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也很生气。”
当荷鲁斯翻译出了这句话时,康德挺直了身子。
冰冷而暗淡的吊灯一晃又一晃,在这流露森然气息的审讯室中,精神瞿烁、优雅从容的老者轻抚着伊恩的肩膀,就像是慈爱的长辈在教训犯了错的孩子,而伊恩-克鲁克低着头,身子颤抖,汗水涔涔而下。
圆桌。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他的身体很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伊恩哀求道:“先生,先生,求求你,你……”
“孩子,镇静,镇静。”
老人从兜里掏出一个漂亮的银色酒壶,他拧开盖子,递给对方:“喝一点,你需要平复一下糟糕的心情,这有助于接下来的谈话。”
伊恩小心翼翼地接过,喝过几小口,然后擦掉了瓶口的唾沫,他双手将酒壶递还,老者伸手接过,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很好。”
他那皱纹泛起、苍老如枯木的左手猛然握住了伊恩的右肩,拿着酒瓶的右手猛然捣出,正中对方下腹,伊恩发出一声惨嚎,蓦然被击倒在地,喝进腹中的酒水喷薄而出,在地上溅出一片,他剧烈地咳嗽着,呼吸着。
老者将酒瓶收回,淡淡道:“擦干净。”
伊恩慌乱地掏出手帕,擦着并不干净的地面,素白的手绢很快沾染黑尘,可他片刻都不敢停下,更卖力地擦拭着。
仿佛这殷勤而努力的行为会为自己换得一张赦免券。
而老人绕过桌子,施施然坐在椅子上,神色不喜不怒,手指敲击着桌子,每一次敲击,都能让伊恩的身子抖一下。
他坐姿笔挺,眼神专注如鹰,面料昂贵的手工缝制西装完美贴身,撑起虽老迈但依然强健的体魄,雪白的胡子整齐干净,这样的人走在街头,就是外国人印象中“优雅内敛、低调有内涵的英伦贵族”,而此刻他坐在军情五处的审讯室中,俯瞰着一个犯下大错的蠢货。
低头擦地的伊恩-克鲁克不会知道,此时这位德高望重的长官是用何等冷漠而锐利的目光望着他的——就像是打量一个死人。
当然,这位逼味儿十足的老绅士也不会知道,就在他左后方的角落,站着一个扭曲光线、隐入虚空的年轻人,正在一脸嫌弃地望着他。
——啊,英国人这么能装逼吗?
“伊恩,我是你加入MI5的引路人,我对你寄予厚望。”老人缓缓道,“可你让我很失望,也让我很难过。”
这平静的话语让伊恩身体颤抖,甚至开始哭泣:“抱歉,先生,我……”
“啊,不是这件事,我刚刚说过,那不是你的错,只是一场可怕的意外。”老人平静道,“真正让我失望的,并不是这个。”
他从另一个兜里取出了手机,放在了桌上,按动播放键。
清晰而熟悉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下贱的偷渡客!”
“……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她们肮脏落后的低等国家?”
一连串恶毒的辱骂,足以在舆论场中掀起风暴。
伊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声音,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可为什么会……难道说……
“我们国家是有言论自由的,伊恩,我从不在意你说什么,但我在意你在哪里说了什么,我在意你说的话被谁听到。”
老者淡然道:“这份视频,是BCC从爆料邮箱中发现的。”
伊恩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起来。
在极度的恐惧下,他的思维飞速活跃,追溯记忆,他很快回忆起了说这话的情形,他想到了,那是他的下属搜查完内部的房间后,向他汇报了女人们都死去的事实,那些偷渡卖身的鸡引发了他对那些低贱肮脏的下等移民的痛恨,更意味着他们要付出更多的工作量,所以他愤怒地发泄了一通。
而现在……
他抬头望着手机中的图像,那个角度,唯有……
伊恩嘶声道:“理查德!”
“他死了。”
老者的声音依然平稳,一句话便扼杀了伊恩所有的愤怒:“在车祸时,他的脖子因剧烈的撞击而被折断,在警察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痛苦地咽了气,就在五分钟之前,技术科已经彻底搜索了他的随身物品、手机和个人邮箱,他手机的储存卡消失了……无法找到。”
“而BCC收到的匿名视频,是剪过的,只有一小段。”
伊恩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了恐惧之色。
老人静静地望着他动摇的眼神,说道:“那么现在,你必须回答我们两个问题,第一,你最忠诚的副手和下属,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第二……”
绅士的眼神从泰晤士河的轻风,化作了英吉利海峡的巨浪。
“除了这段视频里的微不足道的种族歧视发言之外。”他声音低沉道,“你还跟理查德说过什么……更严重的话?”
