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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回来吗?”

“不知道。”

顾耀东怔怔地望着他,这算是什么回答?

“顾耀东,明天,警局见。”夏继成头也不回地上了楼。那一瞬间,他看见顾耀东又变成了那只被人遗弃在走廊里的流浪猫,就像一年前来警局报到时一样。他真怕再多站一秒钟,面前的小警察就会痛哭出声。到那个时候,还能硬着心肠一走了之吗?

清晨,阴雨依旧绵绵地飘着。杨一学没有出来扫地,于是福安弄就好像没有醒过来一样。炊烟没有升起来,偶尔有不得已早出的人,也是行色匆匆,连声招呼也没有。就像这夏日里的低气压一样,一切都沉闷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一宿未睡,也一宿未动。顾耀东就这样坐在地上,一夜之间消沉了许多,下巴上的胡楂也变青涩了。他的少年感,大概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褪去的。

刑二处门口围着警员朝里张望,还有些警员来去匆匆,似乎在奔走相告着什么重大新闻。刑二处门里没有人说话,李队长看着夏继成,赵志勇看着夏继成,除了无故旷工的顾耀东,所有人都看着夏继成。气氛和这鬼天气一样压抑。

夏继成已经不再穿警察制服了,他穿了一身便装,桌上放了个箱子,正一件一件把私人物品收进箱子里。

李队长:“处长,您要调走,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这么突然,大家都有点接受不了。”

夏继成:“调令也是刚下来的。”

“您以后还回警局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走以后,应该会有新处长调来。我回不回来,你们都不会受影响。”

肖大头愤愤地一脚踹翻了椅子:“他妈的肯定是因为那封匿名信!处长替顾耀东扛了这件事,搞得自己要被调走!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干这种缺德事?”

赵志勇不自觉地缩着身子,耷着头。这不得不让人想起杨奎最厌恶他的一点,就是现在这样像某种令人生厌的软体动物,爬着,腻着。

“这和匿名信没关系,有没有这封信我都会走。”夏继成说得云淡风轻。

于胖子:“肯定是一处干的!他们死了个杨队长,又抓不到凶手,想拿我们顾耀东顶罪!”

肖大头:“别让我逮着!要逮着了,我让他尝尝被人背后捅真刀子的滋味!”

赵志勇心慌地打翻了杯子,手忙脚乱地擦着。

夏继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一眼肖大头:“肖德荣,我走以后收收你的脾气。”

肖大头嘀咕:“我心里不痛快!”

小喇叭:“哎,说了半天,顾耀东呢?”

李队长:“还没来。”

肖大头:“臭小子,良心坏啦?处长要走他也不来送送!”

夏继成看了看手表,走到窗边,心情复杂地望向小雨中的福州路。

顾邦才在客堂间看报,耀东母亲从灶披间出来:“儿子还没起床?”

“没动静。”

“都快中午了,这一觉也睡太久了。”

“兴许在莫干山累着了,愿意睡就多睡睡吧。”

正说着话,一阵咚咚咚的下楼声响起,二人刚朝里望去,一个身影就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等耀东母亲追到门口,弄堂里早不见了人影。

一名警员来刑二处敲门:“夏处长,有您的信。”

小喇叭接过信,一边看着信封,一边递给夏继成:“处长,《生活》杂志社寄来的。”

“谢谢。”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随手翻着,翻到其中一张时,夏继成的嘴角肌肉抽了一下,接着又莫名地笑了。他将其他照片放到箱子里,唯独那一张装回信封,揣进了衣服内兜。

李队长:“处长,该吃午饭了。一块儿去食堂吧,我们给您践行。”

“不了,你们去吧。晚上我请大家到小绍兴吃饭,每个人都来。”他看了眼手表,心想那傻小子也许不会来了。这样也好。他抱上箱子,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就在他刚走到刑二处门口时,一个人影没命地从走廊远处冲了过来,大概是因为浑身湿透,连鞋子也泡满了水,他每跑一步都会发出像鸭掌拍在地上的“啪嗒”声。就这样一路狼狈一路不管不顾地冲到夏继成面前,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站在那里定定地瞪着他。

