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愿与愁(八)(1 / 1)

“艾青……你……怎么了?”
窗外海风吹荡着碎花的窗帘,屋内的气温渐渐冷却。
男人本认为自己应该是个很凉薄的人,但不知是受到了主人格的影响,还是因为曹艾青本就在“贺天然”这个人的生命中占据着一个很特殊的位置,所以姑娘此刻泪水像化为银针一般,一滴一滴扎在贺天然的心房。
而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
直起身子,将腰下的枕头贴在背后,整个人靠在床头,随后拉了拉姑娘肩后的被褥,这个动作使得对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猫,贴紧在男人胸膛。
“是……因为工作的事吗?”
男人笨拙地开口,女友没有回应,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认命般追问了一句:
“是……因为我吗?”
这句话似乎终于触动了女人的某根心弦,她抬头泪眼婆娑,朦胧中想把男人看个真切,但兴许是泪水太重,她再次垂下眸,嗓音低缓又黯然道:
“天然……最近的一些事情……让我很不安,你的事业越做越大,也在渐渐完成自己的电影梦想,我本来应该为你感到高兴的……但……我好像……越来越不懂你了……”
这句话宛如一句重锤,将此前贺天然所有关于暧昧的臆想轰得烟消云散。
是了,作为贺天然最亲近的人,曹艾青如何察觉不出爱人身上发生的变化呢?
与「少年」人格相较,「作家」人格过于理性与阴鸷,他从未对谁交付过真心,但偏偏感情一事,又非全然的理性能够去度量,所以在当下这一刻,他竟也生出前者一般想要逃避的念头来。
贺天然发现,每当这种时刻,他的内心里总能产生另一面的人格来帮助他面对,「少年」面对成年人的世界时产生了「作者」,「作者」在面对温凉时也曾短暂的走出阴影,出现了能够在台前游刃有余的「主唱」。
可在今天,在两人**依偎的此时此刻,贺天然即便心中愁肠百转,但他内心却没有任何可以抵挡住这份泪水的东西与答案。
所以,比起至今为止出现在贺天然身上的三个人格面对温凉时各自不一的态度,内心复杂;而贺天然在面对曹艾青时,他的所有人格,竟是处于同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
但他仍不死心,仍想凭借现在这样的一个自己,去走进这个女人的内心。
“是因为早上叔叔问我结婚的事,我没回答好?艾青……我……”
“不是的,我们很早就讨论过这件事了,你忘了吗,天然?”
男人僻重就轻,“那……那是我们最近一直疏于联络?最近我确实是冷落了你……”
“天然,你知道的,我们异国四年都挨过来了,我是不会为了现在这短短分离的一旬时光而感到不安的啊……”
男人内心只剩下慌乱与急切,他好像很迫切地想要证明对曹艾青的爱,完全忽略掉了现在他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那……那你又怎么说越来越不懂我了呢?我明明……我明明都是按你喜欢的来做的啊……我……”
正当贺天然的神智变得愈发凌乱与纠结时,他的眉梢被什么微凉的东西所温柔抚过,这让他一下止住了震颤着想要解释的喉头。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如同女孩抚摩过他脸颊的指尖。
“天然,你什么时候……变得连对我,都没办法保持诚实了呢?”
一语惊雷,她轻轻的一句话让男人心神震荡,女人的手指划过男人脸上的的弧线与棱角,她的泪水遮盖了视线,到了最后,女人索性将半边的耳朵与脸颊贴于男人的胸膛心脏。
姑娘的五指如盲人摸象一般的动作是那么令人神伤,她曾是无比的熟悉身边的这个男人,那是从前即便远隔重洋万里的距离,都不曾变得陌生的人。
可现在,他们愈发近了,感觉却又如此生疏。
“天然,你一直都很聪明,从前靠近你的人把你当成资源、当成乐子、上了大学后你逐渐醒事,有人开始把你当成暗恋对象,帅气的学长和白月光,但这些事都不重要,这些人也不重要。
我总觉得这世上应该会有一个人出现把你放在「爱人」的这个位置上。
我说的不是灵魂还未碰面,吃两顿饭就可以上床的那种恋人;不是觉得对方不符合自己预期就能立刻换人吃饭的对象。
更不是被身高外貌家境数据严格筛选出的体面另一半……
是……爱人。
是真心爱戴对方站在高处的样子,也无条件包容承接对方的落魄,是我听你讲起你不太美妙的童年故事,都会觉得我应该在你身边,哪怕我当时也年幼,什么都做不了,但也许我能在你抬起袖子擦眼泪的时候,给你带来一颗糖的这么一个人。
我以为……这个人会永远是我,而你正巧也是这么认定的。
但……这好像是我一厢情愿了,我好没用,一直都没有察觉到现在的你,好像早就不需要这么一个人了……”
感觉到脸上的手掌轻微的颤抖着,男人缓缓握住了曹艾青的手,力气一点一点加大。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半晌,女孩的嗓音从男人的心上响起:
“余闹秋……前几天……联系了我。”
……
……
2030年9月1日,珠光巷,Butterfly心理诊疗所。
心理档案上,「作者」人格的复述到此为止,贺天然从这些字里行间里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挽回的绝望,他的耳边,响起略带担忧的嗓音:
“抱歉天然哥,但那天你对我做的那些事,说出的那些话,实在让我无法介怀,我把这些事告诉艾青姐,也是想保护我自己……”
他抬起头,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注视着余闹秋,尽管那天在办公室的情景在档案上并没有加注任何心理活动的描写,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压制着内心巨大的悲伤与忿怒,一字一顿,直白点破:“难道……你、不、是、在、挑、拨?!”