伊恩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
是的,他说了。
提到了圆桌麾下那些野兽的所作所为,抱怨他们的行事方法,提到了他们说主张的理由和借口——血祭,愉悦,奉献。
而理查德必然不会只拍一段,他如果蓄意如此,那视频应当包括前因后果,至少会将更可怕的事实囊括其中,而不只是他的种族主义言论。
而且必然还有更要命的内容。
比如说帮派藏身处那血腥遍地的一幕。
那样的场面足以冲击所谓现代社会的常识、伦理、认知和公共道德,一旦暴露出来,后果几乎不可想象。
而这一切……这一切……
伊恩一念及此,恐惧之潮几乎要吞噬他的魂灵,他害怕极了。
之前在威斯敏斯特宫闯的祸,虽然极为严重,但并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女权组织可以想办法封口,媒体会被强权手段逼迫闭嘴,只要控制舆论、淡化此事,民众就会慢慢忘记。
即便舆论发酵,也可以设法引导,只需要雇用几波人在网上各执一词、释放烟雾弹,放出各种耸人听闻的假消息,就会让民众们失去判断的能力、渐渐搞不清真相是什么。
再说,每天发生的新鲜事如此之多,平民们的脑容量太小,无法持续记忆,只要拖上一年半载,就不会有人记得今天的事情。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因为理查德拍摄了视频。
而且寄给了BCC。
而且只剪取了其中并不太重要的一部分。
于是,这一整件事情,就有可能不是意外。
当一个供职于军情五处的特工私自拍摄视频、试图将其泄露,那MI5必然会怀疑这背后是否有某个境外的敌对组织的谋划,甚至车祸的发生,也许都是对方蓄意制造的阴谋——一场针对大英帝国的阴谋。
所以,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直线上升,而那完整的视频到底落在了谁的手中,更是成为了一个极为可怕的问题。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
视频里究竟有什么内容。
这是军情五处、圆桌组织甚至是整个英国政府都想知道的事情。
理查德已死,视频无法追踪,伊恩-克鲁克就是唯一的知情者。
作为军情五处的高级官员,伊恩刹那间就想明了利害关系,他望着老上司眼中的阴鸷和冷厉,心中的惊悚无以言表,他确实对理查德说了一些可怕的话,如果被政府和圆桌知道,那他就……
他下意识摇头:“先、先生,我没有说不该说的话,我只是在抱怨增加的工作量,抱怨这些外来移民将我们神圣的国家搞得乌烟瘴气……”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
双手撑着桌面,慢慢地站起。
就像是一座山自海平面升起,沉默的压迫力宛如山峦横移,这位资历深厚的传奇特工是军情五处的军师、导师和长辈,谁都不会质疑他的威信和威严,仅仅是沉默而坚定的注视,几乎便攻破了伊恩的心防。
他定定地望着伊恩。
伊恩慌乱地摇头:“先生,老师,请相信我,我……”
老人挪动脚步,绕过桌子,向伊恩走去。
一步。
伊恩坐在地上,拼命后退,哀求道:“先生……”
两步。
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冷色的吊灯,投射下令伊恩无比恐惧的阴影,就像是一只虽然年迈但依然爪牙锋利的狮王,他要惩治他的臣民。
三……
——隐匿于光的康德伸出手来,轻轻一指。
步。
老者步伐抬起,坚定落下,仿佛法官威严的法槌,敲击出裁决的音符,给予撒谎者和愚蠢者如冬日般严厉的刑罚。
然后……
“呲溜。”
一声堪称滑稽的轻响自这肃杀森然的审讯室中发生。
以强大的气场和心理技巧塑造了强大压迫力和逼格的老者就像是踩了个瓜皮,鞋底一滑,仰天而倒,四仰八叉。
宽广的后背结结实实砸在了水泥地面,发出轰然闷响,涂抹发蜡、打理整齐的白发沾染了地上的灰尘,甚至还有伊恩刚刚喷出去的呕吐物。
因身体失衡而胡乱摆动的手臂带倒了椅子,然后这折凳整个砸到了他的胸前,椅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脸上,而他那名贵的真牛皮皮鞋甚至脱脚而出,撞得吊灯来回转动,屋内的光线一闪一闪,一明一暗。
空气突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