也不知身上是汗水还是雨水,顾耀东就像只刚从热锅里捞出来的落汤鸭,头上冒着蒸汽,脚下滴答淌着水。

夏继成笑了。因为顾耀东的样子的确好笑。

过了片刻,他大声嚷嚷道:“怎么这么让人操心呢?多大的人了,下雨出门不知道打伞吗?”顾耀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夏继成已经走了过来,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搂住他肩膀朝警局外走去了。

雨依然在下着,而且更大了。两个人站在警察局大楼门边,望着外面出神。

“处长,我肚子饿了。请我吃饭吧。就我们两个人。”

“想吃什么?”

“想去你平时吃饭的地方,是你一个人会去的地方。”

夏继成看了看他:“雨这么大,今天我没车了。”

“我没伞。”

“那等雨停吧。”

“不用等雨停,也不用伞。”

“让我跟你一起淋雨?”

“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刑二处处长了,没人会笑话你。”连“您”都变成了“你”,顾耀东是真的没把他当处长了。

“雨太大了!”

“你不会是想赖账吧?”

于是夏继成只得把话憋了回去。

夏继成将箱子举在头顶,和顾耀东一起跑着。跑到一个路口,顾耀东“嗖”地就朝左边冲出去了。

“反了!”夏继成大吼了一声。

顾耀东“嗖”地掉头往右冲,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夏继成像个老人家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掏钱的人是我!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目的地是一个冷清的三岔路口上的一间冷清的小饭馆。店门口有一棵巨大的广玉兰,顾耀东站在树下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满树满树的白花朵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兀自开着,芬芳着,仿佛树下的小店是另一番隐秘天地的入口。

小店里没有客人,安静得像是到了什么人家里。蒸笼上冒着烟,锅里的水翻滚着,闻着倒是有淡淡的烟火香气。老板娘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朴实而和善:“夏先生,今天的饭还是老样子吗?”

夏继成:“对。”

她又看着顾耀东:“年轻人,你吃什么?”

顾耀东:“我要和他一样的。”

“下雨天,也没别的客人,我给你们多做两个小菜吧。”说着她便笑盈盈地离开了。

夏继成看起来熟悉店里的一切。他自己去角落的桌上倒了两杯热水,递给顾耀东一杯。

屋里有扇窗户往下坠着,雨飘了进来。他看了看,是窗户合页的螺丝松了,螺丝拧在木框上,但是木框已经朽了。

他朝灶披间喊道:“老板娘——工具拿来吧,窗户又该修修了!”

老板娘小跑着拿来了工具箱:“每次来吃饭都帮我修修补补。”

“小事。”

老板娘回了灶披间。夏继成把螺丝拧了下来,又从灶披间门口堆柴火的地方捡了一小截木头,削成筷子那么粗,塞进朽烂的螺丝孔里。

顾耀东看着他修窗户:“处长,你经常来这里?”

“对。我做饭实在太难吃。”

“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好像也不算近。”

“刚到警局时,我登记的第一份户籍,就是这里。”

顾耀东有些意外:“你也当过户籍警?”

“你曾经问过我,每个人都有一个起点,我的起点是什么。和你一样,我的起点也是查户籍。”

于是顾耀东好像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感,为找到自己和夏继成的第一个共同点而开心起来。他总是很容易因为眼前的事而开心。

“这家人的户籍簿上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淞沪会战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儿子都牺牲了,剩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后来我就经常来这里吃饭。”夏继成突然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其实老板娘做饭味道也不怎么样。别让她知道。她要伤心。”

顾耀东咧着嘴笑,看着夏继成继续修窗户。看了一会儿,伤感似乎又重新笼罩了上来:“处长,刚刚在警局里听到别人议论,有人写匿名信举报我,是你替我扛下来了。突然从警局调走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为了前途。国防部监察局,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去的地方,为了这个美差我谋划很久了。前途是光明的。”

顾耀东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真替你高兴。”

