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英伦看到什么了？”

鹦鹉把手中的资料报告一丢，翻身趴在了长沙发的靠背上，双手抱着康德的脑袋扳过来，自上而下，闪耀的金瞳中倒映着康德的脸。

康德一怔，而后耸耸肩：“没什么。”

“没什么个屁，一副仙水看了黑之章的模样。”鹦鹉斜眼道，“怎么，怀疑人生了？黑化了？发现世界的真相了？要毁灭人类了？”

康德默然片刻，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懂了。”

鹦鹉想了想，讥笑道：“恐怕是亲眼看到了你球现代文明的黑暗一面，身为高等文明种族的认知和优越感开始崩塌，见了俺们这些落后的低等文明抖不起威风了吧？觉得没脸见人了？”

她伸手戳着康德的脸：“啊，这种自羞自愧、自我反省的样子真是可爱啊，不愧是你们中国人，善于自省，遇到什么事情都先想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怪不得西方佬这么喜欢雷普你们，打你一棍子你还要思考一下为什么会被打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这么可爱，换我我也喜欢。”

康德勃然道：“你他妈有完没完！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他反手去抓鹦鹉的脸，玛蕾姬丝笑着窜到一旁，康德愤然去追，两者绕着沙发乱转，可惜两人的战斗力差距实在太大，任凭康德使尽浑身解数，依然连鹦鹉的衣角都够不到半点。

面对着对方的讥笑，康德深吸一口气，放出了大招。

“站着别动！”

“想得美，凭什么！”

康德虎躯一震，厉声道：“否则我就要逼波兰蠢驴跳票了！”

鹦鹉面露惊骇之色，倒吸一口凉气：“卑鄙！”

最终，暮月王朝的先代凤凰王落入了地球人的魔爪，康德捏着她嫩如豆腐的脸揉搓一阵，又翻过身啪啪啪打了几下屁股。

玛蕾姬丝叫道：“差不多得了！”

康德哼了一声，又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陷入沉默。

“所以说……”鹦鹉保持着这姿态，趴在康德腿上，闷声闷气道，“到底看到什么了？受了这么大刺激？”

“也不是刺激，就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康德轻声叹息。

“觉得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一直觉得，这个异界相比地球，是全方位落后的，不仅体现在社会形态和科技文化方面，还有作为一个现代人所引以为傲的一些理念，平等，尊严，博爱……在踏上辉沙镇土地的那一刻，这种优越感便悄然滋长。

但随着经历渐多，这种本能的优越感在不断发生变化。

不仅仅是异界的经历，还有地球的经历。

从科莫拉到伦敦。

全球最落后的地区之一，全球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他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踏出国门，踏出自己自小成长、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世界，看到了所谓现代文明的另一面。

伦敦的见闻让他大受刺激。

不仅仅是亲眼目睹的，也不仅仅是莎拉娜的死去。

而是这两个周，从理发师、杰拉德这些圆桌余孽口中所拷问的口供，从那些参加狂宴的上流人士们的供词中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笼罩在这个星球的、绵延了数千年的欺骗、谎言和血腥。

还有一些几乎是公开化的、却不被大众所关注的事情。

当今这个世界，2020年，全球有至少四千万人为奴。

不是人们自我调侃的房奴，不是被剥削者自我嘲讽的社畜和打工人。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奴隶。

只允许保留少数财物，没有法律支援，人身自由和生命权利不被认可，强制劳动，没有医疗保障，工作时间极长，没有薪酬或者薪酬极少。

消耗品。

从事性相关的奴隶，暗无天日的矿山里的矿奴，农场中的农奴，渔船上的渔奴……这样的人至少有四千万，活在当今这个科技繁荣的现代社会。

四千万。

康德摇头失笑：“搞不好比整个异界的奴隶都多。”

“嗨呀，你就是见得太少。”

鹦鹉作为暮月王朝的先代君主，寿命悠长，历经血战，甚至与这个世界最残酷的灭绝意志战斗过，早已经心如铁石，她有点不理解康德的心情，想了一会儿，说道：“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你做的，也跟你的国家没有关系，昂撒海盗本来就灭绝人性、自私自利，这也不足为奇啊。”

