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
十一月,平原上的雾依旧是寻常的模样,冬日里的天色也依然带着青灰的阴霾。西南新一轮的改革正在泛起波澜。
从后往前看,最为关键的历史节点正在这一刻出现,但身处于现实中的人们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存身的那一刻会在后世留下多么重大的影响。
因为现实本身,在每一刻都有激烈的变化出现,自景翰十三年女真第一次南下至今,数次足以灭国的灾殃、无数次的屠城、屠杀、哀鸿遍野的灾难都已经在这片大地上陆续出现,这些激烈的变故大多最终都呈现出了负面的结果来。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厌倦了这样的变故,却也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变故。
一百个村庄,涉及二十余万人的一场变化,虽然充满了对光辉未来的描述,但即便是乐观的人们也难以真正接受“耕者有其田”的“大同”理想可能实现的现实。但那又如何呢,即便失败,这也不过是在此等乱世之中一支军阀势力经历的颠簸罢了。纵然在过去两年,这支军阀势力表现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强大,但就此挑战“耕者有其田”这样的大理想,人们在激烈争吵之余,响在心底的,恐怕也就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不过,就好像是在浩浩荡荡的历史大潮中截取某个片段加以俯瞰的情景一般,乱世的浊水在险弯当中轰散出无数混乱的流体,它们有的在大潮之中交错向前,有的扑成巨浪,有的结成漩涡,有的随时被抛开轨道、冲向高空。它们有的会先一步发现真相,也有的心怀忐忑、踟蹰不前。无数的思潮变乱。
这也是大时代当中能呈现出来的魅力。
一百个村庄当中,九十三个村庄都爆发了或激烈或温和的对抗行为,但也总有那极少数的存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选择了不一样的道路。
成都东南面的西鼓村是既存在大地主却又迅速谈妥了收地事宜的极少数村庄之一,十一月初二,来到这里的宣导员秦维文正被某些事情搅得头疼。
“嗯,有道理,有道理……”
时间刚刚入夜,回到临时住所房间的这位新一代秦家二公子,便听到了外头熟悉的脚步声以及这仿佛在咀嚼什么美食的说话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在门外停下,之后便是毫无礼貌的踢门声。
“秦公子——有道理啊。秦公子你在吗?有道理啊——”
他拉开房门,门外此时仍是各种身影来来往往的华夏军临时驻地,出现在门外的是一名与他年龄相仿的乡下公子哥。对方踢门的原因其来有自,只见他一只手拿着一张报纸,另外一只手拿着盏似乎是从书桌上直接端出来的油灯,正在昏暗的夜色里将眼睛欺近报纸,仔细地阅读,一边阅读一边还咂咂嘴,随后又用匆匆汲起的布鞋一脚朝秦维文踢了过来。
“有道理啊秦兄——”
秦维文挨了一脚,苦笑:“聂兄何事?”
“今日传来的《三日谈》!此文解我大惑!有道理!有道理啊秦公子——”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踢了对方一脚,径自入内,手中拿着报纸还在嘚瑟。秦维文关了门,对方将油灯顺手放到一旁的书桌上,手上的油往自己的漂亮衣服上擦了几下:“你来看你来看!”
环境优渥、土地也颇多的西鼓村乃是这次分地行动中遭遇的异类,具体的原因归结于这边的聂氏宗族族长聂绍堂,此人年过五旬,在这一片影响力极大,放在普通人的视野中,算得上是盘踞一方的枭雄。在华夏军统一西南的过程里,他被西瓜、李师师的搭档逼降、诏安,此后便一直走李师师的这条线,与之绑定在一起。
与一般政治投机者们不同的是,聂绍堂在站队这件事上,下注极为坚决,包括在这次土地改革事件当中,他所体现出来的,便是这种野性直觉般的坚定。在拜访了两次李师师后,他成为了第一批与华夏军主动谈妥赎地事宜的大地主。家天下时代数代积累的田产,虽然换取了看似优渥的金钱以及足以惠及三代的政策补偿,但在这个时间点上,任何理智派其实都难以想通他如此通透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而从后世看来,他其实也并没有多么“进步”的思想觉悟。