夏继成修好了窗户,关上,严丝合缝刚刚好。

老板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一盘切成小段的油条,然后又回了灶披间。

夏继成泡了一小截油条在饭里,吃一口憋好半天才咽下去,小声嘀咕着:“老是这么咸,一个月得花多少钱买盐啊……”但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顾耀东看着他吃饭,有些惆怅地说:“原来你喜欢吃菜泡饭。”

“我喜欢一个人来这儿吃饭。每次都是一样的菜泡饭,一样的油条。不用讲话,什么都不用想,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得的享受。”

“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喜欢约人喝酒、搓麻将,喜欢在办公室吃烤鸡;以为你当警察是为了赚钱,看你走路好像都能听见脑子里的铜板晃得叮当响。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

“这就是我的生活,现在你都看到了,也了解了,没什么特别的。”

顾耀东埋头吃了几口,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去南京?”

夏继成大口吃着饭,头也不抬:“明天。就因为我要走,你今天差点打退堂鼓,不想来警局了?”

“是。”

夏继成“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警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回答得这么干脆。你当初来当警察,是因为我夏继成吗?”

“不是。”

“是为什么?”

“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他忘记了去扶正警帽,处长要走了,好像这些不重要了。

“没忘就好。这才是你留在警察局的理由。”

顾耀东坐着,警帽歪着,每个关节都松垮着。他很少会这样。他想起了第一天去警局报到时,夏继成也问他为什么来当警察,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的“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然后他就成了大家的笑话……现在好像又回到那天了。只是面前这个男人比那时候熟悉,也比那时候更陌生。

夏继成知道他在想什么:“顾耀东,我曾经说过你不适合当警察,现在我收回这句话。我要你留在警局,好好干。”

“我能在警局留到现在,是因为很多事情你替我扛下来了。我怕你走了,我想留也留不下来。”

他盯着顾耀东有些黯然的眼睛,一直盯到他心里:“你想留,就接着当一个好警察,做警察该做的事,就没人能把你赶出去。”

“我留在警局,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重要。只要留下来你就能发挥作用,就能帮上沈青禾。最重要的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接替我。”

顾耀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变成了对别人来说很重要的人。“接替”这两个字,让他忽然生出一种叫作责任的东西。当个好警察,一定也是处长年轻时候的梦想。现在他完成了,要走了,于是把这个梦想交到了自己手中。能接过来捧得牢牢的吗?

“不需要现在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只要留下来,你就是一颗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别让我看错人,也别让我这么多努力白费。能做到吗,顾耀东?”

沉默了很久。

“能……”这个没什么气势的回答像是顾耀东在自己试探自己,能吗?他慢慢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用力地喊:“报告!能!一定做到!”

“不光好好干,还要好好保护自己!挨了打要懂得还手!”

“是!”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像个战士一样为梦想一路战斗下去!”

“是!”

口号喊完了,夏继成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顾耀东,吃饭。”

老板娘又端来了一锅菜泡饭:“饭还有一大锅,吃完了又加。”

顾耀东学夏继成的样子,吃了一口油条一口菜泡饭,然后就不动了。

老板娘:“怎么了?味道不对吗?”

他看了看夏继成:“没有!味道刚刚好!”

老板娘欣慰地笑着走了。

他狼吞虎咽,拼命往嘴里塞着咸得发慌的油条和饭,想把眼睛里湿湿的东西塞回去。要像战士了,战士就不应该再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就笑伤心就哭了。于是他竭力地笑着,灿烂得像一朵向日葵,可是笑得越灿烂,心底就越是满满的悲伤。

从小饭馆离开时,夏继成朝灶披间喊着:“老板娘——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

老板娘慌忙跑出来,手里拎着个小纸袋:“不来了?为什么呀?”

“要离开上海了。饭钱在桌上。多余的钱是留给你换扇新窗户的。”

“以后还回来吗?”

