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关中,两日的短暂休息,并不能消弭之前那惊人的尴尬。眼看着漫长的拉锯战之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可以功德圆满各自归家了,结果在关键时刻又出了幺蛾子。若是仅仅出了幺蛾子也就罢了,现在的问题是,原本双方你来我往互相拉锯的情况下,有一边的筹码,啪,没了!筹码都没了,你怎么上桌啊?不过,对北梁众人而言,筹码没了固然难受,他们却还有个更悲催而尴尬的事:他们的副使,没卖出去。在先前的会谈中,在夏景昀提出要将王若水押回去时,北梁没有选择保护这位千里来投的降臣,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当做棋子抛了。若是事情就那般了结倒也罢了,今后谁也不见,那些怨恨都只能相隔千里,甚至相隔生死。但如今,协议作废,本来已被抛弃的王若水又只能留在使团。这份尴尬,就连见多识广的耶律石都有些招架不住,整整两日时间都没好意思去见王若水。当然,他也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在等了一日,也从自己的信息渠道确认了雨燕州变故的真实性之后,他就需要认真思量在没了雨燕州当底牌、作幌子之后,大梁在此番和谈到底该采用什么策略,该以什么样的成果为目标,并且又愿意为之采取什么样的代价。虽然在来之前,陛下在和他的推演中,对于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最坏的情况,也有过交待,但是不可能具体到太过细节的层面,而且南朝人的想法也是会随时跟着情况变化,也不可能完全跟着他们的推演走,所以,身为主使的耶律石必须提前想好各种情况下的应对。本就不占优势,如今还丢失了最重要的筹码,短短两日耶律石的脑袋上,白头发就多了不少。与此同时,城主府中,夏景昀同样也和姜玉虎、白云边等人在商量着自己这头的应对。雨燕州被东方平彻底掌控,对大夏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没了北梁,东方平的叛乱就变成了边军主将割据自立,成了大夏内部的事情,处理起来就要轻松了许多。坏事在于,若是北梁还掌控着雨燕州,就极有可能趁着这个机会,将雨燕州直接拿回来,用不着费那么多的事情。白云边分析道:“如今北梁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筹码。雨燕州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烈阳关和凤凰城也被我们占据,手上还有他们数万精锐为俘虏。打与不打完全在于我们,他们要想拿回烈阳关和凤凰城,再换回俘虏,恐怕已经拿不出对等的筹码了吧?”夏景昀缓缓开口,“我若是北梁人,就不会奢望能拿回烈阳关和凤凰城了,这种领土之事,在他们军事上处于弱势的情况下,根本支付不起对应的筹码。如果他们不谈,估计就直接告辞走人了,如果还要谈,那就只会针对那些俘虏,所涉及的,估计也就是银钱上的事情,事实上,单论谈判,这事儿已经不复杂了。”姜玉虎默默听完,淡淡道:“你们随便谈,谈好了我叫人把他们右手大拇指砍了,还回去就是。”右手大拇指没了,弓马骑射、战阵厮杀都要大受影响,基本军旅生涯就废了。听着虽然残忍,但夏景昀和白云边两个书生却都没有表示任何的异议。两军交战,姜玉虎之前直接将这些人悉数坑杀了也不损他一代名将的英名,更何况只是砍掉大拇指。让这些虎狼之人毫发无伤地离开,日后再卷土重来,那才是对自己国家的将士真正的残忍。三人刚说了个差不离,鸿胪寺卿郎玉坤就来到了门外通传,“建宁侯,北梁定西王求见。”屋中三人对视一眼,夏景昀站起身来,对着另外两人道:“等我消息吧。”姜玉虎忽然开口,指着白云边,“带上他,有些不要脸的话可以让他来说。”白云边登时暴怒,“莽夫!你别太过分!”姜玉虎捏了捏拳头,淡淡道:“过分吗?”听着那噼里啪啦的骨头响声,白云边神色一滞,输人不输阵地道:“你等着,五十年河东五十年河西!”夏景昀憋着笑,趁着姜玉虎动手之前,将白云边拽出了房门。出了房间,他笑着半调侃半劝说道:“你惹他干什么啊!