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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达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憋气地说:“您的安排我当然服从。但我确实不放心这个人,这次没找到证据不代表他清白。我申请把顾耀东调到刑一处,只要让我时时刻刻盯着,不可能抓不住他的尾巴。”

钟百鸣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回刑二处后,钟百鸣立刻给田副署长打了一个电话,结果仍然是令他失望的。田副署长查过顾耀东和夏继成的谈话记录和录音,全都很干净。至于望江饭店,夏继成是去参加海军司令部陈司长的宴会,请柬几天前就发了,有没有顾耀东来他都是要去的,似乎并非他所怀疑的是为了顾耀东而去。

钟百鸣仍然不死心:“还有一个疑点。邱秘书说夏继成在火车站交给顾耀东一封信,说是给副局长的礼物。我怀疑就是这份礼物让副局长突然改变态度,宣布停止调查了。这么看来,顾耀东回来自投罗网,有可能是夏继成的安排。他回来不是投降,而是卧薪尝胆。”

“你对夏继成的怀疑,有确凿证据吗?”

“暂时没有。”

“那你确定顾耀东肯定就是通共的那个人吗?”

钟百鸣犹豫了一下说:“也不能确定。”

电话那头的田副署长有些不悦:“百鸣啊,有些利害关系你是要有数的。夏继成现在已经不是警察系统的人了,我这次能派人到他身边去,也是因为有例行甄别这个契机。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总署是不方便再有动作的。这个人在国防部吃得很深啊,他是两个吴将军底下的人,明白吗?”

话已至此,钟百鸣只能识趣地放下了电话。

沈青禾一直在家门口徘徊,要么反复洗那么几件衣服,要么帮耀东母亲洗菜择菜,就这样从下午一直等到黄昏,还是不见顾耀东的身影。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她心神不宁地去了弄口。一名邻居经过时招呼道:“沈小姐,等顾警官呀?”

“我没等他啊!”沈青禾口是心非,“任伯伯的猫又跑了,我帮他找找看。二喵——二喵——”她尴尬地一边装作四处找猫,一边朝远处张望。

就在这时,她看见远处黑暗中,一个戴着警帽的人影扶着墙,缓慢地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地赶紧退到弄堂里,一边找地方躲,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和衣服。因为太过慌乱,她躲起来才发现自己脚上只剩一只鞋了,还有一只掉在了路中间。

她想跑出去捡,又怕被顾耀东发现自己在等他,正手足无措时她听见顾耀东轻声问道:“青禾,是你吗?”

沈青禾羞得无地自容地转头瞟了他一眼:“我出来帮任伯伯……”只一眼,她愣住了。

几步之遥,顾耀东扶着墙站在路灯下,制服穿得整整齐齐,却能看到渗出的血迹。沈青禾怔怔地朝他走过去,全然忘记自己还光着一只脚。

顾耀东咧嘴一个傻笑:“我回来了。”

沈青禾红着眼睛扑上去抱住了他,而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沈青禾将顾耀东带回了她搬进顾家以前住的公寓。她动作麻利地反锁了房门,拉紧所有窗帘,打开一盏小灯,解开顾耀东的制服,里面的白衬衣已经被深红浅红的血湿透,粘成一片。

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她狠狠地一把抹掉眼泪,迅速扎起头发,从柜子里拿出急救用品,戴上橡胶手套,像熟练的急救医生一样开始清理伤口。她不断提醒自己镇定,提醒自己忘记眼前的人是顾耀东,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顾耀东醒过来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眼前是一间明亮安宁的公寓房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白纱帘轻轻飘动着。窗口外晒着顾耀东的制服。锅里热气腾腾炖着东西,袅袅白烟里,沈青禾在切菜。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沈青禾端着药过来:“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顾耀东埋头一看伤口,才发现自己上半身没穿衣服,到处是绷带,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哪儿?”

“搬到你家以前,我一直住在这间公寓。等伤好些再回福安弄吧,免得顾先生顾太太看见了担心。”

顾耀东红着脸偷看了她两眼:“我扛过来了。他们信了。”

“你担心我扛不住说错话吗?”

“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

沈青禾说得很随意,但是顾耀东灿烂地笑了。

“把药喝了吧。炉子上在熬粥,我去看看。”

“那个……”顾耀东红着脸支支吾吾,“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是啊。怎么了?”