夏继成笑着:“如果有一天我回上海了,第一顿一定是到你这里吃菜泡饭。”

老板娘把纸袋子递给他:“给你准备好了,你每次都要的小鱼干。夏先生,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顾。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了。”

雨已经停了。顾耀东跟着夏继成去了附近的一处街角,那里放了一只破烂的旧碗。夏继成把纸袋里的小鱼干倒在碗里,很快,一只野猫便跑过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夏继成摸了摸它的脑袋,起身离开了。顾耀东想,原来处长在上海还是有很多牵挂的。

这天夜里,刑二处在小绍兴的酒楼包间吃了最后一顿饭。除了夏继成,所有人都喝得颠三倒四忘了形。

李队长搂着夏继成的肩膀,朝他喷着酒气说:“处长,我比你还早当警察,你是晚辈。我已经在警局干大半辈子了。可是现在我不想干了!明天你一走,我立马就去辞职!一把年纪,干不动了!”

肖大头嘴里叼着烟,吐着烟雾:“这还算二处吗?老子也不干了!”

小喇叭:“我也走!于胖子,你怎么说?”

于胖子:“走啊!你们都走了我留下来有什么意思?要走一起走!”

赵志勇蔫蔫地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肖大头命令道:“赵志勇!说话!走不走?”

赵志勇不吭声。

肖大头又问:“顾耀东!你表态!你走不走?”

顾耀东眼神发直:“我不走……我的梦想就是当警察。为什么要走?”

一群人总算找到发泄的机会,有人拉扯他,有人拿筷子敲他的头,肖大头歪歪倒倒地挣扎着要过来揍他:“狗日的没良心的,处长走了你就不伤心吗?”

顾耀东敢顶嘴了:“我不伤心!没用的人才伤心!”

夏继成看着一帮孬兵,板着脸说:“都别废话。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我不拦着。否则就踏实留在二处好好干,谁也不许走。”

赵志勇一直埋着头不说话,忽然起身出去了。

楼梯拐角的地方,没什么人经过,赵志勇一个人坐在那里抹眼泪。他的伤心和别人不一样。他知道处长偏爱顾耀东,失落过,有过怨气,甚至偷偷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在警局出人头地了,他一定要在手底下招很多很多新人,然后对他们每个人都一样好。但是夏继成突然要走了,他能想起的只有两年前抗战胜利时,伪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要被合并成上海警察局,他的留用资格被另一个贿赂人事室的人顶掉了。那时候家里的小面摊生意不好做,连房租都不够交,他以为自己和母亲只能回淮安老家了,是夏继成把他留了下来,带进了刑二处。

“赵警官。”夏继成走到了他身后。

赵志勇赶紧一把抹掉眼泪站起来,“处长。”他一抬头,看到夏继成的目光,又心虚地把头埋了下去,“您被调走,真的不是因为那封匿名信吗?”

“和那封信没关系。”

赵志勇依然很难过。

“赵志勇,其实你有时候和顾耀东很像,单纯,善良。你第一天来警局报到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懵懵懂懂,漏洞百出。但你们始终还是两类人。知道区别是什么吗?”

“他比我更坦荡,更磊落。”

“而你比他更懂得审时度势,屈伸有度。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弱点。”夏继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说错了可以收回,但人生不能这样。别走错路。”

赵志勇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五味杂陈。

夜里的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刑二处的人肩并肩吵吵嚷嚷地走在夜晚的马路中央。肖大头扛着几乎不省人事的李队长,顾耀东扶着走路像踩棉花的肖大头。夏继成默默跟在后面。

李队长住在静安寺附近的小弄堂里。一群人刚把他送到家门口,李太太就赶紧出来扶着他:“哎哟,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灌自己!还能干几年警察呀?不要命啦!”她一边心疼地抱怨,一边朝屋里喊:“囡囡,快给你爸爸煮醒酒汤!”

李队长是地道的上海人,和顾家一样,住的是还算体面的石库门房子,三层小楼,家里儿孙满堂,生活安稳。天井晒满了孙子孙女的小衣服,衣柜里塞满了他们的小毛衣小围巾。这才盛夏,李队长就已经把冬天的行头织好了,不仅今年冬天,他把未来两年的都织够了。他还有两年退休,害怕这两年里哪一天出去执行任务就回不来了。从静安寺捕房的小巡捕走到今天,他迎了很多新人,也送了很多老人,看淡了许多事。他知道刑二处在自己就不会走,不过那天夜里,他梦见一大家人去了乡下的院落,喂鸡,看书,玩闹,而他坐在树下织了很多很多的毛衣。