还五十年河东五十年河西,姜玉虎一年可以揍你三百次,等五十年后你还挥得动三百下拳头吗?”白云边一愣,旋即开口道:“我现在挨得起三百顿,那时候的他挨得起三百下吗?”夏景昀:.累了,毁灭吧。这一次,耶律石是孤身一人,没有带景王和王若水,一个带了没用,一个不好意思再带。本以为夏景昀会跟他来一场聪明人之间密谈的他,当看到走在夏景昀身后的白云边时,忍不住嘴角扯了扯,预感到了今日的艰难。夏景昀向来不会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面拿捏什么可笑的姿态,主动笑着道:“定西王前来,想必是已经有了决断了?”耶律石点了点头,“建宁侯智计过人,老夫也不兜圈子了。如今雨燕州既然已经不在我大梁掌控之中,老夫也有自知之明,咱们就聊聊战俘的事情吧。”夏景昀点了点头,“定西王无愧人杰之名,倒是不用我等多费口舌了。”耶律石开口道:“我等愿意以白银六十万两,换取六万俘虏,同时补偿他们被俘期间食宿、贵方城池修葺、军费,另六十万两,也就是共计一百二十万两。签约之后,七日内即可交割。”白云边接过话,“定西王觉得贵国这能征善战的勇士就只值二十两吗?堂堂大梁怎么能这么看不起贵国勇士呢!”耶律石对这个搅屎棍十分无语,压着怒气道:“淮安侯此言差矣,沙场征战,胜负难料,一朝被俘,我朝从陛下到群臣,皆愿倾力而救,老夫更是千里跋涉而来,这便是我朝对士卒不抛弃不放弃的态度,这份情义又岂是银两可以衡量的!”白云边一脸疑惑,“那我们现在是在拿什么衡量什么?衡量我和高阳的仁慈?”耶律石脸都快绿了,“白大人,你有何建议直说便是。”谁知道白云边两手一摊,“我没啥建议,就是觉得你这条件抠搜得太有损你们堂堂大梁的威严。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你们大梁付不起钱呢!”耶律石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夏景昀呵呵笑着,“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先前所言吧,我们归还六万俘虏,你们一次性支付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每年支付岁币五十万两,同时在烈阳关开市,供两国商旅子民交易。”这个条件不可谓不苛刻,但如果烈阳关和凤凰城都在南朝手里,攻守易势,大梁或许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耶律石沉默了片刻,试探道:“那个,我们使团的王大人,建宁侯要不要再”正好有光明正大理由洗清王若水嫌疑的夏景昀微微一笑,“本官事后想了想,人各有志,他也没犯什么弥天大罪,就由他去吧。”耶律石嘴角再度抽抽,不过转念一想,换做是他,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与王若水裂痕已生,留在大梁坏事自然比要回来处死对南朝更有利。想到这儿,他也愈发对夏景昀重视了些,能够完全不在乎仇恨和愤怒,只是清楚明白地着眼于利益,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他没有再选择讨价还价,毕竟给钱也是朝廷给,薛家给,又不是他耶律家给,直接道:“好,那就依照建宁侯所言,我们这就拟定文书吧?”夏景昀微笑道:“好!”双方正使达成了一致,便不会有什么波澜,剩下的就只是走流程而已了。在烈阳关憋了许久的双方官员,都拿出了好似跟娇妻美妾久别重逢之后事前沐浴的速度,三下五除二便忙活好了文书。而后双方还是讲究了一点仪式感,按照邦交礼仪,再度登上了谈判的高楼。各自穿着官服坐定,唯一缺少的是大梁副使王若水,不过大家也都不在意了,能尽快达成这该死的协议,回国交差,那才是大家更想的事情。耶律石拿出大印,景王薛绎坐在旁边,笑着道:“这一次,总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耶律石也笑了笑,将大印蘸上印泥,重重盖在帛书之上。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忍不住面色一僵,看着眼前鲜红的大印。