不过,几次对华夏军慷慨而坚决的下注,自然也给他带来了许多不错的回报。金钱上的东西固然不谈,聂绍堂的几个儿子算是很快地在成都核心圈里混了个脸熟,就如同眼前出现的他的第三子聂心远,因为其爱读书的性格,与秦家温温吞吞的二公子秦维文便有着一定的交情。当然,过去或许还有着刻意结交的成分,这次随着秦维文来到西鼓村主持课程,才发现这在成都时文质彬彬的聂心远,实际上有着如此狂野的一面。
从工作组来到这边的第一天开始,聂心远便过来缠住了秦维文,对于分地事宜中各种各样的细节大加询问,不断提出无数刁钻的问题。一开始秦维文还以为他故意刁难,但随后他才发现,对方似乎是个与瓜姨那帮人类似的“革命党”,无数新奇的念头似乎都在他脑中爆发出来,许多时候甚至令秦维文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
秦维文今年才十八岁,学习和练武的天分都平平常常,被安排过来当宣讲员自然也是为了历练——因为他看起来敦厚老实,宁毅那边说:“你比宁曦更适合当宣讲员,因为看着亲切。”他便在两个月的培训之后过来了——但对于华夏军当中最激烈的那些平等理论,他纵然听过,却也是了解不深的。
聂心远这两天只要逮住他,就如同好奇宝宝般拿着他拼命摇,秦维文只好绞尽脑汁地对答。他是宣讲员中的添头,对各种刁钻的平等理论并不了解,一开始为了装得很懂,还时不时去询问一番组里的老师傅,后来就准备打发聂心远去烦别人,然而聂心远倒是羞赧起来,瞪着眼睛一阵,随后也结巴:“不、不熟……”此后便依旧过来烦他。
眼下又来了,只见他指着那《三日谈》上的新闻热烈地跟秦维文推荐,秦维文趴在桌子上看看,只见这报纸上得聂心远青睐的是一篇颇为浅显却也无比直白的政治文章,或许便是因为整个观点毫不修饰的直接,引来了眼前聂心远的喜欢。
“……秦兄,你看看、你看看……这篇文章一出,咱们前几次的许多问题,就都明白了……”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从一开始便都会形成一个一个的利益集合,你家里是,我家也是……这么多的利益集合,都要给自己捞好处,经历两三百年,尾大不掉,下方必然民怨沸腾……那怎么办,因此两三百年便要经历一次改朝换代,这改朝换代的本质,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些积累了两三百年的利益集团打烂、打散……”
“……要达到这个目的,用什么手段都不重要,利益集团说自己有什么理由,也从不重要,因为事实上就是,你们不散,大家的日子就绝过不下去了……那么你看今日的武朝,两三百年改朝换代,积累了这么多代的利益集团,是肯定要被打掉的,你今日看华夏军手段温和,不肯分掉,异日就必然会被屠刀逼着分掉,因为一定要分掉,大家才能重新开始……”
“……如此浅显的道理啊,如此直白的说法啊,振聋发聩!震耳欲聋——我茅塞顿开——”
聂心远的话语也是震耳欲聋,秦维文揉了揉额头:“这个《三日谈》,平日里就好登这些引人眼球的言论,这个……这个也太那个什么……政治阴谋论了……”
“很有道理啊!秦兄!”聂心远在一旁坐下,“不必讲什么细节,不必事事都摆什么正义,改朝换代当然就是这样的!武朝那么些个大家族,积累了这么多年,再让他们积累三百年,那普通人怎么过,普通人过不下去,大家族也是被屠杀。所以这篇文章很明白,华夏军今日的土改手段,很给面子了,人都没杀几个,还给钱,给这么多钱。我看这些地主应该明白,把土地交出来,大家重新开始,才是保自己五代十代长长久久的唯一办法……这道理就应该跟他们明着讲。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秦维文苦笑不得:“你这么激动,你去跟他们谈判得了。”
“我也想,不过……人多我结巴……”聂心远郁闷了一下,随后又抬起头,“不过啊,这个事情你们得警惕!你看文章的后半段,说华夏军解决这个事,分两个方向进行,第一,通过分地,打散一部分的利益积累,给百姓留下一个生活的底线,第二,是通过格物和商业扩大整体利益,增加源头的活水,缓冲这个……集团利益的积累。因为有了第二点,所以才对地主有了心慈手软的余地,保了大家的一条性命……”
“但是啊……”聂心远顿了顿,“你们这第二点,到底对不对呢?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所有三百年的王朝,都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洗礼,才能让大家重新开始,让所有人有另外一个三百年……万一这个第二点不那么对,你们这心慈手软不杀人还给钱的办法,会不会让这个三百年……短了个一百几十年。人家都杀,你们不杀,那这个积累到大家受不了的时间,肯定是要缩短的……”
秦维文看着他:“没杀你们……你还不高兴了……”
“讨、讨、讨论问题嘛……”
“……”
