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
如此强大,如此神通,难以想象。
她突然领悟了皇帝的忌惮和不安。
拥有这种力量的人,究竟要与何种敌人作战,这才如此如临大敌?
康德正在沉思,见她停下,下意识横过去一眼,冷然道:“念。”
这是怎样的眼神啊——卫云鸢只觉得自己的血肉与骸骨被轻易剥离,只剩下纤尘不染的魂灵,刹那间就被彻底得压制、洞悉和掌握,仿佛生命、命运和魂灵全都掌握在对方手中,存亡都在一念之间。
可她并没有觉得恐惧,只觉得一种彻入骨髓的战栗、温驯……和兴奋。
她读了下去。
皇帝所说的另一个版本。
堂堂正正、无愧行事的康德,也许只是在悖论元素事件中看到了某种毁灭的征兆和预言,这才决意整军备战,进入了大陆的权力场。
只有这个缘由,才能解释康德那神秘的动机、如圣徒般的怜悯和反常举止的根源所在……
“你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或许一个预言,一个预警,一种宿命……”
“康德,告诉朕,朕猜中了几分?”
读到这里,卫云鸢悄然抬头,又看了一眼她的主君。
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无波,既无动摇,也无欣慰。
于是美人继续朗读,信件的内容从对康德的推断转为时局的评判,格里芬所隐藏的威胁,皇帝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定,对康德既有尊敬又有忌惮的心情,以及为了解决这等纷乱终局的条件。
“来做朕的女婿吧。”
读到这里,卫云鸢再度动摇失色。
在来到远港之前,甚至在今天之前,她依然对陛下下嫁秦国公的提议和打算不甚支持,毕竟秦国公已与蒂娜公主情投意合,她甚至听到了秦公与精灵女皇那确切的暧昧传闻,至于其他的红颜知己,真的是不可细数,在这种情况下,陛下还与秦公成婚,这也太不体面了……
但帝国的至尊说,来做朕的女婿吧。
她越读越震撼,甚至不安和恐惧。
这不是“做女婿”这么简单。
是以这样的形式,化解冲突和敌意,将一个帝国的传承,作为和解的礼物……皇帝竟然想把整个国家都送给秦公!?
虽说信件不是契约、也不是血誓,说了也未必算话,但仅仅是这封信所表达的态度,就已经非常非常非常恐怖了。
帝国皇帝,精灵女皇,甚至还有陛下……天啊。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秦公骂道:“果然!这老逼竟想做我爹?”
——有什么不好嘛!
——一整个帝国啊帝国!
一时之间,卫云鸢患得患失。
她根本不知道该劝说康德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神圣帝国就能为秦公所用,但秦公若是成为了大国之君,再与陛下谈婚论嫁,可就麻烦许多了,再者,既为一国至尊,又有何理由举国西渡、光复神州?
但紧接着,她发现自己的担忧全无理由……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暗自苦笑,女孩儿继续朗读,信件已至末尾,杀子存母的冷酷,将长子的性命视若尘土的果决,这一切的一切与信件最后声色俱厉的“不许将信公布”的威胁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倒让这份沉重的信件有了几分活泼。
卫云鸢暗自设想了一下,秦公若是拿着这封信发到报纸上,并在广播里抑扬顿挫地朗读给全体远港人民听……那究竟是多么尴尬的场面啊。
……不过,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吧。
她慢慢地放下了最后一页信纸,手心已经布满湿漉漉的汗珠。
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不安、兴奋和颤栗,正在身体内激荡。
这不是她应该看的信件。
是皇帝所指定的、绝不能外泄的信。
那位至尊一定是奋笔疾书,以皇室专用、以优雅高贵著称、外人使用便是僭越的字体写下了与秦公惺惺相惜的文字,高贵的至尊在真情与假意并存的心灵闪光中向秦公吐露心声,言辞恳切,极尽文法遣词之能事。
他下意识地认为能够作出《瓦伦坦国家公墓演说》和《远港胜利演说》的康德,必然也是位受过良好教育、文采惊人的才子,能从他恳切的信件中感受到文字所蕴含的厚重情感,与他取得灵魂上的共鸣。
可这位皇帝陛下也许看透了秦公的出身、目的和布局,但却漏算了一样……他那优美灵动的花饰体,秦公看不懂……
所以阴差阳错间,她这个震旦的小小女官竟然读到了这意义深重、蕴藏着诸多秘辛的可怕信件。
不仅仅是来自帝国至尊的绝密的战略和提议。
还有秦公本人的巨大秘密。
未知的敌人,灾难的预言。
不是震旦人。
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仿佛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烧。
“啊,读完了。”
秦公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水果刀,正一脸阴鸷地舔着刀身,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卫云鸢身上光明正大地来回逡巡。
“被你知道了不少秘密呢。”他邪恶地恐吓道,“该怎么处置你呢?”
