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渴望(1 / 2)

上西京,朱衣巷以北,王宅。

王家嫡系第六房,住在西边起第三个宅院里。虽然家中人丁不旺,但王六老爷在朝堂领着四品的官职,庶长子又在御前军中任校尉,这一府在王家体系中还是颇有地位。

此刻,王六夫人正匆匆穿过回廊。

阳光强盛,树影清晰地投在缦回的走廊中,早开的榴花烈烈似燃,缀满眼角余光。

王六夫人却无心欣赏。

这位贵妇身着淡蓝上襦、白纱长裙,裙摆上缀着纤细的绿彩纹路,随着步伐摆动时有如漂浮着水草的水波。

她还很年轻,尚且不到三十岁。此时那张娇美的面容被焦灼占据,令人望之生怜。

随侍的丫鬟跟在她身侧,同样裙摆蹁跹。

“阿留如何了?”

年轻的王六夫人走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抬手想敲,又放下,只小声去问门口的小厮。

小厮苦着脸:“郎君还……”

“还不肯出来?这可都三天了。难不成他还一辈子闭门不出了?”

小厮瑟缩道:“郎君……郎君今日一整天水米未进,送进去的饮食全给砸了出来。”

“什么,阿留绝食了?!”

王六夫人美目一睁,顾不上许多,伸手去拍门:“阿留,莫要任性!总是不吃饭可怎么行?阿留,你让阿娘看看你。”

“走开!”

王六夫人顿足。她左右看看家仆,伸手一指雕花木门,怒道:“你们都是死人?要看着郎君饿坏不成?赶紧砸开!”

“是!”

木门被矮几堵了,但几人合力,仍旧轻易将门撞了开。王六夫人急忙走进去,呼道:“我儿!”

室内窗户紧闭,光线熏熏然。正中摆了个蒲团,一个约莫十三岁的少年穿着精致道袍、拿着拂尘,坐在上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哪怕母亲进来,他也不看一眼。

“阿留!”王六夫人吓着了,几乎是冲过去,“你怎样了?”

少年眼皮动了动,微微睁开:“阿娘,不要耽误我修仙。”

王六夫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这话。她又气又伤心,说:“阿留,你莫犯倔!你又没有灵根,修什么仙?修仙又累又寂寞,便让妖仆护着你,你只管逍遥快活一生,有何不好?”

“不好!”少年露出野山猫一样凶狠的表情,“王玄那个外室子都能修仙,我是嫡子,为什么却不如他?!他现在被谢九郎重用吧?还当上了将军!若我不能成器,阿娘将来如何自处?”

“王玄……”

说到那个名字,王夫人娇美的面容也阴沉了一瞬。她勉力笑了笑,虚弱道:“还有你阿兄,横川他……”

“但阿兄并非阿娘的亲子!”

平京近百年惯例,嫡子起单字名,庶子用双字,女儿不论。王留之兄王横川是妾所生,与王六夫人并不亲近。

王六夫人被说得红了眼睛,抱着少年,伤感道:“还是我儿心疼我。可又能如何?没有灵根,便是注定不能修仙。阿娘只愿你快活……”

“阿娘!”王留却有些不耐地挣脱了母亲温情的怀抱,低声说,“我听说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没有灵根的人拥有灵根?”

王六夫人瞠目:“什么?你从哪里……”

“阿娘可知道沈越?”

“沈越?是沈家那位八郎?听闻他灵根出众,今年入读苍梧书院……”

王留狠狠摇头,面上露出些许兴奋:“阿娘你不知道,沈越幼时曾经测试过灵根,那时候——他分明也只是个凡人!”

“这……”

“父亲也知道。”王留加重语气。

王六夫人怔怔,几疑自己听错:“老爷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稚气的面容,露出一点得意的、还有些残忍的微笑:“阿娘,好阿娘,父亲不肯允我……阿娘帮我求求情,叫父亲帮我找灵根吧?”

