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宴，康德全程保持微笑。

无论是小型会议中进行的后续推演，还是在宴会里的走动和问候，他都以平易近人的和煦笑容，令每一个客人受宠若惊。

这个规模不算太大、但注定是参与宾客所毕生难忘的最美味的晚宴，以康德的祝词宣告结束。

来自各界的军人、商人、贵族、学者与贵妇名媛们执着透明晶莹的高脚杯，里面盛着滋味绝妙人间难寻的优乐美奶茶、雪碧与娃哈哈AD钙奶等高级饮品，他们风度翩翩或容姿艳丽，面露矜持优雅的笑容，有的嘴角还沾着好丽友的残渣，一同望着仁慈而富有的康德殿下登上高台。

“希望今晚诸位已经尽兴，希望今晚诸位不会感到满足，因为在并不久远的未来，另一个更加盛大的宴会将会举行。”

“我向诸位承诺，那一定是一个更加难忘的日子。”

“我向各位承诺，那时的珍馐佳肴，一定会比今日更美味。”

听闻此言，哪怕今天已经吃得够多了，甚至贵妇名媛们都小小地松了一些束腰的带子，以便至少将每一种食物都吃一点尝尝味道，但人们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期待之色。

在美食方面，他们的快乐阈值，依然十分低下。

更美味的……会是什么呢？

“因为——”

人们听到康德的声音，看他高高举起酒杯，露出了越发灿烂的笑容。

“因为敌人的恐惧与绝望甘甜如蜜！敌人家业崩颓的嚎哭与惨叫宛若天籁！另一次胜利将为新的宴会增添光彩，诸位回家，吃好喝好，做正确的事情，站在正确的位置，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还能再度聚首——”

地球人倾倒杯子，真正的酒液殷红如血，洒落地面。

异界人也许不知道这仪式，这是让喝不到的人来喝的仪式。

或者，提前让他们喝。

康德高声道：“喝吧！”

在这时，客人们才想起了一件事。

今晚，其实有点冷。

主人既然宣布散场，客人们就要顺从地离开，潮声庄园的佣人们已经全数被辞退遣散，偌大的别墅其实无人打理，更别说管家之类的，但亨利-贝克上校自告奋勇地担当重任，负责送别。

甚至是维持着身为世界顶级海军将官的傲气的尼奥拉大师乃至于卡维萨隆准将都放下了架子，四处走动，指挥着士兵们做点事情，或者向离开的客人点头送别——他们本能地想要找点事做。

或者说，向康德证明，自己正在努力地找点事做。

从潮声庄园到市内各处的天空，被施法者们的长效照明弹点亮，为离开的客人们照明前路，从城中看去，潮声庄园起处，一路星垂大地。

但每一个离开的客人，在感到了幸福的饱足与无穷的回味之余，依然感受到了一股彻入骨髓的寒冷，洋溢着幸福与甜美的充实晚宴，最后却是杀气腾腾的结束词，这位试图控制远港的禁咒法师在展示了巨大的财力的同时，也提醒着客人们，别忘了他手中的刀，以及刀上的血。

那么……

敌人是谁？

庄园三楼，康德站在阳台上，听着远处拍击悬崖的海潮声。

从三国舰队中挑选出来的有涵养的体面的受过教育的低级军官们担任侍者，他们正在上司与荷鲁斯的指挥下收拾残局。

作为高贵的海军，他们却要做这种仆役做的事情，但每一个家伙都并不知耻，反而很快乐，因为殿下允诺，宴会剩下的东西都归他们了。

恐怕这些体面而骄傲的海军军官在各自的军校中毕业之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为能得到一些剩饭而欣喜若狂。

——去他妈，我觉得只需塞满两口袋的糖果就足够在老家买套房子了！

——操，好香啊。

荷鲁斯在指挥扫除工作，变形金刚在父亲的熏陶与指示下已经非常鸡贼，在场的这些军官，有入它眼的，或者分析得知跳槽几率大的，都经过了荷鲁斯大人的低声指导，比如说，哪种糖果利于保存，哪种东西不必抢，如果是那种极度闪光的稀有人才，他们的耳中会响起恶魔的低语。

“把你收集到的糖果和食物分给你不在场的部下，我会给你一份名单。”荷鲁斯大人是这样说的，“父亲会送你一些包装完好、利于长时间保存的。”

——当然，包装纸都会经过精准而迅捷的喷焰处理。

有些诱惑，你觉得你可以克服，只是因为你未曾体会。

康德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龙娘悄然来到他身边。

“心情好点了没？”她问道，“我只在阿猩掉进起源之河时，才看到你展露出类似的愤怒和杀意——他们都被你吓坏了。”

康德垂下眼帘：“只是想起了一个仇家。”