卫云鸢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竟然露出笑容。
信已经读过了,信的内容也牢牢记在她的脑海中。
在今日之前,她对康德的了解,也仅仅来自于传闻和所见。
才华横溢的人,野心勃勃的人,建立功业的人,被帝师和陛下所期许的人,神州的最后希望,被远港民众们所爱戴,被大陆贵族们所憎恨,保护和拯救了成千上万的人,却与诸国敌对……那印象是零散的,矛盾的。
但今天,这封信将眼前这个人的形象聚合在一起,终于有了实感。
活生生的人。
经历了她所仍不知道的许多事情,一定有生离和死别。
也接触到了许多她仍所不知道的秘密,最终决定留在这个世界,去做一件气吞山河、壮丽无限的事业……并不仅仅是拯救震旦故土。
践行着自己所坚信的信念,守护弱者,也给弱者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为了承诺而守护歌德、与精灵开战……无论敌人是谁,都无惧迎击。
看起来如神如圣,也有可爱的一面,纵然位高权重也不贪图享乐,衣食起居都自行处理、不假手他人,私底下与如友般的重臣通讯时,也会骂骂咧咧说些粗鄙之语,并不显得粗俗,反而极为率真可爱。
就像现在一脸恐吓地舔着刀,不怀好意地做出凶恶的样子,可那把水果刀,钝的简直让人发笑。
她翩然一笑,温柔道:“臣妾已经准备好了。”
康德愕然道:“什么?”
“赐毒酒自尽也好,被刀刺死也好,被幽禁关押也好,或者其他的处置,只要老爷觉得有必要的话,妾身都欣然受之。”
“……啊?”
“因为妾身的一切都是您的。”美人笑容如花,语气轻柔却坚定,又喃喃如梦呓,“被选中,被陛下托付,拜别父母家国,来到异域,侍奉一个从未谋面、不知性情却又拥有力量的陌生男人……妾身早已做好准备,此身此生已属秦公,无论遭遇何种对待甚至折磨,都要甘之如饴。”
“神州乱世,浩劫来临,山河残破,壮士流血,纵是女子,也该挺身而出、捍卫河山。我们姐妹已有约定,必然不惜任何手段,也要讨取秦公欢心,使尽浑身解数,尽绵薄之力,哪怕是稍稍改变秦公的一点想法念头,使您对东土故国再亲善一点,就不输于任何壮士的战阵流血。”
……等等等等,这剧本不对啊。
康德有些呆滞,见面前的美人捂住胸口,凄然一笑,轻声道:“但女孩子人家,终究也是有心的,纵是舍身饲虎而无悔,心中也有遗憾。我原本在想,如果太平盛世,我的梦想心愿是什么?只是寻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度过一生吗?我卫云鸢自负才学、不输于人,岂肯下嫁庸俗之辈,无波无澜地度过这一生?我也想建功立业、著书留名啊……”
“但乱世既起,人不由己,我就算上阵杀敌,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及您威能之万一。而利用我的容貌才情,尽力侍奉您、讨您欢心,使您亲善故国、早日提兵援救神州,所起到的作用则远大于我一己之身所能做出的贡献……乱世之中,人的价值有天壤之别,神州既陷,所有人都应为此牺牲。”
“我虽不甘心,但也认了,这是命,所有的命都身不由己,身处乱世绝地,连陛下都无法抉择自己的命运。”
“只是我在想啊……”
她按着胸口,颤声道,“哪怕今后舍了脸皮,一门心思地讨好您,在您身下婉转承欢也好,百般温柔服侍您也罢,什么事情都会做,什么都能豁得出去……我一直提醒自己,即使什么都做了,心和魂也绝对不能屈服。”
“这二十年锦衣玉食、荣华无缺,是农人从土里刨出来的,是边关将士浴血奋战杀出来的,国家有难了,我将此身许国,也对得起他们的奉献了……只是无论如何,我的魂魄还是自己的,绝不屈服,一直记得。”
“但现在……”
她说到这里,柔弱无依的神色渐渐改写。
几乎夺目的灿烂笑容,如春日繁华般绚烂怒放,这惊人的美丽是发自灵魂的喜悦,不再是大家闺秀般的刻板礼仪和虚伪假笑。
“我改变主意了。”
她说。
“我的魂魄,我的心,如同我的身体一般……都奉献给您。”
声音激动,灵魂战栗,就像熊熊燃烧的血液,就像颤抖的身体。
却没有任何恐惧。
“我已经明白了人生的意义……不是什么相夫教子,也不是什么舍身饲虎,而是您,您的意志,您的目的,您的备战,您的事业。”
“追随您,为此燃烧,为此奋战,为此而死……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您觉得我必须永远沉默,以确保这封信的内容不会有任何泄露之可能,我也会欣然赴死,这样的死亡,比我之前所认定的命运更有价值。”
康德听着,目瞪口呆。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无论如何都姑且要先谢谢皇帝。
只见卫云鸢以无比轻柔、恭敬乃至狂热的动作牵起康德的一只手,虔诚地抱住,覆住嫣红如玫瑰的绝美脸庞,低声呢喃。
“……使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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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七千字!感觉那五千字这两天每天多写一点就还了……算了,还是不计较这么多了,能多写就多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