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首相的话语,如刀锋般锐利,犹如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仿佛空气都为之冻结。
打赢战争之后,被感激,被崇拜,被认可,被敬畏,众星捧月般的氛围,拯救一国的英雄,这种弥散着胜利的甜蜜与喜悦的空气,被冰冷的言辞一击戳破,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寒意。
眼前的人,克利夫兰的父亲,失去了儿子的男人。
眼神和表情,凝聚着化不开的冷峻。
一秒钟之后,蒂娜反应过来,急忙挡在康德身前:“熙德叔叔!”
康德拉住了她。
首相微微欠身,彬彬有礼,仪态优雅,没有一点差错,神色从容不迫,仿佛先前那一句话是幻觉:“公主殿下,有什么指教?”
现在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意料,蒂娜有些慌张,语气近乎于哀求:“熙德叔叔,这不是康德的错,克利夫兰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所以……”
“——我明白,殿下。”
首相的语气和表情没有一点波动,冷峻而平静,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令人害怕,因为你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愤怒。
他平静道:“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首相转头看向了康德,重复了一遍:“我的儿子死了,对于我来说,这件事情的结果,就只有这一点……我唯一的儿子死了,我最心爱的,寄予厚望的,从小教导并且注视着他长大的,延续着我的生命、梦想、传承与血脉的,克利夫兰骑士,凯拉姆家族的骄傲,死去了。”
“死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就是我作为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唯一的想法,所有的感想。”
他注视着康德,平静道:“你现在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熙德叔叔!”
蒂娜的脸涨得通红,紧紧地抓住康德的胳膊,眼睛蓄满了泪水:“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请不要说这种话了,您这样只会玷污克利夫兰的荣誉和牺牲,他恪守了使命与信念,直至最后,他的牺牲……”
“——他的牺牲引发了一系列的事情,最终导致了这位英雄神迹般地拯救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他的牺牲拯救了这个国家,您打算这么说,对吗?”
首相的话语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这神圣的伟大。
他那精心修剪的眉毛轻轻地抖动,也许是这位城府极深的政治家压抑不住愤怒的体现,冰冷的眸子中充满了讥嘲和怒意。
“所以,我作为歌德首相,感谢康德殿下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并且缅怀所有伟大的牺牲者们,以这个国家的统御者的身份,我确实感激他。”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可我也是一名父亲,他拯救的是这个国家,拯救的是你们泰达瑞尔家族,拯救了大多数可能死去的歌德人,拯救了许许多多贵族们的亲人、财富和地位,所以,全城的人都在感激他,所有人都在欢呼,提到这个名字,康德,仿佛是在称呼神明的名字,但是啊……”
“但是啊……”
首相的语气冰冷无比:“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被你拯救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感谢你,请记住这一点,英雄,因为对于我来说,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一战的结果,是依然冰冷的家,是一片冰寒的黑暗和茫然,是活着、死去、城在、城破、国在、国亡都没有任何区别的,未来。”
“我的儿子死了。”
他凝视着康德的眼睛:“你也有份,对吧。”
“——够了!”
蒂娜厉声道:“首相先生!这样的指控和污蔑是不允许的!杀死克利夫兰的凶手,是古德家族,是帝国,您不能因此指责同为受害者的康德!”
首相冷然道:“是吗?如果他心中无愧,今天又来干什么?”
“……你这是在迁怒!”
“如果您是这么认为的,那就这样吧。”
他望向蒂娜,冷然道:“您在苛求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保持冷静和理智吗?以及,公主殿下,如果我这就叫迁怒,那在几个月前,您误以为康德先生也死于辉沙时,所展露出的杀意和暴虐之举,又算什么呢?”
蒂娜勃然色变,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拉着康德转身就走。
康德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蒂娜还想说话,首相的火力重新转回康德。
“康德先生,既然今日来此,能否顺便解答一下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康德平静道:“你说。”
“我听闻,您在瓦伦坦城外歼灭五支龙旗战团,震惊当世,三天前更是一路突围,自瓦伦坦驰援丹枫琉森,粉碎六路大军阻截,击溃远征军主力,这样的力量,就算不是宛如神明,也与上古时代的英雄神圣相去不远了。”
“——可为什么,在辉沙镇,短短两三月之前,你却被塞缪尔那个无能之辈玩弄于鼓掌之间,企鹅人号全军覆灭,我的儿子战死彼处,请回答我,那时的你,在做什么?你拯救瓦伦坦、拯救丹枫琉森、拯救歌德的力量,为什么不能拯救我的儿子,辉沙之变时,你在做什么?”
说到这里,首相的语气不断扬高,几乎已经到了怒吼的边缘。
当康德挟着前所未有、不可匹敌的力量抵达丹枫琉森的天空,势如破竹地击败精灵远征军时,整个丹枫琉森的人都在欢呼,都在雀跃。
可并不包括首相。
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只是在想,你这么厉害,辉沙镇时,又在做什么。
因为事情的结果就是如此。
康德用这力量拯救了整个歌德,却没能救下他的儿子。
“这力量,是因我儿子的死去,才得以觉醒和使用,还是……”他问道,“还是看着他死去之后,你才决定使用?”
康德没有回答。
回答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首相也没有指望着他回答。
事实就是如此。
如之奈何。
“为什么要来呢……”
熙德首相叹息着。
“你来做什么呢?康德先生,伟大的英雄。”
身为一国首脑,眼界和阅历何等可怖,火眼金睛,看透人心。
首相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充满了冷漠和讥嘲。
“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显而易见,在歌德灭亡之际如英雄般降临,逆转局面,取得史诗一般的胜利,被举国感激,令世界震惊,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克利夫兰是这光耀的歌德之路的最后一片阴影,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看望我们,只是为了求一个心安,想要听到你想听到的话语。”
“你想看到我和我妻子对你的宽容、释然和安慰,想要听到我们亲口说出的谅解甚至感激——克利夫兰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请连带着我儿子的份一起好好活着,这不是你的错,他与你都做了正确的事情……你想听到这样的话,然后就可以安心,就可以大哭一场,就可以释怀。”
“这样可以赢得你加倍的感激和歉疚,赢得你加倍的补偿和退让,甚至可以用这种方式,顺理成章地为歌德争取到你更多的善意、庇护和承诺,也能为我和凯拉姆家族赢得一位超级守护者的友谊和善意,而你,康德殿下,你也能解开不安的纠缠与枷锁,实在是一个双赢的做法。”
“可这,有一个问题。”
“身为政客的我,能够眼睛眨都不眨地说出千百句这样的话,一定能把守护者大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但……”
他缓缓道:“但身为父亲的我,说不出这么令人作呕的话。”
“所以,我的回答很简单。”
“震旦人康德,哪怕整个歌德都在赞颂你的名字,哪怕全国的人都在感激你,哪怕身为首相的我也必须对你毕恭毕敬、笑脸相迎,但身为父亲,我不原谅,我不理解,我不感激,我不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