“……找?”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孩子笑得天真又冷酷。

“阿娘,我没有灵根,别人却有。只要想办法拿过来不就好了?”

苍梧书院的新学子们,已经开课十天。

书院里遵守古礼,不用高脚桌椅,只在室内摆放矮几和蒲团。人人都得正坐堂中,听上头的人讲道法、讲修炼、讲天下格局,稍有走神,便会迎来戒尺的严厉一击。

本以为讲课的会是修士,没想到是凡人。

但听内容,夫子对修仙界知之甚深,也许备课的人是修士,不过出于某种原因,暂时不想在这满座的新人前露面。

“……门派之别,首在修士境界高低、实力排名,其次在门中积累和功法。各大仙门的顶级功法通常只传给真传弟子,流出的功法最多只称得上‘二流’。”

夫子踱来踱去,眯缝的眼睛忽然爆出亮光,紧紧钉在座下一人脸上。

“沈越,你说,一流仙门和他们各自的功法都是什么?”

一名年约十八九的少年起身,恭谨一礼。他个头虽然矮了些,却面若冠玉,正是平京里最推崇的秀雅风度。

沈越不慌不忙答道:

“当今修仙界呈四方鼎镇之势。海外蓬莱万法宗,以妖修为主,修《上善若水决》。”

“北方宁州剑宗,修《周天归一剑法》。”

“西北龙象寺,修《妙法菩提莲华经》。”

“还有东海北斗仙宗,修……《紫薇决》。但学生听闻,《紫薇决》是供北斗普通弟子修习的不入流功法,并非顶级功法。”

最后一句,他略迟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确定。

夫子却已经很满意,赞赏道:“难为你水木双灵根,还这般用功。北斗仙宗的顶级功法答不上来也属正常,连他们修仙界里都有许多人不曾明了。”

沈越恭敬道:“望夫子赐教。”

清瘦的夫子颔首笑道:“《紫薇决》实则就是北斗仙宗的顶级功法。他们全门都修同一功法,并不区分。”

“这……”

铺满阳光的室内,一时也铺满了寂静。学子们好奇地看着夫子,但这份好奇也只是一般的、对新知识的好奇,而远远称不上震惊。

只有乡下来的年轻人微微坐直了身体,神游天外的神情……稍稍收了收。

夫子也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

“《紫薇决》全名应当叫《太乙衍天紫薇决》,这是总的名称。对普通弟子而言,它的确只是普通的心法。但对那些有天赋、心性好的弟子来说,这门功法十分了不起。”

夫子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下面的学子都很懂事,忙齐声说:“请夫子赐教。”

他满意一笑,才继续道:

“到修行至第四境无我境,或者天赋极佳的弟子修行到和光境时,《紫薇决》就会自动发生变化,自行推演出最适合个人的功法,有的还能幻化星图、产生厉害的神通。譬如这一次《点星榜》和光第一人……”

沈越眼睛一亮,接道:“是北斗天枢谢蕴昭,火木相生双灵根,修道四年便和光圆满,战绩也颇丰。”

夫子点头道:“正是。据说她和光境初阶时便能展开星图,还初步窥得虚实相生之道,不容小觑。北斗一脉积累深厚,门中天才不计其数,像那天生剑心、十年神游的卫枕流,更是修士中的翘楚。”

“他们……”

夫子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

“——正是你们的宿敌!”

满座学子皆一愣。

夫子神色慨然:

“自圣人以身殉道,天下便再无饥荒之虞。然数万年来,仙门势大。区区数十万修士,便占据了大多数灵石、草药、法器,却对凡世苦难袖手旁观;亿万生灵生活在大地上,终日为生活庸碌,更要忍受生老病死之苦,却得不到灵草和丹药的帮助。如若我等凡人也有能力守卫家园,何至于被仙门掠夺全部天地精华?”