“活的还是死的？”

“死的。”

“你杀的？”

“对。”

“那还这么愤怒？”

“报仇了不代表不会再愤怒。”康德冷声道，“我恨不得他再复生一百次。”

莉莉轻声道：“啊，那可真是……”

她望着康德的侧脸。

那一定是在辉沙的故事。

瓦伦坦之战震惊当世，康德一跃站在世界舞台的中心，而后丹枫琉森空战，乃至远港之役，东方的震旦人一次又一次获得胜利，而他的敌人全都是这个世界的强权霸主，却硬生生正面取胜。

这样的猛男，八百年也见不到一个。

所以关于康德的情报优先级与重视程度，短时间内迅猛增长，成为了各势力首脑所时刻关注探查的重中之重。

但他的人生一片空白，首次正式出现，是在帝国的辉沙领。

这一段与蒂娜公主相逢后的人生经历被翻来覆去地调查，如今残破的辉沙镇生机勃勃，因为各国各势力的密探、间谍、猎魔人、赏金猎人、冒险家和雇佣兵全都住在了当地，人数很多很多，以至于带动了当地经济复苏，这些探子四处探寻幸存者、翻来覆去地问情报，从筑起的京观到地上的轮胎印，事无巨细，全部入档，情报堆积如山。

但他们至今也只能知晓事情的大致脉络。

即古德家族背叛了与泰达瑞尔的累世情谊，对歌德使团痛下杀手，使团全数被杀，只有蒂娜公主使用永宁庇护离开，而在外海与他们相遇的康德则化身复仇之魂，燃起熊熊烈火，将辉沙领烧成地狱之境。

但最关键的，也是诸国君主与各势力首脑所最想知道的问题，依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中。

即，当时明显极为弱小、乃至于在古德家族的背叛与埋伏下不得不仓皇逃窜的震旦人，为什么在一夜之间获得了夷平一个子爵领全部军事力量的恐怖破坏力与残忍酷烈的手段，甚至于到了瓦伦坦，居然连禁咒都会了。

这种反常的升级速度令君主们都产生了恐怖如斯的不安感。

所以他们迫切想知道答案。

而现在，莉莉发现，自己隐约捕捉到了某种关键。

她轻声道：“是……一个小乞丐？”

康德默然。

那便是了。

谁能想到，令康德从数月之间从被一群持着粪叉的贱民农夫追赶得狼狈逃窜的东方来客，变成了手段果决酷烈、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屠戮十数万精灵军队的震旦之龙的，竟然是一个卑若蝼蚁的乞儿。

这就是隐藏在历史尘埃之下的真相，可龙娘并未因此感到欣喜。

她只是平静地望着康德。

对方沉默的外表下是涌动的无尽的悲伤与愤怒。

其实密探们的情报搜集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

从龙皇那里读完了康德的所有情报的龙娘，当然也知道，据当晚的目击者称，康德是与另一名歌德骑士并肩突围，在一群被通缉令鼓动的平民与农奴们追赶中奋力逃跑——但回来复仇的，只有康德一个。

那个骑士是歌德首相之子，克利夫兰。

结合康德在丹枫琉森对歌德前首相的忍耐与退让，真相已经非常明显。

“看到今天的你，他一定很高兴吧。”

龙娘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夜色。

康德转过头来，那目光如海，平静得让人害怕。

莉莉视若无睹。

她望着外面的月色，轻声道：“你知道吧，从古至今，各国的君王与领主，对待乞儿们的态度——饿死也无所谓，别碍眼就好，尽情在泥泞中打滚、死去和腐烂，但有时候，他们也会收养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

说到这里，龙娘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给他们吃，给他们穿，但也用药物和秘法训练他们，让他们与兽厮杀，让他们彼此作战，教他们杀人的技术，教他们忠诚的概念，他们之中，很多人会死去或者残废，前者随便丢掉，连挖土埋葬的力气都懒得施舍，后者也会直接杀死，因为他们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真正活下来的，会成为死士，所有的价值就是为主人而死，或去刺杀，或为主人挡住刺杀，这就是他们人生的全部意义。”

莉莉转回头，望向康德。

“你恨那个小乞丐，非常非常憎恨。”

“今天听到了远港的乞儿们的事情，你想起了曾经，唤醒了心中的狂怒与憎恶，可你没有将你的杀意发泄到这些孤儿的身上，也没有选择用冷酷残忍的方式将他们训练成只听从你命令的死士，而是改变他们的人生，重塑他们的人格，教给他们本领，给他们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你想让世界上的乞儿们，都不会再像那个蝼蚁一样。”

“很厉害呢，我作为龙，也要对你表达敬意。”

“你做到了世界上的统治者们都做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