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萧天淇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件事。凌汐落聪慧,从教她下棋的过程中他便认识到了。一点就通,举一反三,没出一个月,她的棋艺便突飞猛进,可以与他对弈了。
因为凌汐落的棋艺不精,萧天淇与她对弈的时候,向来不会怎么用心。可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遇到的不是残弱的新兵,而是一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不能再掉以轻心,凌汐落的每一次蹙眉,他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因为凌汐落每一次的沉思之后都能出其不意地占据要地,给他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难题。他看着凌汐落执棋沉思的样子,突然明白,这是一个真正的对手,不是他闲时用来消遣时光的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两个月后,萧天淇毫不意外地发现,凌汐落的棋艺已经差不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尽管事实上,凌汐落从来没有赢过他。有好多次,明明前面的形势十分利于凌汐落,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又都会峰回路转,让他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知道,凌汐落是在故意避让,可是他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避让!是的,他堂堂一个王爷,又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比这个女娃娃大上两岁,而这个女娃娃,跟着自己学习棋艺也不过三个月而已,无论如何,要是败在她的手上,当真是有够屈辱的。可是,大丈夫赢得起,自然也输得起,再怎么屈辱,却总屈辱不过让这样一个小姑娘让着自己!
他心里蕴了怒气,想要发作,抬眸却看到凌汐落低眉冥思的样子,那样专注的神色,仿佛是在做一件极为神圣、极为重要的事情似的。罢了,他叹了口气,她这样的人,又怎样让人狠得下心去斥责。她是在努力维护他的颜面,维护他的尊严,如此的用心良苦,如此的聪慧过人,他难道要恩将仇报?
但是钱太妃曾经告诉过他,慧极必伤。
萧天淇执起茶盏,杯子里的茶水却早已见底。旁边侍立的侍女赶紧重新为他添了茶来,他噙了一口,手中白子落定,随即开口,“依你说,人生快意之事有几何?”
凌汐落刚刚捡起一颗黑子,纤细白皙的手犹自伸在棋盘上空,似乎是被萧天淇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抖,手中的黑子便差点坠落。
她稳了稳心神,愣了半晌,也不知是在思索该如何回答萧天淇的话,还是在想如何不着痕迹地走好这步棋。一边缓缓地将棋子落定,一边在唇边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柔声答道,“王爷这问题婢子不知如何回答。家家有家家的喜,人人有人人的乐。世界上有多少个人,也许,就有多少种快意人生。婢子孤陋寡闻,确实不知道这人生快意之事到底有几何。”
“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才算快意呢?”
凌汐落低眉看着棋盘,莞尔笑道,“清溪浅水行舟,花坞樽前饮酒,雨后登楼看山,林间踏梅寻雪,烧得一手好菜,烹得一手好茶。”
萧天淇垂眸看着凌汐落,她的皮肤十分白皙,虽则额前的刘海遮住了那光洁的额头,此刻外间的阳光透进来,发丝影影绰绰地映在脸上,倒显得更加柔和惑人。如此沉静的美,似乎只要这样与她相对坐着,就能感觉到林间的雪落无声。
萧天淇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却见凌汐落的眉目突然凝重了起来,“但那都是以前了。后来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婢子只觉得能够有个遮蔽之所便是幸福了。想来,都是得不到的才能让人感到快意吧!先父不许我进膳房,不许我饮酒,我便觉得若是有一天能一直待在膳房里做菜做点心,能酣畅淋漓地喝上一大白,就是快乐至极了。现在,时过境迁,我却在想,若是爹娘还能好好活着,哪怕我一辈子都不能饮酒,不能烧菜,一辈子都照着爹爹的意思做我并不是很喜欢的事情,我也心甘情愿。我……”
凌汐落说着,无意中抬起头来,便看到萧天淇正神情不定地看着自己,一时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就要站起身来行礼,“婢子失礼了,请王爷恕罪。”
萧天淇的一双眸子深沉如海,顿了半晌,亲自起身将凌汐落扶起,柔和了语气道,“你可知道,在本王心里,什么才算快意?”
凌汐落不敢抬头,只是微微地将头一摇,低声道,“王爷的心思,婢子不敢妄自揣测。”
“棋逢对手。”萧天淇的手依旧握在凌汐落的胳膊上,见凌汐落惊愕抬头,又笑着解释道,“棋逢对手,对于本王来说,便是现下最为快意之事。”
萧天淇的眸光极为柔和,里面似乎还带了些什么其他情愫,凌汐落毫不避讳地直直盯了他半晌,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婢子明白了。”
再一次二人对弈,萧天淇再也没有感觉到凌汐落的刻意避让,二人棋逢对手,总算能下得畅快淋漓。许是因为有了之前的对比,萧天淇虽然输了棋,但心里却丝毫耻辱的感觉都没有。他希望自己棋艺精湛,希望自己样样都好,但他不能不允许别人超越自己。都是同样的凡夫俗子,他不过是比人家多了一个高贵一点的身份,却未必就真的能在方方面面胜过人家。更何况,有了对手,自己才能有所进步,若非如此,只怕多年以后,他萧天淇还会停留在现在这个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