的反手擒抱,刚才你冲出来我以为……”
正说着,吴太太跑过来一把将儿子护在背后:“你想干什么?”
顾耀东被她吼蒙了,正好耀东母亲和顾悦西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进弄堂就看见顾耀东在和吴家母子说话。
顾悦西高兴地朝他挥手:“顾耀东!”
耀东母亲:“吴太太也在呀。你今天去逛菜场了没有?茭白和荠菜又涨价了!你看看,上个月买十斤菜的钱,现在就只能买这么一点点啦!”
吴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警惕地拉着儿子就走:“走,回家去!”
顾家三个人一头雾水。
男学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甩开母亲的手,冲顾耀东大声喊:“那天我也在!我亲眼看见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帮他们说谎!”
顾悦西火冒三丈地吼了回去:“你们一家人什么毛病呀!上次朝我们家耀东吐口水就没跟你们计较,今天又无缘无故骂人!谁亏欠你们吴家啦?”
吴太太:“我们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你们这些吃官粮的人!”说罢她使劲拽着儿子离开,男孩被拽走了还回头嚷着:“当警察就可以睁眼说瞎话吗?”
吴太太一边拽他一边说:“跟这种人讲什么理?搞不好人家直接把你也抓进去!”
两人渐渐走远了,男学生回头朝顾耀东重重地“呸”了一声,骂道:“黑皮狗!”
顾悦西气得要冲上去,被顾耀东和母亲拼命拉住,她大声吼着:“小兔崽子!你谁说呢!”
顾悦西挣脱二人:“真晦气!莫名其妙被人骂一通!走走走,回家去!”
三人经过任伯伯家时,见一群邻居围在门口听收音机。顾邦才也在其中,脸色不大好看。这时,收音机传出顾耀东和医院那名记者的采访对话:
记者:“你不用紧张,录音只是为了让大家相信这篇报道不是我杜撰的。顾警官,你只需要实事求是回答就好了。请问,那天在报社门口发生骚乱,是因为有人动手打人了吗?”
顾耀东:“是。”
记者:“会不会是因为民众情绪失控,所以他们先袭击了警察?”
顾耀东:“是。我的胳膊被人用刀划伤了。”
顾耀东愣住了,收音机里的对话似曾相识。声音是真实的,每个字甚至每个词都是真实的,可连在一起却字字句句都不对。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顾耀东。
顾邦才不想听了,他关掉了收音机:“耀东啊,这个……你说的……”
“爸,我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中年男人情绪激动地把报纸塞给他:“那是记者乱讲的吗?报纸上写了,你控诉参加游行的人是暴徒,可吴太太的儿子说是警察先动手打人。我认识的工厂和学校的人都说是警察先打人!你说我们相信谁?”
周围不断有人附和:“白纸黑字能作假,录下来的话还能作假吗?”
顾邦才卑微地朝各个方向赔着笑:“不会的不会的,年轻人,可能没听明白记者的意思,讲错了话。”
没有人理他。人们一边愤愤然议论着,一边散去。老刘对旁人说道:“我看不光政府混蛋,现在的警察也早不是从前的警察了!”
顾悦西刚要还嘴,被父亲使劲往后一拽,只得忍了回去。
顾邦才赔着笑朝邻居们的背影喊道:“老刘,晚上来家里喝两杯?”
没有回应。
顾耀东看在眼里,很是心酸。
顾邦才笑呵呵地搓着手:“没事了,回家,回家。”
刚一进门,一家人就看到沈青禾拎着行李匆匆下楼。
顾悦西:“沈小姐,你这是……”
“我要出一趟远门。”沈青禾将一个信封塞给耀东母亲,“顾太太,我着急走,本来想放在桌上的。这是我这段时间的水费、电费、伙食费。”
耀东母亲:“伙食费?我没说过吃饭还要收钱的呀!”
沈青禾:“那我也不能白吃白喝呀。这段时间没少吃您做的饭,谢谢你们一家人的照顾。屋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放在一个箱子里。万一我不回来了,会有朋友来替我处理这些东西。”
顾耀东愣住了。
顾悦西先开口问道:“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沈青禾触到顾耀东的眼神,一时有点慌乱,“我是说……万一我去的时间太长,或者……有别的更合适的房子了。你们也知道,跑单帮的人总是来来去去,很难稳定下来。”她看了看表,“我得走了,再晚就赶不上长途客车了。顾先生顾太太,悦西姐,顾警官,谢谢你们,我走了。”她最后看了眼顾耀东,拎着行李走了。
屋里只少了一个人,但显得格外别扭和冷清。
顾悦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没一件开心事!”
