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老了。

在亲眼目睹蒂娜与泰达瑞尔大公爆发了短暂而激烈的争吵后，康德的心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与蒂娜的父亲接触时日尚短，并未全面了解这位歌德的统治者，但几番交流，也有了初步的印象。

这个中年帅逼有着优雅的贵气、忧郁的胡须和优柔的性格，他重视家人，重视国民，善良而富有同情心，这样的品质出现在父亲和乃至贵族身上，都是好的，但唯独出现在君王身上……则是致命的。

与暮月爆发的战争已经让大公感到了恐惧——并非是恐惧于自己的死亡或者国家的沦落，而是恐惧于民众的苦难，他已经深刻意识到了战争的可怕，所以不想让这片土地的勇敢者们再次流血。

不想再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精灵的威胁是无可奈何，必须要应对，龙族的威胁是源于康德，必须要伸出援手，可那来自地底的神秘能量却有第二种选项，不必为了独吞或者占有而铤而走险，因为这个国家的人民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这就是大公所秉持的观念和想法。

也是他一贯的风格。

雷克诺斯大公就是这样的人，他以这样的性情与人格统治国家、教导子女，他的儿女们在父亲的教导下也成为了正直而善良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泰达瑞尔的继承人们应该与父亲保持一致。

但蒂娜却与父亲爆发了剧烈的争执。

因为孩子终究是要成长的，除了父辈的教诲之外，还会凭着自身的经历与思考看到新的路，在歌德风雨飘摇、暮月大举入侵之际，最小的女儿蒂娜离开了温室，迎接了外界的狂风骤雨，她在鲜血与死亡的痛苦中得以成长，认识了世界的真实，觉醒了与父亲截然不同的理念与观点。

并成为了一个铁血的鹰派。

面对康德的提议和消息，她主张全面接管并利用那神秘而强大的新能量，迅速恢复歌德的国防实力，并且强力推动社会生产力的提升和飞跃。

她与父亲一样，都不希望战争再次重演。

而她选择的路，是以刀剑来威慑，以力量来守护。

争吵的结果是，大公再次无奈地妥协、

原因无他，因为康德站在蒂娜那一边，大公之所以主张立刻休养生息、避免事端，就是由于康德强大的禁咒威慑能为歌德争取到一段时间的和平，而现在康德站在他的对立面，他只能妥协。

他初步同意了康德的建议。

无论如何，先探寻矿洞、伺机解决掉困在其中的巨龙们，以求尽力封锁消息，若是无法封锁，就做好在诸国之间纵横捭阖的准备。

但蒂娜和康德都知道，大公就算是同意，也只是妥协。

妥协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分歧依然存在。

大公老了……

雷克诺斯大公离开了，那笔挺的背影此时看起来略有佝偻，他走之后，蒂娜抱着康德哭了很久。

并非是因为与父亲的争吵和分歧而哭泣。

聪慧的公主已经预见到了未来也许会发生的事情。

关于国家走向与政治理念方面的冲突……只会引起一个结果。

只要她不停下来，那件事情几乎必然会发生。

“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趴在康德的怀中，声音依然带着哭腔。

康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历史之中隐藏着许多问题的答案，但这个问题，康德无法以史为鉴。

因为歌德是小国。

而康德的祖国是大国。

只要中国依然维持着这样的版图、疆域、文明和统一，那伟大复兴之路永远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论锐意进取也好，韬光养晦也罢，鹰派也好，鸽派也罢，激进也好，保守也罢，无论做什么，无论做不做，在西方眼里，永远都是威胁、敌人、眼中钉和万恶之源。

因为地球上的资源是有限的，想让十几亿国民甚至更多的世界人民全都过上好日子，就必须让西方人把他们多吃多占几百年的蛋糕给吐出来。

幻想无用，前方的路只有一条。

但地球上不是只有大国，还有疆土、人口与军力相对弱小的小国。

所谓小国的悲哀，是永远没有机会走向真正的强大，永远只能成为附庸、盟友和敲边鼓的，但小国也有小国的活法。

譬如在全球产业链占据重要的一两环，重点发展某些领域的高精尖技术，维持着自保有余甚至凑合凑合的军力，成为超级大国的实质上的附庸，将省下来的开支用于国计民生，这样的做法，实在没有办法评判对错。

不然呢？搞军备竞赛？定下全球霸主的小目标？跟超级大国竞争？

国情不同，他也无法向蒂娜提供绝对正确的答案。

康德轻轻地拍着蒂娜的肩膀，缓缓道：“我不知道……我们国家的历史告诉我，落后就要挨打，除了自己，谁都指望不上，但国情不同，我的国家的命运与民众的命运是绑定在一起的，外敌环伺，举世皆敌，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必须要有一个更加富强的祖国，但歌德……”

说实话，也许现在答应精灵的条件，履行瓦伦坦协议的内容，使歌德名义上臣服于暮月，换取来自世界霸权的资源倾斜与大力扶助，对于普通的歌德人来说，应该是好事吧……至少在康德这一代，是好事。

但……

康德叹了口气：“你来决定吧。”

如果歌德人不想沾手那神秘能量，他会将洞穴里的东西迁到白雾世界或者别的地方，独自进行研究……虽然很麻烦，但终究有办法。

蒂娜抬起头，望着康德：“那种能量，那种新力量……你想要吗？”

康德默然片刻，然后说道：“我也许需要，但……”

“那就做吧。”公主握住了他的手，“我要一直与你在一起，永不分开……我希望歌德能成为你的力量，我也一样。”

她大概知道康德在忧心什么。

毕竟在圣印列岛，她目睹了康德接受盗火者的传承，也读过绯红卷轴中的内容，有恐怖而不可知的敌人在再度窥视着这个世界。

她不想再处于康德的羽翼之下了。

她想与心爱的人并肩，无论敌人是谁。

“好。”

蒂娜立刻着手制定计划，需要调集更多的人力和资源，用以规划针对洞穴地区的保护、防御和开发，此外，还要做好消息泄露之后，面对诸国的觊觎乃至压力的外交周旋、远近应对以及……战争的准备。

她坐在温暖的椅子上，鼻尖还缭绕着他的气息，公主殿下微微眯眼，回味着尚未散去的触感，仿佛那个人还在拥抱着她。

这种温暖的印记是支撑她继续的动力，片刻之后，蒂娜睁开眼睛，那如天空般美丽空灵的眸子中透出了锐利的锋芒，做计划时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也是她与康德的相似之处，毕竟一起经历过最糟糕的一天。

最坏的打算。

消息走漏，举世皆知，诸国逼迫，甚至超然于诸国的国际组织、独立势力与隐世圣所都流露出了觊觎之心，这样的话……

她在纸上勾勒着一个个名字。

全面封锁，举世皆敌，如果消息走漏至斯，咬牙死守、坚持独占的可能性已经近乎于零，即便康德的战力强悍如斯，歌德的国力也无法承担这样的局面，如果是这样的危局，最佳的做法就是……

打破包围网的一环。

让这密不透风的包围网自己先乱起来。

而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

只有两个国家。

公主殿下提起笔尖，数度犹豫，眼神几次留连，露出了复杂之色，继而发出了微不可查的叹息。

娟秀的字迹一个读作“暮月”，一个读作“帝国”。

都是糟糕的选项，她哪个都不想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