“没事。”

沈青禾一走,他就赶紧掀起被子朝被窝里看。

“别看了,裤子在你腿上!”沈青禾头也不回地说。

顾耀东尴尬地放下被子。

从鬼门关回来以后,顾耀东恢复得很快,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催促着他。他每天大口吃饭,大口喝药。这样大概过了三四天时间,他基本恢复了体力。动心忍性之后,便是增益其所不能。再之后,便应是天降大任了。

这天傍晚,顾耀东主动去了齐升平家,像个学生一样拘谨地坐在书房沙发上,过了好半天,他站起来生涩地鞠了一躬:“副局长,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属下……卑职……”

“行了,”齐升平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知道你不擅长这一套。夏处长的人,能关照的我自然要替他关照。”他看了看顾耀东脸上依然可见的伤痕,“身体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

“吃一堑长一智,未尝不是好事。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能回警局,我一定谨言慎行,警察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次我是彻底看清楚现实了,自己没有当英雄的本事,也没有当英雄的命,这个英雄梦就不要再做了。”

齐升平笑了笑,起身去书柜里拿了两根金条,放到他面前,“收着吧。”

“是。您放心,我会尽快交给夏处长。”顾耀东正要把金条收进挎包,只听齐升平说:“夏处长那份,我单独留了。这是给你的。”

他一愣,赶紧把金条退回去,“副局长,我只是替处长跑腿,这个不能收!”

“这是办事的规矩。你从前就吃亏在办事不按规矩。既然想重新来过,现在就要开始学着做。那封信你送得很及时,这是你应得的。”

顾耀东看着两根金条,有些犹豫地说:“处长说,他远在南京,分身乏术,刚好我和沈小姐……又是恋人关系,所以他想把在上海的生意托给我打理。如果您有货要出手,我可以和处长一样通过青禾来周转。跟在处长身边两年,应该怎么做我都清楚。”

齐升平很满意:“你在南京走这一趟,看来没有白走啊。”

顾耀东将金条装进了挎包,“今后还望您多多指点,多多提携。耀东一定不忘您今天的救命之恩。”

顾耀东离开后,齐升平坐在客厅沙发上惬意地享用着水果。夫人从旁边小客厅出来,问道:“过去不是听你说他很有原则吗?这种事情,在他眼里应该是黑暗透顶才对呀。”

齐升平笑着说:“一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黑暗?从他变成既得利益者开始。”

“他就舍得他当警察的初心?”

“初心都是虚的,人性也都是凉薄的。一根金条舍不得,那就用两根。只要拿更好的来换,一定舍得。”

顾耀东终于回了福安弄,脸上的伤疤已经渐渐淡去了,对家里他只说是这几天去郊外集训摔的,应付了过去。

吃晚饭时,耀东母亲的位置空着,除了她自己的一副碗筷,旁边还多放了一副。

顾邦才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人都齐了,那我就正式宣布一件事。你们也看见了,桌上多了一副碗筷。因为从今天开始我们家要多一位新成员。”

正如大家所料想的一样,耀东母亲牵着福朵进来了。

顾邦才:“从今天开始,福朵就是我们顾家的小女儿,由我和你们妈妈来照顾。上女中以后,就要住校了,学费和一切衣食住行,我们会负责到底。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这些年我们两个人毕竟还是有些积蓄,我每个月有薪水,再加上我的股票不是白炒的,金子也不是白轧的……”

“顾邦才,讲重点!”耀东母亲嚷道。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会尽心尽力抚养福朵长大。荣华富贵不能夸口,但一定让你衣食无忧,健康快乐。福朵,你看看耀东哥哥和悦西姐姐,就知道我没有骗人。”顾耀东和顾悦西都笑了。

耀东母亲:“住校以后,什么时候想回家,随时回来。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福朵有些腼腆地往耀东母亲身后靠,多多跑过去,主动将福朵牵到自己身边坐着:“我宣布,以后我就有姐姐了,谁也别想欺负我!”

顾悦西:“哪还用等以后,现在就已经没人收拾得了你了!”

“也别想欺负我姐!”

“她要是你姐,那还是我小女儿呢。你要是保护不好福朵,有的是人揍你屁股!”

一家人七嘴八舌,温馨而美好。沈青禾住进来那天,顾家从五个人变成了六个人。而从这一天开始,顾家从六个人变成了七个人。

夜里,顾耀东和沈青禾蹲在晒台上,围着两根金条怎么也看不够。

“组织上的意思,这个就不用交上去了。”沈青禾很认真地说。

“两根金条啊!可以买好多东西了,药,衣服,还有枪!”

“我当然知道!”

“那为什么不要?”顾耀东急吼吼地伸手抓金条,“你不要,我去南京交给处长!”