顾耀东像是猛然回过神来,几步冲上楼去。亭子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恢复到了沈青禾搬进来之前的样子。角落里放了一只箱子,应该就是她的所有私人物件了。
顾悦西和母亲也跟了上来,两人站在亭子间门口,顾悦西小声问她:“沈小姐搬走,会不会也是因为采访的事?她想跟耀东划清界限?”
顾耀东转身就跑,没命地往弄堂口追去。
夏继成的车就停在福安弄外的拐角。沈青禾拎着行李走到弄口,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车时,顾耀东忽然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沈青禾愣住了。
顾耀东喘着气问:“你搬走,是不是因为那个采访?”
沈青禾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采访?”
顾耀东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撒谎,我不知道为什么收音机里放出来的对话变成那样了。弄堂里的人误会我不要紧,至少希望你能相信我。”
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也忽然意识到顾耀东正在经历什么。而自己偏偏在他被栽赃被误解的时候离开顾家。
“我相信。”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让顾耀东反而愣住了。
沈青禾苦笑:“你在警局被人打得鼻血流了一身,我当然相信了。”
顾耀东松了口气,笑着放开了沈青禾的胳膊。是自己急糊涂了,竟然忘了她是家里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说了,生意的事。”
“去哪儿?”
“这个你不用知道。”
顾耀东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问:“‘生意’……是不是一个暗号?”
沈青禾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顾耀东鼓起勇气:“沈小姐,其实我知道你……上次在电车站附近,我说虽然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我是认真的。如果你需要帮手,能带我一起吗?”
这番话让沈青禾意识到,也许真的到离开顾家的时候了,也许真的不会再回来,就此划清界限,才是最善良的做法。
“顾警官,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她拎起行李要走,顾耀东期待地拉住她:“最近我学了反手擒抱,每天都在练习!我现在能保护自己,万一你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做生意又不需要反手擒抱,你根本就对我的事一窍不通。”
“让我试一试!做生意我可以学!你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学!”
“跟我学赚钱吗?顾警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想好好跑单帮好好赚钱,将来能过上舒服一点的日子。你想当英雄,我只想过小日子,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沈青禾说得很冷漠,很俗气,也很刻意。
夏继成坐在车里,默默听着这一切。
“如果这段时间我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希望我现在解释清楚了,你也不要再胡言乱语给我添麻烦!”
顾耀东拉着沈青禾胳膊的手,终于放下了。
“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对别人说你这些所谓的猜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沈青禾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真心话。
顾耀东:“我明白。”这也是真心话。
片刻的沉默。
“亭子间会一直留着等你回来。祝你一路顺利,生意兴隆。”顾耀东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转身回去了。沈青禾只觉得心底一阵痛楚,那种潮湿但却流不出泪的痛楚。她咬牙转身出了弄堂,上了夏继成的车。
从福安弄到客车车站的路上,只有沉默。
终于车停在了车站外。
“货平安送到了,就给老董打个电话。”夏继成交给沈青禾一本证件,“这是会场的通行证,大会期间,可以用它进出会场。”接着是一张许可证,“这是放在卡车上的进山许可证。警局在山脚设了关卡,许可证只能管两天。到期之后你就不能再进山了。”
沈青禾将两样东西收进坤包:“知道了。”
夏继成从后视镜看着她,语气有些冷:“青禾,你应该知道,不管有没有顾耀东,我都会离开上海吧?”
沈青禾也从后视镜中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组织对顾耀东的考察,很快会有结果。从莫干山回来之后,希望你也能给我一个答案。如果真的觉得他不合适,我会让他死心的。”
沈青禾明白了,他听到了刚刚在弄口的谈话:“其实有时候,我宁愿他是个浑浑噩噩的笨蛋,或者哪怕是个混蛋,我都不用这么纠结。”这话像是解释给夏继成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的。
夏继成下了车,沈青禾也跟着下了车。他将行李拎下来,交到她手中。
“一路顺利。”
沈青禾拎上行李,隐没在客车站的人来人往中。
咖啡馆里弥漫着香气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丁放独自窝在角落里喝咖啡、写稿。一个男人忽然唐突地坐到她面前。
丁放抬头一看,顿时有些恼火:“你怎么又来了?”
男人脸上堆着笑:“丁小姐,你不答应参加莫干山交流会,我回秘书处交不了差啊!”作为上海市政府秘书处的第一秘书,他已经低声下气请了丁放好几次,次次都碰一鼻子灰。被政府邀请参加大会,是多少作家求之不得的机会,这女人竟然还装清高。
“实在抱歉,我对贵党操办的活动没有一丝兴趣。我是无党派人士,不过写点风月而已,为什么非得让我去参加那种大会呢?”
