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粪坑(1 / 2)

一片寂然中,尼克市长的话语宛如刀子一般一下下戳了过来。

洪三提着剑,身体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哪怕尼克市长就在他面前一臂之远,他有绝对的自信和把握,以自己的身手,暴起发难,顷刻间就能让对方人头落地。

哪怕他可以义正言辞地怒斥对方的举动,攻讦对方的居心,甚至抓住对方话语之中的破绽,进行诅咒和质问,以至于指出对方的冷血、残忍和疯狂,以离间和动摇市长身后那些各界人士的信心。

可那都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就算杀了对方,后果更为严重,不仅残存的民兵全都要死在城墙上,天地会剩下的老弱妇孺们也要悉数死绝,连康德都要被连累陷入险地。

更何况市长一死,缺少强力人物统合全城,瓦伦坦在精灵兵锋之下只会破得更快,这一城之中,不知又要多出几许死亡与悲苦。

至于以言语辩驳回应……有用处吗?

大乱之世,言辞再利,又有何用?有用的是刀啊。

市长为什么敢于公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是因为此地出了洪三一行人,就是城防精兵,再就是社会各界代表,那些法师、豪商、贵族与军人,本来就是守城的中坚力量,本来就是有许多牵挂在城中的上等人,又怎么会在意渣滓和废物的生死?

甚至,他们也认同市长的想法。

发自真心的认同。

甚至不考虑立场,这也是很简单的选择题。

敌人攻城,火力凶猛,谁来被动承受第一波攻击压制,以试探敌人的军力强度并且对远程力量进行消耗?是一无用处的乌合之众,还是敢于对精灵强敌亮剑、甚至结阵能与精灵正规军抗衡的城防精锐?

连三岁小孩子都能做出的选择。

洪三根本无话可说。

退一万步讲,天地会中,有震旦人,也有歌德人,尼克市长作为本城乃至周边地区的最高长官,征发民众守城,是题中应有之意,就算残暴不仁,也有歌德法律制裁,他这个震旦人根本没有任何立场进行指责。

而队伍中的那些震旦人……

既然连本国人都可以利用和牺牲,外国人又算什么?

况且,洪三看到了先前尼克的犹豫,他分明还有一段话没说,但似乎看在康德的面子上,最终没有说出口。

但洪三能够猜到对方想说什么。

——震旦被异族侵攻,失土失地,中枢动摇,你们国家有人在拼死抵抗、延续国祚,而你们则远渡重洋、至此逃难,一群抛弃国家、狼狈逃难的懦夫,在拼死一战的我们看来,就是废物中的废物!

一群弃国而逃之辈的性命,怎么会被对方放在眼里?

对此,洪三依旧无话可说。

他望着尼克市长,眼神激荡,身子颤抖,手中的剑晃动不休。

明明鼓足了勇气,为另一群人发出怒吼,却发现自己无法压服对方,甚至无法说服对方……甚至无法从容站在道德的高地上。

并且很茫然。

服从强者,逆来顺受,卑躬屈膝,换取平安,这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情,是他这些年赖以生存的原则,主人天生尊贵,仆人天生下贱,有些人生来高高在上,有些人至死贱如尘土,他这些年见惯了这些事情。

他应该早已经习惯了。

而他也一直觉得自己习惯了。

直至今天,战争酷烈,天崩地裂,生灵如草芥消散,贱民的性命被挥洒牺牲,这并非来自长官的残暴与无情,而是来自于不得不为的抉择,道德上的指控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如同笑话。

但……那些可怜人就该死吗?

洪三觉得心中慌慌的,他大口喘着气,他茫然,这些年的处世哲学告诉他,是这样的,上位者就是可以随意摆弄下等人,在强权面前,卑微的平民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这世道就是一座塔,上面的人掌握生杀大权,下面的人最受累也最受苦,一直如此,从来如此。

他读史学古,听老师授课,入耳入目,全是此理,不管王朝如何更迭,总是百姓横尸千里,十室九空,满地白骨,总是百姓终日劳作,酷吏盘剥,勉强度日,若经天灾人祸,动辄转死沟渠。

他们被课税,他们被征役,他们被欺辱,他们被盘剥,如今城上死守,作为炮灰,被强敌屠杀摧折,又起止这异域,又何止瓦伦坦一城,东方神州大地,千百年王朝更迭、攻杀兴复,这种事情还少吗?

强者统治一切,强者掠夺一切,而弱者只是猪狗,只是牛羊,可以被肆意掠取,可以被随意欺侮,这是定数,是世间运行的法则,千百年来恒固的道理,没有谁能够改变,是天命,是宿命,人生来受苦,只是前世犯了罪孽,行善积德,只求来世投个好胎——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

洪三自认为看透了,觉得世情不过如此,不如舒坦活着。

他曾经笃信这一套,生死有命,仅此而已。

可在城上经历了生离死别,望着平素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被战争摧折践踏,性命如草芥消散,他感到了巨大的悲伤、痛苦以至于无助。

他认识那些人,他所熟悉的人们,那一张张脸庞,他们期待而信任的眼神,熟悉的呼唤……然后他们一个个死去。

他们也是人,有家人,有自己的悲喜,胆小怯懦,只想活下去就好。

哪怕活得很卑贱,也无所谓。

可是连这种小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不对……”

他摇着头。

不该是这样的。

全都不对。

事情绝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哪怕是再卑贱的人都不应该死的。

他的处世哲学和根深蒂固的观念渐渐地发生了动摇。

没有新的哲学和观念取而代之,只是动摇和疑问,在看到熟悉的人们一个个无助地死去,他的心中生出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

他只是觉得,一个人的性命不应该如此草率地结束,完全不该是这样的,他觉得这个世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却说不出来,却讲不明白。

他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平和痛苦。

为那些生如草芥、死若尘土的,弱小的,卑微的,身不由己的人们。

咣当一声。

手中的长剑坠落地面。

洪三后退了两步,身子晃了晃。

他吃力地转过头,看着康德,似乎想说什么,但脸上只有悲戚和迷茫,从进城直至今日,所有的事情挤在一起,所有的期待和压力全都落在这并坚定可靠的身子上,一切在这惨烈的伤亡和巨大的困惑中猛然爆发。

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然后仰天倒下。

康德抢上两步,将洪三扶住,他急忙检查脉搏,还好,只是昏过去了。

尼克双手高举,第一时间说道:“我什么都没做。”

康德平静地说:“我知道。”

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尼克市长一行人。

落在了城墙上的天地会众人的身上。

洪三吐血昏迷,第一时间将他扶住的,只有康德而已。

陈鸿鹄,宋保义,黄金统,叫不上名字的两个歌德头领,乃至其他的几百号民兵,望着洪三吐血,望着洪三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