肖大头住在苏州河北岸的厂房区。顾耀东扶着肖大头,替他敲了门。门一开,两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就欢天喜地跑了出来,一儿一女,各抱着肖大头一只腿摇着,喊着“爸爸”。肖大头一个激灵醒过来,笑着搂住两个孩子:“爸爸回来了,快亲亲!”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在他脸上鸡啄米似的亲着,肖大头脸上是难得的温柔。顾耀东在一旁看着,也跟他一起笑着。

肖大头一家四口蜗居在棉纱厂给工人安排的平房里,旁边就是大片的棚户区,永远都脏乱糟臭,充斥着烟毒和抢劫盗窃。肖大头最大的心愿就是带着一家人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干净一点文明一点,将来两个孩子要上学了,学校也能安全一点正规一点。所以他没日没夜地算金价,轧金子。

这天夜里,肖大头梦见了十九岁的自己,那天他第一次戴上警帽,格外美好。

于胖子住在菜场里的一间两层小木楼。顾耀东和小喇叭扛着他刚到家门口,于太太就冲了出来,揪着他耳朵就往家里拽。

“还知道回来呀!一天天的薪水不见涨,就知道在外面胡吃海喝!人家看你这一身肥肉还以为我跟着你日子多好过呢!再不拿薪水回来米缸都要空了!”其实她早就用最后一点大米给丈夫熬了暖胃的白粥,粥很清,但已经是家里的全部。

于胖子从小就是孩子群里挨打最多的那个,块头最大,可是比谁都心肠软。他从来没有英雄梦,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好小日子。他想当厨子,父母不同意,硬要他去吃官粮。抗战胜利那年,警察局大量招人,他也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成了一名警察。每天出门怕得要死,辞呈都写了几十份,最后还是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一份也没有递出去。

处长走了。那天夜里,两百来斤的胖子躺在热炕头上抱着老婆哭得嗷嗷直叫,仿佛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被孩子群痛打后扔在路上的可怜虫。

小喇叭没有自己的房子,他常常搬家,哪里有便宜房子,他就在哪里租一间。反正单身的日子是很好混的。顾耀东扛着小喇叭进了亭子间,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乱七八糟堆着洗过的和没洗过的衣服。一放到床上,小喇叭就已经鼾声四起了。

小喇叭叫包一民。宁波人,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是个一无所有的单身汉。他和于胖子同一年进的警察局,很快就和所有人打得火热。“小喇叭”是肖大头给他取的绰号,因为自从他进了刑二处,办公室里就像多了一个喇叭,上至南京政府的会议决策,下至女明星的桃色新闻,他随时随地都在广播着。其实小喇叭每天下班以后就不爱说话了,除了警局,他在这个城市始终找不到归属感。

处长走了,小喇叭特别惶恐,他害怕还会有人走,害怕刑二处就这样一点一点散了。这天夜里他被噩梦惊醒了很多次,如果有一天刑二处真的没有了,大概他也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

顾耀东和夏继成最后送赵志勇回了小面摊。面摊已经打了烊,赵母正在一个人辛苦地收拾残羹碗筷。赵志勇本来想再对夏继成说点什么,看见一旁的顾耀东,最后只说了句“处长一路顺风”,然后就默默地回了面摊。

赵母:“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去警局呢。”

赵志勇:“我帮你一起收拾。”

听着身后赵母和赵志勇说话,顾耀东转身离开了,没走几步,他终于脚一软坐了下去。

末班电车早就没有了,黄包车也回家了,街上到处都已经静悄悄了。于是最后这段路,是夏继成扶着顾耀东走完的。顾耀东像只软塌塌的猫,把全身力气都放在了他身上,没有半点要客气的意思。

到了福安弄,夏继成把顾耀东放到家门口。顾耀东笑着说:“处长,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给我留个礼物吧。”

夏继成:“要走的人是我,不应该是你给我这个前辈送礼物吗?”