沈越还站在位置上,面露沉思。

“听夫子一言,我似有所悟。”

夫子抬手一按:“坐下吧。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你们亲身修炼,再与仙门打交道,自然会有更多体悟。”

乡下来的年轻人坐在最靠边的座位上,微微歪着坐姿,平静地看着上首的夫子。

“今日便讲授至此,课下……”

“夫子,可不可以提问哩?”

乡下来的年轻人高高举起了手。

那口土里土气的乡音太明显,都无需扭头,便可得知说话者身份。堂中有几名学子互相看看,都窃窃笑起来,目光嘲弄。

夫子皱了皱眉,却还是说:“许云留,你有何问题?”

“刚才夫子说修仙界里的人都不知道北斗仙宗修的什么功法哩,何以夫子却知道哩?”谢蕴昭笑眯眯地问,对屋中窃笑置若罔闻。

夫子打量她两眼,问:“自然是看过记载。你为何有此疑问?”

他目光闪动,隐有怀疑之色。

年轻人挠挠头,也不站起来,还换了个坐姿,跟坐不住的皮猴子一样。这个乡下人以小市民特有的、带点狡猾的无礼,说:“那么多修士都不知道的修仙界秘闻,夫子却说得一清二楚,万一是错的,我们也没法印证哩,那可不得问个清楚哩。”

——哎,云留你这样很无礼……

坐在旁边的同窗小声提醒她,神情紧张。

年轻人却无知无畏,目光炯炯地看着夫子。

夫子也看着她。

半晌,清瘦的中年人微笑起来,说:“很好。”

窃笑忽然一停。

夫子满脸欣慰:“尔等学子,也当学习许云留这般的质疑精神。圣人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虽然尽心尽力教导你们,但若要在修仙路途上长久走下去,还是得靠你们自己。”

“许云留,你是四灵根,也很不错。好好修炼,自有前途光明。”

夫子勉励几句,飘然而去。

留满堂学子面面相觑,之前窃笑的几人更是流露不屑和不满。

谢蕴昭也不管旁人,顾自慢吞吞收东西。她的桌面上就书院发的纸笔砚台,连装东西的布袋都是托人缝的便宜货。

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穷酸还不知礼的庶民。

她正要去拿砚台。

横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先一步按在了砚台的盖上。

“看看这是谁哩,这不是交州乡下来的许云留哩。”

青年怪声怪气地学着她的口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另外几人也围在周围,倏然将阳光挡住,只投下阴影。

是刚才课堂窃笑的人。

谢蕴昭收回手,懒洋洋道:“是的哩,正是你爷爷我,孙子要做什么哩?”

“什么?你这无礼的庶民……”

“够了。”

有人冷冷斥责:“苍梧书院中不分身份,一律是晴雪苑学子。你们仗着身份耍弄威风,竟然耍到晴雪苑中来了?”

他们所生活、学习的别苑因种满梨花,过去起了“晴雪苑”的名字。现在说到这些修仙学子,就都说是“晴雪苑的”。

几个纨绔回头一看,见训斥他们的正是沈越。

沈越是水木双灵根,资质第一,本人还是沈家嫡子。虽然沈家不比王、谢两家,却也是平京中的望族,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何况,沈越还有个小叔叔……虽然他们对那位沈家小叔叔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也不敢招惹。

“开个玩笑……什么了不起。”

纨绔们沉着脸,悻悻地走了。

谢蕴昭才收了砚台,笑道:“多谢你哩。”

沈越摇头,道:“本是同窗,不必言谢。云留敢于质疑,我很该向你多学习。”

很谦逊正直的模样。

说完,他就要离开,不防年轻人几步蹿过来,一张平凡微黄的面容挂着和善的笑,对他说:“沈越你才是我学习的榜样哩,天资又好人品又佳,所以你现在要去用午饭?我们一起好哩。”

世家子出身的沈越没见过这么涎着脸的,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但为时已晚。

“沈越你说,仙门和我们真的那么对立嘛?”

沈越迟疑片刻,坦然道:“我说不好。我只待在平京,并未觉得仙门哪里妨碍了凡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