马蹄声在楼下停住,取而代之的是脚步急踩在木质楼梯上那腾腾腾的回响。楼上房中众人,无论南北,皆愕然对视,心头就一个念头:不会吧?这一次,上来的人,不只有姜玉虎,还有一队穿着北梁服侍的人。双方进屋,不约而同地各自分开,然后将各自阵营的人分别带到了屋子两侧。几个呼吸之后,两边几乎异口同声地响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惊呼。夏景昀都忍不住有些神色变了,难得地看着姜玉虎多问了一句,“消息确定吗?”姜玉虎点头,“回去商量吧。”夏景昀嗯了一声,扭头看了一眼还在震惊中的北梁众人,匆匆下了楼。北梁众人也顾不得打声招呼,只是惊骇地看着传信的使者,除开耶律石之外,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惶恐。瞧见南朝人悉数离开,耶律石便直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事后各家反应如何?”使者道:“回定西王的话,正是前夜的事情,虎威将军宇文云调私兵入京,拦住怯薛卫,太子和安东王慕容锤攻入宫城。当夜,陛下驾崩,太子登基,而后遣宇文云入穆王府,囚禁穆王,同时下令释放镇南王,恢复其王爵。中书令元宪焘和兵部尚书裴世胜在镇南王被释放之后,率百官入朝。”短短的几句话,听在旁人耳中,就是事情的经过。但听在耶律石这等人耳中,就仿佛将梁都的暗流都悉数展现在眼前。太子的暗中谋划,宇文家的提前布局,慕容家在慕容龙身死之后的当机立断,三方合力之下的暴起发难.穆王与镇南王的一囚一放,表明太子已经初具了帝王手腕;而元家和裴家的入朝,则代表着两家已经与太子达成了利益上的交换,承认了太子对朝局的掌握。但这里面,就没有耶律家的事了啊!作为先帝最信任的臣子,他耶律石,以及他身后的耶律家,能不能再度获取新君的信任,如果不能,又当何去何从呢?耶律石陷入了沉思。而景王则更多的是一种懵逼,什么玩意儿?我出去一趟,那么大一个父皇没了?他对谁当皇帝其实没太大的关注,反正也轮不到他。但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而且太子还是重走父皇的老路,弑父登基。这一刻,他对朝局的剧变有了切身的体会,而这种体会在瞧见一向从容镇定的耶律石眉头紧锁一脸忧愁之后,达到了高峰。看似风光,实则凶险的荣耀之路,自己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而剩下的地位没那么高的人则是感慨着,去岁还在嘲笑南朝皇帝,然后打算趁着南朝动荡,铁蹄踏遍南朝繁华。谁知道转年自家陛下也没了,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啊!虽然大梁对这种事情不像南朝那么排斥,但终究是一件破了天的大事,让同为大梁人的他们也开始心忧起自己在新朝的前途来。不提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的北梁众人,夏景昀等人匆匆回了城主府坐定,神色之中依然有着还未消退的震撼。“也就是说,北梁太子重演了他父皇三十年前上位的老路,弑君登基,同时已经基本掌握了朝局?”夏景昀看着姜玉虎,开口问道。姜玉虎点了点头,“不过问题不大,他现在最主要的依靠是慕容锤、宇文云和镇南王薛宗翰,薛宗翰是个废物,慕容锤连薛宗翰都斗不过,更不用提,至于宇文云,无当军的情报不多,但想来和薛文律并列北梁四骏的人,和废物应该没什么区别。”白云边很想怼一句姜玉虎,说他太过狂妄,看谁都是废物,但想到姜玉虎很可能来一句【你也是】,便生生忍住了开口的欲望。过去一年跌宕起伏的经历,的确让他成熟了许多。夏景昀微笑着附和了一句,“诚如将军所言,梁帝曾经梦寐以求的局面,对手皇权更迭,朝野剧变,人心浮动,边军动荡,而后若能打掉或者占据对方边疆屏障,便能长驱直入,予取予求,他虽然多方筹谋都没在我们身上实现,却通过献祭自己的方式,让我们实现了。短时间内,北疆的军事威胁应该可以消除。”白云边闻言登时激动起来,“那这么说,我们可以北伐了?”他的眼中放着光,那是属于文人常见的浪漫和激动,“饮马北海,在北梁圣山勒石祭天,我的乖乖,这是千古未有之功业啊!”