于是顾耀东仍然笑眯眯地说:“那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一点都不希望你走。在莫干山的时候我都想好了,我要跟着你好好干,我知道跟着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种结果,特别开心,但没想到结果是你要走。来警局这么久了,还总是像个傻子一样。”

一阵沉默,夏继成扶正他的警帽:“你是我见过最不傻的傻子。回去吧。”说完,夏继成转身离开了。

顾耀东望着他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大喊:“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后会有期——!”

夏继成没有回头,只朝他挥了挥手。

顾耀东朝他的背影敬了个礼,直到连背影也消失在弄堂口,他终于花光了所有力气,坐了下去。这时候,他才察觉到裤兜里有东西,一摸,是一个信封。打开信封,里面的照片就掉了出来。顾耀东木然地看着照片,也许是喝太多酒的缘故,照片越来越模糊了。

顾邦才坐在床上看报,耀东母亲在一旁补衣服。房间外面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见上楼的声音。

顾邦才觉得奇怪:“刚才是有人进来了吧?”

耀东母亲:“像是耀东回来了。”

二人去顾耀东房间一看,房间里并没有人。于是又去问顾悦西,顾悦西正坐在梳妆镜前擦雪花膏,也说不知道。

顾悦西:“会不会听错了?”

耀东母亲:“不会的,他开门的声音我能听出来。”

顾悦西想起什么,去敲了亭子间门,沈青禾开了门,她朝里张望着:“沈小姐,顾耀东他是不是……”

屋里并没有顾耀东。

“哦,没事。”顾悦西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开了。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顾悦西和父母下了楼,客堂间里黑漆漆一片。

“顾耀东?是你回来了吗?”顾悦西一边问一边开了灯,屋里空无一人。“顾耀东?”她又喊了一声,还是无人回应。

“妈,你肯定听错了。”

耀东母亲一脸纳闷:“奇怪了,明明听见有人开门。”

顾邦才:“都这么晚了,他也该回来了啊。”

耀东母亲实在不放心,又去天井里看,顾邦才也去门口找了。

顾悦西忽然想到什么,于是下楼又去了灶披间。

灶披间里没有人。角落里,依然安安静静放着那个顾耀东和多多捉迷藏的柜子。顾悦西一步一步走到柜子前,猛地拉开门一看,只见顾耀东缩成一团,躲在小得几乎要装不下他的柜子里,手上攥着一张照片无声地痛哭流涕着。

顾悦西愣住了。

耀东母亲在外面喊了声:“悦西?”

她赶紧“啪”地关上了门,逃也似地跑出灶披间。

耀东母亲:“找到了吗?”

“没有!”

耀东母亲朝灶披间里张望着,想进去看看:“灶披间也没有?”

顾悦西有些紧张地拉住门,把她往客堂间里推:“没有!我找过了,没人!”

“难道真是我听错了?这么晚了,不回家去哪儿了呢……”

“你和爸先睡吧,我在楼下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记得说说他,以后别这么晚回家。”耀东母亲嘀咕着回了房间。

顾悦西忧心忡忡地望向灶披间。而沈青禾也站在楼梯上望着灶披间,她知道,这个夜晚对自己和顾耀东来说同样难熬。

顾耀东缩在柜子里,手里拿着的那张照片,是他和夏继成在莫干山时那名美国记者拍下的,照片上的夏继成搂着顾耀东的肩膀,夏继成一脸笑容,顾耀东黑着脸绷着身子,像尊正义凛然的兵马俑。这便是他和夏继成唯一一张合影。

他能猜到处长去南京是为了什么。那是一个自己未曾见过,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世界,而他们也从此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后会有期”这话是自己说的,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成长总是伴随着撕裂的疼痛,就像剥洋葱一般,原本紧紧在一起的人和事被一层层扒开,撕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自己。

夏继成离开上海那天,沈青禾没有去送他,顾耀东也没有去送他。

沈青禾去了鸿丰米店,又有新任务了。老董安排她给三名刚到上海的新同志送去身份证、户籍本。然后她又从保密局的眼皮子底下送了一名濒临暴露的同志去中转点,安全撤往了解放区。那一整天,沈青禾都奔波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战斗在继续,而她的战场依然在这座城市。