“是啊，确实跟我没有关系，可是……”

康德停顿了一下，说道：“以前我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在新闻、史书和书本上看到了不平事，看到素不相识的人所遭遇的伤怀和不公，会为之愤怒，会同情他们所遭遇的痛苦，可也仅此而已了，但现在……”

鹦鹉笑道：“你也要做蜘蛛侠？”

康德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达则兼济天下啊……我本来以为，昂撒匪帮跟我无关，他们死绝了更好，我本来是彻头彻尾的民族主义者的，觉得全世界的刁民都想害我们，除了本国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大可漠不关心。”

“说到底，上个世纪如火如荼的全球运动距离我们太远了，在如今年代、举目皆敌的大环境中，我们的叙事角度也从国际转回民族，昔日的慷慨胸怀、壮阔事业也缥缈得很……直至我遇到了那个英伦女人。”

他仰起头，靠在沙发上，轻声道：“她是这么弱小，这么可怜，这么无助，她一生的反抗都毫无价值，她的努力在那些掌握着权势和力量的人面前，根本就像蝼蚁一样。她什么都做不了，自身难保，成大事者所需要的东西，决断、力量、智慧和机缘，她什么都没有。”

“在我的伦敦之行中，在我威慑英伦、覆灭圆桌的战斗中，她就像是一个着墨不多的背景，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可有可无，不值一提。”

“她是笼中鸟，她被玩弄于掌中，她在痛苦中死去，可就是这样的人，依然在为虽经苦难，但依然凭着善念和信念行事，为了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另一个国度的女孩儿奔走……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康德说到这里，声音停顿，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语言难以描述那一晚以及在这之后的震撼。

并不是因为莎拉娜的故事和结果。

而是她这个人。

相较于康德，如此弱小，如此卑微，如此无关轻重。

但依然勇敢地践行着自己的信念。

“我……”康德缓缓道，“我总觉得，不做点什么的话，就是错的。”

鹦鹉已经悄然起身，她挪到康德的身旁，揽住了他的肩膀。

“那就做啊。”她说道，“去惩奸除恶，去惩恶扬善，去做你想做的。”

康德笑了笑，轻声道：“可我的敌人……究竟是谁呢？”

鹦鹉惊讶地转头。

“是少数灭绝人性的反人类超凡者团体，还是更多的为富不仁、冷血酷烈的权贵？亦或是控制和影响着整个地球的一个文明？”

“我要怎么消除人类心中的阴暗和腐坏？我的战争和行动要以什么作为基线？这样的行动是否会最终演化为全球的冲突和交战？我的敌人究竟是谁？”

康德说到这里，神色竟然有些动摇。

那双眸子中，蕴含着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我……我感觉很奇怪。”

鹦鹉右手用力，将康德拉近，抵着他的头，半拥着将他抱入怀里。

康德倚在鹦鹉的身边，捂着胸口，低声道：“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从踏上伦敦的土地那一刻就开始了。”

“维京骷髅藏身处的血肉，马术中心下的扭曲狂欢，我攻陷了圆桌的古堡，漫步其中，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我看着他们的口供和名单，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总觉得所有的一切，阴谋、嗜血、谋划和狂欢，所有的祭祀和奉献，圆桌的起源，都被无形的网络联系在一起，一张巨大的网，那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是……但是……”

他的话语越发絮叨，甚至含糊不清，难以辨别。

鹦鹉只是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肩膀，无声地抱着他。

她大概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从温室中走出，意识到世界的真相，再也不是书本的描述，也不是周围廷臣与侍女的呵护，而是世界真实的样子。

血腥，现实，残酷，冰冷。

伟大的凤凰王早已经忘记她第一次触碰世界真相时的感受，那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理解新晋盗火者的心情，她只能给予温暖的拥抱和耐心的陪伴，等待着他情感宣泄、冷静下来。

可虽是天纵之资、开创黄金时代、引领暮月前进的先代凤凰王，玛蕾姬丝终究不是盗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