沈青禾一把按住金条,“我也没说不要啊!组织上的意思是给福朵。”

顾耀东怔了怔,笑了。

悲伤的情绪终于如同顾耀东的伤疤一样,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消散了,而福朵的眼睛里,也终于重新有了温度。福安弄这间小小的房子似乎有种魔力,能够温暖每一个住进这里的人。曾经的沈青禾,今天的福朵,她们带着悲凉而来,终有一天,会从这里重新走回阳光下。

同德医院二楼的走廊尽头,是216号病房。门口守着两名便衣警员和两名便衣稽查处队员,戒备森严。病房里躺着的,正是被老董开枪打中肺部的那名稽查处队员。昏迷多日后,在这天上午,他的手指忽然动了。

同样在这个上午,顾耀东回警局报到了。他的头发剪短了一些,脸上的伤口也淡去了,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制服,看起来精神抖擞。

刚走到刑二处门口,二处警员就已经一窝蜂挤到门边。

小喇叭:“回来了!”

顾耀东笑着:“嗯,回来了。”

肖大头:“还以为你这次要死在里面,就差往你桌上插菊花了。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别理他!有人往你桌上摆菊花,他第一个冲上去砸了。”

顾耀东一脸幸福地傻笑。李队长慢悠悠地走过来。

顾耀东敬礼:“队长,我回来报到了!”

“回来了就好。”

“局里停止对我的调查了,但是……王处长要调我去一处留一段时间。”

“听说了。一处二处不重要,人在警局就好。”

就在这时,刘队长带着两名警员匆匆跑进了刑一处。

李队长:“赶紧去吧,可能有什么事。好好表现。”

“是!”

众人回了二处,只剩下一直站在角落的赵志勇犹犹豫豫没走。顾耀东看着他,二人心情都有些复杂。赵志勇朝他挤出一个笑容,顾耀东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也生硬地朝他笑了笑,然后转身进了刑一处。

赵志勇僵着一脸多余的笑容,不知该如何收场。

顾耀东一进刑一处,就看见刘队长和刚刚跑进去的两名警员在窃窃私语。王科达的办公室关着门,通常这种情况,就说明里面有重要的事情。

“请问,王处长在里面吗?我来报到。”顾耀东问刘队长。

“等会儿!处长在打电话。”

等了一会儿,办公室门忽然开了,王科达一边打电话一边招呼刘队长进去,刘队长和两名警员赶紧跑了进去,谨慎地关了门。没过多久三人又出来了。

“准备一下,马上过去吧。”刘队长说道。

“命真够大的,那枪都打在肺上了,还能活到现在。”

“所以说天意啊。那天晚上那女的,也就这个人近距离接触过,只有他能认出来。不然处长一直保护着干什么?”

“现在只是有反应。等去了再……”刘队长说着话一转身,看见顾耀东杵在那儿,顿时有些警惕,“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等处长空了,进去报到。”

话音刚落,王科达开门出来了:“欢迎啊,顾警官。以后就要天天在一起了,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吧?”

顾耀东装傻,“不会!都是刑警处,不管二处还是一处,我都会好好做事。”

“最好是这样。我这个人最不相信运气,鬼画张皮往身上一披就能装一辈子人吗?好运气是会用光的,是人是鬼,总会真相大白的。”说罢,王科达带着刘队长三人离开了。

顾耀东忧心忡忡地望向他们的背影。尽管只断断续续听到几句,但他依稀可以判断,当天在弄堂里袭击沈青禾的其中一名绑匪,可能醒了。这意味着沈青禾有可能暴露。

王科达一行人赶到216号病房,刚一进去,就看见一名医生正在给病人做检查。他过去一把拉开医生,质问负责守卫的人:“谁让他进来的?”

一名稽查处队员说:“我们看见病人手指动了几下,所以就叫医生来检查了。”

王科达打量医生:“以前的医生不是你。”

“叶医生父亲去世,他这段时间都请假了。我姓郭,我跟他是同事。”

王科达训斥一名刑一处的便衣警员:“我交代过不许随便让人接触病人吧?”

“对不起王处长,是稽查处的人要求马上叫医生……”

医生:“哎?我也是医生,我来看我的病人,这有什么不可以?”

王科达:“病人什么情况?”

“脑神经开始支配身体有反应了,说明有好转。手指神经系统很发达,恢复动作比较容易,但是人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这个不好说。”

王科达给刘队长使了个眼色,刘队长立刻带手下将医生架了出去。

不一会儿,稽查处陶处长也匆匆赶来了:“听说有反应了?”

王科达很不客气地说道:“陶处长,你们稽查处的人办事也太不谨慎了!随便一个医生就敢往病房里带,万一有共党混进来呢?”

陶处长没想到他会这么不留情面地兴师问罪,脸色也难堪起来:“有反应不叫医生,那你说怎么办?”

这话倒是提醒了王科达。医院人多眼杂,也许是该想个更周全的办法了。

顾耀东一边墩着地,一边观察着王科达的动静。从外面回来后,王科达一直在办公室里踱步。终于,电话铃响了,王科达马上拿起了电话,同时关上了门。

顾耀东假装墩地墩到了办公室门口,但是什么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