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不亲身经历过,是不知道原因的。
譬如康德总算明白,为什么军队不肯打夜战了。
仅凭着火把火盆与法师们的照明术,是无法营造出白天一般的亮度的。
黑暗就是黑暗,将视野之外的一切隐藏,对黑暗的恐惧烙印在每个智慧生物的基因之中,造成极大的压迫感与恐惧感,黑暗隐藏着未知,黑暗意味着危险,所以人们才向往光明,才使用火焰。
战争是可怕的,而在夜间展开的战事,则是更加可怕。
因为你看不清楚,因为除了敌人之外,还有压抑深沉的黑暗,在漆黑的背景下,战争所带来的恐惧、压迫感与疯狂成倍增加,你只能听到同伴们的怒吼,望着从黑暗中杀出的敌人,血液飞溅,死亡袭来,精灵从黑暗中侵攻,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不知道这战事会持续多久。
只是奋力地作战着,也恐惧着,因为黑暗中不断射来精准的冷箭。
在这种压抑可怕的氛围下厮杀,不知死亡何时而至,不知战争何时而止,人很容易成为野兽,很容易变得疯狂。
践踏,误伤,混乱,耳边尽是嘶吼与咆哮,之所以没有演变成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只是因为士兵们总算知道,敌人来自城下。
康德粗重地呼吸着,伸手摸了个空,一捆长矛已经全都投了出去。
参与城战的他不久之后便被洪三死命拖走,一切正如震旦人所料,精灵既然知晓他的身份,又结下了死仇,必然会重点盯防关切,当康德那标志性的攻击方式在城头闪亮震响的时候,超过五十人的精确打击小队便很快发动攻势,快箭覆盖,法术打击,宛如瀑雨一般。
康德若是留在原地继续动用火器,不仅会招致杀机危险,还会连累周围的士兵,他只得听从洪三建议,担任投矛手,以强悍的身体力量与附魔技艺进行远程攻击……但这带来的压力是同样的。
这是比昨日更加酷烈的战场。
不仅仅是夜晚,还有人心,白日的守城众志成城,人们为了家人不惜一切,而如今,越来越多的士兵已经被恐惧和压力所驱使,不断变得疯狂。
人命如草芥,每一刻都在消逝。
洪三一直护在康德身边,目光警惕,防备着一切。
铁儿子沿着城墙底部游走,由康德通报位置,有大量敌军聚集,或者攻城冲车临近,便高高跃起,抽冷子来上一炮,但精灵毕竟百战之师,吃了几次亏之后,便调拨专门人员进行防御戒备。
一旦汽车人露头,便是狂风暴雨般地远攻,铁儿子虽是钢铁之躯,但面对精灵的法术与特种破甲箭,同样不能小觑大意。
到了后来,康德也不肯让汽车人太过冒险,命令它减少战斗参与度,再者就是绿皮炮弹的余量已经相当有限,必须要节省使用了。
在这场残酷的夜战中,康德能够起到的作用,已经越发有限。
这毕竟是战争。
而且是这种惨烈而混乱的夜战,比拼的已经不是所谓的战术、装备和勇气,而是双方指挥官的意志,以及不可捉摸的命运。
“抓——康——德——”
又一处云梯车架上城头,箭雨飞射,悍勇的精灵士兵们拼命冲上,城头枪矛竖起,死命下戳,混乱的城头死亡横行,所谓的指挥系统和战术统统失灵,士兵们凭借着悍勇而战,但精灵的恶意与毒谋如影随形。
在两方战士拼死厮杀时,在瓦伦坦士兵们越发疯狂时,远方精灵法师们的舆论战依然在继续,整齐浑厚的声音被魔法之风呼啸送来。
“瓦伦坦,这都是康德的错!”
“你们惨烈作战,死如尘埃,家人痛哭,无尽的苦难!”
“全都是因为那个震旦人!”
“你们还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吗!”
“只要杀了他,不管是谁杀了他,战争就可以结束!”
“康——德——”
“你若是泰达瑞尔家族的一员,只要你还有一丝担当与血性,就用你自己,结束这一场苦难,拯救这一城的人!”
“否则这些人,都将为你而死!”
城外的精灵预备队在吼叫,杀上城的精灵们也在吼叫,歇斯底里地咆哮回荡在瓦伦坦的城墙,钻进士兵们的耳中,让越发疯狂极端的人们听到。
卑鄙至极的攻心之术,无耻,却有效。
黄昏战团已经将高贵优雅的外表撕碎,露出了从大森林中杀出一个文明的顶级掠食者的狰狞面孔,摧残凌迫着这座城市。
还有一个人。
所有的精灵们都在拼命厮杀,为了女皇的命令,以及自身的荣誉。
所有的人类也都在拼命厮杀,为了保护家人与家园。
他们彼此为敌,喋血惨烈,精灵不再高贵,人类不再低贱,两者性命等同,都随微风而逝,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敌人,也有自己的坚持,他们拿起武器,并且迎来了战士的结局。
但有一个人例外。
他站在这里这里,背负的却是来自战争双方的重量。
洪三越发警惕周围,声音却不自觉地颤抖:“爷……”
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种局面,这种绝境,精灵汹汹攻势在前,诛心之策在后,一旦瓦伦坦士兵们脑海中的理智之弦绷断,就会被精灵的洗脑种下暗示,人在疯狂的时候,判断力和自控力都会大幅下降。
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他身后的这个人,留在瓦伦坦,至少救过这城市两次,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依然留在现在,理所应当能够背负英雄之名的人……
——也许将会面对来自精灵的恶意,和失去理智的人类的敌意。
谁都不该遭遇这些的。
尤其是全然无辜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