但他的话,却并未换来与他这句话关系最大的姜玉虎的激动,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白云边,“你知道做到你这一句话,需要死多少人吗?”夏景昀的脑海中也想起了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故事,听着仿佛就热血沸腾,但诚如姜玉虎所言,得死多少人?如今大夏与北梁之间,并不像他熟悉的汉匈故事那般,故事里的匈奴是彻底的游牧民族,劫掠是他们主要的存续来源,历经两代积累正值巅峰的强汉是必须要彻底解决匈奴这个心腹大患,以卫边疆。但如今,烈阳关和凤凰城在手,北梁等闲无法南下,战略主动在自己手里。北梁已经是一个集权国家的雏形,有自己相对成熟的政体和国家运转机制,以大夏如今的国力,一方面短期根本无法彻底攻灭,同时他们也并非一定会寇边侵略。更何况,大夏内部的改革、各地的叛乱,东方平这个大患,都是燃眉之急,哪儿有余力去北伐。于是,他轻声附和着姜玉虎的话,“并非不能北伐,而是不能现在北伐。眼下,除了北梁皇权更迭这么一个理由之外,没有一项客观条件是可以支撑这个决定的。内政改革、地方平叛、雨燕州收复,一桩桩都是大事,以朝廷的国力支撑不起灭国之战的,更承受不起万一失败的恶果。”白云边也不是愣头青了,冷静下来之后,也想明白了,只不过,他心头还是有些不舍,“这等天赐良机,难道我们真的就这么眼睁睁地错过了吗?”姜玉虎看了一眼蹙着眉头搓着手指的夏景昀,对白云边道:“你今天也累着了,出去透透气吧。”白云边闻言不由一怔,这货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好过了?他狐疑地看着姜玉虎,姜玉虎翻了个白眼,拎着他就走出了房间,“我怕你在这儿胡说八道打乱他的思绪。”白云边:安静的房间中,夏景昀继续思考着。白云边的话没错,执掌北梁三十余年的皇帝一朝驾崩,原本稳固的利益格局迎来剧变,这的确是他们谋划北梁的绝佳机会。但眼下,朝廷确实也没有能力去打一场大战。有什么办法能让国家的国力迅速强大起来吗?内政、叛乱、东方平、权贵、土地、赋税,一块块的石头有没有办法一下子搬开呢?他皱眉苦思,但却不得其法,因为这些困难都是实打实存在,绕不过去的。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的寒风猛地灌进来,让他神色悄然一振,脑海中,也划过一道灵光。不对,为什么要以北伐为最终的目的呢?北伐是为了什么,为了打败北梁;为什么要打败北梁,是为了消除北梁的威胁,让大夏能够安稳;那除开打败北梁之外,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解决北梁的威胁呢?他拿起桌上的笔,开始在纸上勾画。写着写着,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等到停笔,看着最终的结论,他都忍不住觉得有些瞠目结舌。但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再度确认,这或许真的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房间外,白云边看着姜玉虎,“你有没有想过,你把我请出来的时候,没有给我拿外袍?”姜玉虎平静道:“我又不冷。另外,我是拎出来的,不是请。”白云边抖了抖身子,抱着胳膊,冷哼一声,“逢春开屏显华贵,狸猫竖毛逞凶威,向如猛虎威严在,不动如山百兽归。”姜玉虎扭头看着他,似有几分惊讶于白云边的胆大包天,“你是在说本公子缺什么就显摆什么?”白云边傲娇一扭头,“没想到你一个莽夫还懂得几句诗.诶诶诶!放我下来!”姜玉虎单手将他举起,笑着道:“最近新学了几手枪法,这就给白大人显摆一下。”“莽夫!莽夫!放本官下来!”闹腾了一小会儿,陈富贵一脸没眼看的样子走过来,“靖王殿下,淮安侯,公子请二位回去叙话。”片刻之后,房间之中,当夏景昀屏退左右,让陈富贵亲自守在门口,将自己的想法跟他们二人说了,原本还在腿软的白云边忍不住惊呼出口,“你疯了啊!”就连见惯了大场面,也习惯了夏景昀天马行空思路的姜玉虎也忍不住挑眉色变,面露震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