“这不是政治大会,主旨还是交流学术。您现在是上海文坛最受欢迎的年轻作家,您要是不去,那就显示不出这个大会兼容并包啊!”
丁放将钢笔插回笔帽,收拾稿件:“不好意思,这招对我不管用。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就去警局告你骚扰了!”她把钱放在桌上,抱着东西起身就走了。
男秘书追到门口拦住她:“内政部专门从南京派人来上海落实名单,李次长再三叮嘱一定要邀请您参加。毕竟您是年轻作家的代表,又在学生里很有号召力,不出席太说不过去了。”
“我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去我想去的地方。这有什么说不过去?”
“大会还设了各种奖项,你是很有希望拿奖的!”
“哦,那就把希望留给别人吧。”丁放绕开他想走,但男人今天铁了心要把秘书处交代的事情办成了。他拉着丁放不依不饶,游说渐渐变成了纠缠。
顾耀东无精打采地进了刑二处。夏继成随后进来,看了他几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泡茶。
小喇叭和于胖子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二人好心地围到顾耀东身边,小喇叭说:“他们在磁带上动手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你是被他们当枪使了。”
于胖子赶紧附和:“这回认栽吧,下次长个教训,你是不可能斗得过杨队长的。”
小喇叭:“没关系,我们家耀东还是太年轻,受点委屈,以后慢慢就好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夏继成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顾耀东。
顾耀东:“李队长,今天有任务吗?”
李队长:“没有。”
顾耀东“哦”了一声,回头看着一屋子无所事事的二处警员,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有人塞给他一堆事情。
“李队长。”夏继成开了口。
李队长赶紧放下正在织的毛衣:“在!”
“昨天去澡堂,里面乱糟糟的。负责打扫的人呢?”
“听说管澡堂的人生病了。”
“哦……顾耀东。”夏继成转向顾耀东。
顾耀东立刻起立。
“我看二处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闲着。人闲久了容易出毛病,去干点体力活吧,出出汗,振奋振奋!”
所有人同情地看向顾耀东。
赵志勇出外勤回来,刚到警局大楼门口,就看见丁放远远地走了过来。他赶紧整理衣领和帽子,挺胸收腹地走过去:“丁小姐。”
丁放看着他,一脸茫然,显然她并不记得他。
赵志勇有些尴尬,“我是赵志勇,刑警二处的警员。”见丁放还是一脸不认识的样子,只好又补了一句,“顾耀东的朋友。”
丁放这才想起来:“哦,赵警官。我来报警。”
赵志勇:“出什么事了?我马上帮你立案!”
丁放淡淡地说:“顾警官在吗?我想找他。”
赵志勇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也是,丁放这样的女孩,有才华有名气人又漂亮,怎么可能记得住自己?这太正常了。他很快就安抚好了自己的情绪,依然热情地说:“我这就带你去。”
赵志勇领着丁放去了刑二处,丁放等在门口,赵志勇进去没看见顾耀东,便问小喇叭:“顾耀东呢?”
“处长让他刷澡堂子。”小喇叭看见了门口的丁放,“他那个红颜知己又来啦?”
赵志勇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丁作家是来报案的。”
他又领着丁放去了澡堂。门开着,杨奎和几名刑一处警员围在门口看笑话。两人走到人群后面,朝澡堂里一望,只见顾耀东挽着袖子和裤腿,正在卖力地洗刷澡堂地板。
一名刑一处警员大声问道:“顾警官,夏处长怎么发配你来刷澡堂子了?”
顾耀东没说话,几个刑一处的人倒是回答得很积极:“怪可怜的。干脆带他一块儿去莫干山帮我们打打杂吧!”
杨奎冷哼一声:“莫干山的会是内政部主办,有的是打杂的下人,他去了连刷澡堂子都排不上号。”
赵志勇听得尴尬,小声说道:“丁小姐,其实刑二处还有别的警员,也不一定非得找顾耀东……”话没说完,丁放转身就走了。
她从警局大楼一出来,男秘书果然立马现身,笑脸相迎地杵在了她面前:“丁小姐,你再考虑考虑?”
“你说你是什么处的?”
男秘书很是自豪:“上海市政府秘书处。给您发邀请函的是国民政府行政院内政部。”
丁放第一次正眼看他了:“哦,这么说如果我提要求,你们有能力满足了?”
男秘书立刻来了精神:“当然当然!一定满足!”
“要我去莫干山可以,但我确实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