顾耀东按时去了警局。夏继成的处长办公室里已经空了,门敞开着,伤感的情绪不断从里面涌进刑二处。他照例打了开水,浇了花,扫了地,出了两次警,一次是把迷路的老太太送回家;一次是制止丈夫当街殴打老婆,那个男人叫嚣着打自己老婆不算犯法,给了顾耀东一拳头。顾耀东给他普及了几条民事法,然后把他逮捕回了警局。那天他在警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夏继成的办公室从里到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地上一尘不染,桌上光可鉴人,然后就关上了办公室门。二处的人都默默看着他。那扇门关上时,刑二处的一个时代仿佛也终结了。

火车站的汽笛声长长地划破天际。夏继成最后望了一眼上海,拎着行李登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车厢里人不多,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茨维塔耶娃诗集》。书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大约二十三岁,浅浅笑着,平凡普通。照片背后写着民国二十九年。夹着照片的那页是一首题为《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的诗。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

窗外的上海渐渐消逝,变成了绵延不绝的绿野。未来的路,依然无畏而辽阔。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阳光灿烂。国泰大戏院门口依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三三两两交谈着,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顾耀东穿了一身很正式的衣服,一只手背在身后,郑重其事地朝剧院大门走去。远远望去,沈青禾的身影出现在人群最后。她一看便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清爽地披着,在阳光下泛着深棕色的光泽,映得略施粉黛的脸也有一层柔柔的光。她穿着淡黄色的碎花小洋裙,米色高跟鞋,站在阳光里顾盼生辉。

顾耀东穿过人流,最终停步在她面前。

沈青禾:“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顾耀东拿出了身后的玫瑰花。

“谢谢。”沈青禾淡然地接过玫瑰,又从坤包里拿出两张电影票,朝他笑着说:“有时间一起看场电影吗?《卡萨布兰卡》。”

顾耀东怔怔地看着她,她在电话里并没有提到这个。

“约你来这儿,是为了还这笔债,这是我欠你和夏处长的。看完这一场,从今以后就是你约我了,看电影,送花,逛街,就像这周围每一对谈恋爱的男女一样。”

顾耀东沉默了片刻问:“这是处长留给你的任务吗?”

沈青禾:“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是留给我们两个人的。”

顾耀东看着她,想起了从莫干山回上海的那天夜里,他问了沈青禾两个问题,她曾经失约过一场《卡萨布兰卡》的电影,如果他再约她去看,她愿意吗?沈青禾无所谓地说愿意啊,只要不忙就愿意。他又问,如果他约别的女孩子去看电影,她介意吗?

那时候沈青禾还是一脸无所谓地说,当然不介意,不仅不介意还替他开心得很!就在顾耀东失落失望的时候,沈青禾又嘀咕说,现在电影票很贵的,她要是顾耀东,才舍不得花那个闲钱去请人看电影!不如倒卖几箱洋酒,一箱变两箱,两箱变四箱,钱滚钱利滚利岂不是更实惠?更何况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喜欢看电影!黑咕隆咚坐几十分钟有什么意思?俗气!搞不好他花了钱请人家,最后人家还不一定领情!说话时她一脸财迷心窍,但顾耀东觉得那是他看过最可爱的财迷脸。

而现在,沈青禾就抱着鲜花,俗气地和顾耀东坐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看那部她看了很多遍的《卡萨布兰卡》。

故事里,正在上演男女主角在机场最后的告别。

里克:“我说的是真话。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你是属于维克多的。你是他的工作的一部分,是他不断前进的力量。如果飞机起飞了,而你不跟他在一起,你会后悔的。”

伊莉莎:“不会的。”

里克:“也许不是今天,也许不是明天,但是不久以后,你会后悔的,你会一辈子后悔的。”

伊莉莎:“我们怎么办呢?”

里克:“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但是现在我也有事情做了。我要去的地方,你是不能跟我去的。我要做的事情,你是不能参加的。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三个小人物之间的问题,算不了什么大事。有一天你会了解的。”

顾耀东转头望着坐在身边默不作声的沈青禾,看见她眼里有泪光。那一年夏天,刑二处的一个时代终结了。

而这座城市的最后一点平静时光,也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