面对贺天然的质问,余闹秋除了必要的关心,就只有平静,这种状态似乎彰显出了她的某种职业本能,
“天然哥,你先冷静一下,你可以自己先想一想,这件事情你如今复盘,你……或者说是你的「作家」人格,才是罪魁祸首,那天你对我的举动,我想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无动于衷,退一步讲,你认为我是有意挑拨你跟艾青姐的关系也好,还是我为了保护自己采取的行动也好,无论哪一样,都不是我需要去自辩的啊……
在这件事中,天然,你才是不占理的那一个啊。”
……
一个内心充满了愤怒与悲伤的人,是无法进行太深度的思考的,而余闹秋这番话,无疑也占尽了所有的优势与道理,令贺天然无言以对。
见到男人渐渐沉默下来,他的身躯坐在椅子上,原本眼中带有的情绪,如抽丝剥茧一般,一点点的消减只剩下空洞,余闹秋柔声安抚道:
“也是我一时疏忽,不应该太早把这两件事告诉你,现在很多事情都已经‘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但天然,你现在不是清醒了吗?我……我们身边的人,都会陪你一同面对的。”
余闹秋说着伸出了手,握住对面贺天然的无力的手掌,似是借力让他振作。
“我,对不起艾青……我……我对不起她……”
无声泪水划过男人的面颊,余闹秋的瞳孔中倒映出他脆弱的面容,但这本应施以同情的情景下,女人的眼里却闪过一缕愠色。
随后,她慢慢地收回了手,认出一个……看似安慰,但又绵里藏针的一句话:
“迟来的道歉没有任何价值,天然,就算在那种情况下换成是清醒时的你,恐怕无计可施吧……”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但这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贺天然低吼想要争辩,「作家」人格那些种种的出格举动,不是这个他会去做的,可余闹秋的一句反问,又让他想要宣之于口的那些话变得无比苍白。
他无法想象当艾青知道这些后,会难受到什么程度,两人相识近十载终于从相识相知走到了相恋,男人不甘心,艾青她肯定也……
等等……
当脱离了自己的悲伤,转而为昔日爱人神伤不已时,贺天然忽然是想到了些什么……
他的手颤巍巍地重新打开了平板,再一次审视起那些由「作家」人格复述出来的经历,企图从那些字里行间里揪出些蛛丝马迹来证明他在上一秒,萌生出的一个想法……
一个,只有在贺天然与曹艾青之间,才能读懂的心照不宣……
对面的余闹秋看着他的模样,以为男人依旧在恋恋不舍的舔舐着悲伤,这令她心下不快,但并未去干扰,直至沉默了数分钟的男人,再次问出一个重要的问题来:
“孩子……是……艾青的?”
该来的总是回来,面对这个问题余闹秋先是情绪复杂地望了一眼窗外的霓虹,她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才重新正视眼前的男人,沉声道:
“「作者」没有说明你们当晚是否发生过亲密关系,不过从当时复述的内容判断,就算发生过也并不意外,恋人之间想要通过亲密关系来弥补彼此的感情关系是一种很正常的心理现象,即便数据证明通过这种行为来挽回感情的成功率并不高……”
“我问你,孩子是不是她的!”
“……不是。”
贺天然突兀打断了余闹秋近乎于贬低说教般的冗长说辞,而答案,女人倒也给得直白。
在余闹秋的设想中,男人应该再一次追问孩子的事,可见贺天然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悲伤愤慨,一点点地转变成了一种怪异,费解的模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平板上的档案内容,这使的女人试探着问道:
“你……看出了什么不一样吗?”
几秒后,男人摇了摇头,放下东西,苦涩自嘲:
“没有……我只是……我只是实在想不出,我的孩子……除了艾青之外,还能是谁的……”
他当然想不出孩子的母亲会是谁。
因为现在他的整个大脑都在全速运转,思考着一件事,那就是这件由「作者」人格复述的情景,有着极大的可能是——假的,或者特意隐瞒了什么。
男人的依据很简单,将近十年的关系,让贺天然了解曹艾青的程度近于对方了解自己一样。
曹艾青啊,那是连自己母亲白闻玉这样的女人都挑不出一点错的姑娘,在大学时代因为跟姜惜兮的错误,就让自己苦等了三年,归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一次上海,从此温凉对自己敬而远之……
这么一个女人,就因为分离了一旬的时光,到了晚上会哭哭啼啼爬上床,对着自己说——
她好没用?
若非内容如此,否则贺天然是断然想象不出如此画面的。
艾青自有她的内韧与温柔如水的地方,但肯定不是在那样的环境之下。
这是贺天然的笃定,是对自己「爱人」的笃定,也是曹艾青身上,令贺天然最为之爱慕与欣赏的部分。
所以,「作者」对余闹秋撒了谎……
为什么?
秉持着这份谨慎的态度,方才贺天然没将心中的这份推测和盘托出,只是在这般心念电转之间,亦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继续思考,因为接下来的一句话,又使他陷入到了另一个更大的话题旋涡当中。
“天然……”
“嗯?”
余闹秋眉目温润,她显得了几分局促与紧张,可看向贺天然的眼神,又多出了几分柔情:
“孩子……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