“……”
两人坐在那儿对望了片刻,聂心远态度真诚,秦维文呐呐无言,只是又过了一阵,他有些为难地眯了眯眼睛,方才靠近过来。
“只私下里告诉你,宁叔……宁先生那边,准备定一个基本国策,好像是叫做……遗产税,比如你们这样的大户啊,你老爸死的时候,你们继承的东西,给国家交百分之七八十、甚至百分之八九十的税,收税收死你们……而且啊,宁先生那边特别强调,这个税,在国家的任何阶段,不得以任何理由进行抵扣……这事情还在商量,你别乱说,但如果要定,开国就得定下……”
聂心远张嘴楞在那儿,过得一阵,手指在桌上下意识的敲打,眼神也亮了起来。
“有道理……有道理……这个有道理……有搞头……秦兄,我这下真的相信,你们想谋万世太平……开千年未有之大业……”他喃喃自语,过得片刻,陡然抓住秦维文的手,秦维文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但对方拍打两下,却又放开了,“不对不对,也解决不了问题啊,这个……秦兄你想,譬如我爹有一百万两银子,他死了,我们得交税,但他死之前,可以送给我们啊……你们这发令一出,世间大户必然都大肆赠与,你说是不是,它不是没办法规避啊……”
秦维文整张脸皱成了难看的包子:“……那一个办法,能解决一些问题……也不错了吧。”作为差生,他对这些问题极少深入思考,眼看便要答不出来了。
“这个倒也是……”聂心远点了点头,“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只要有了想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遗产税是个好想法,秦兄,这两天我想想我会如何对付他,我想到方法再来与你推演……”
“你、你这个……”
“等等,我又想到一个事情。”聂心远又道,“之前说,格物与商业可以开源,但譬如我父亲有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他原本要以这一百两银子做生意,现在你有这个遗产法,他觉得自己老了,就把所有生意分给我们这些败家子……不行啊、这个不行的啊,很多生意是做不起来的啊,那这个遗产法……对,倘若我爹没有钱,他有一个工厂,值一百万两,他死了以后,你们收走九十万两,那这个生意怎么办,这生意就没了啊,秦兄……”
“我……我也只是听宁先生那边说起……”
“另外还有,天高皇帝远,各家各户有多少钱,哪里算得了那么清楚,而且……哎,这就又回到一个大问题上头来了,你们收了田地以后,官家就是世上最大的了,酷吏如虎啊秦兄,待有一日华夏军统一天下,这周边地方分地,上头真管得到吗?我总觉得,这个才会是将来真正的大问题……秦兄,宁先生平素怎么说这个的,你快讲讲……”
“呃……这个……多开会?”
“……”
“……”
房间里的灯火安静了片刻,过得一阵,又是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声音传出来,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秦维文近乎哀嚎:“你去问问唐组长啊……”
“我这点问题……哪……哪好打扰他。秦兄,你、你在宁先生身边长大的,肯定有说法、肯定有说过……你就陪我聊聊……”
如此聊到深夜,许多人都睡下了,聂心远才举着油灯捏着报纸啪嗒啪嗒的回去,一面走,还一面喃喃自语、摇头晃脑……
此后初三初四……上午下午晚上……聂心远只要有空,便依旧往秦维文这边过来,他的话语直接,有时候说的甚至是令人心惊肉跳的言辞,例如听完几节课后,反应过来,便去找秦维文道:“我明白了!有道理啊——你们这其实不在乎大伙儿能不能全听懂你们的课程,你们主要是想让大伙儿令行禁止,往后华夏军说话,他们都听……没错,没错,这才是打地主的思路,往日里皇权不下县,那怎么才是让皇权下县,他们听调配了,不就下县了嘛,分地的核心还不止是分地……有道理啊秦兄……”
秦维文叹息:“我也觉得有道理了……”
如此到得十一月初五这天,他过来逮秦维文,随后便被人引到一间教室当中坐着。过得一阵,他看见宁毅从房门口走了进来。聂心远不是第一次见到宁毅,但单独会见是初次,只见宁毅在一旁坐下来,笑望着他,聂心远目光呆滞,呐呐无言。
“维文那边,跟我说了你的很多想法,很有意思,你看,他回答不了的,他都记录下来了,我看了一下……”宁毅手中拿着一个本子,那是秦维文的本子,聂心远原也熟悉,上头寥寥草草的一堆东西,似乎说明了书写者心情的烦闷,“这个秦小二啊,记录了很多,但实在有点轻重不分,要不然这样,心远你这边有哪几个问题是最想知道的,我们探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