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振东是省革委会政工组教育组的副组长,革委会副主任头衔儿,如今各地教育停滞,工作自然轻松,大部分工作内容都和教育没有多大干系。
他每天进了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再听听组员汇报工作,然后去革委会办公室溜达一圈,然后吃午饭,如果有外出工作安排,就坐车去下面市、县教育组去视察一番,学学思想、做做报告。
今儿他一坐下就看到桌上放着一封信,字体是清秀俊逸的小楷,书法练得不错,让人看着赏心悦目,随手就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
这一看,他瞬间起立,额头直冒冷汗。
这居然是一位家长妈妈封敬告教育组的信件,开头先声明此信内的所有观点只针对家长的幼儿教育观,与家长工作以及职务等通通无关,谁发散、谁拿权势压人谁不占理。
下面先简明扼要叙述事情来龙去脉,关泽及其家长、侯伟及其家长,矛盾核心。
几句话写得清清楚楚,还把关泽欺负人的小霸王形象描述得栩栩如生,那简直要破纸而出了。
尤其认识关泽的人,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形象生动,再贴切不过。
后面紧接着写了侯伟家长想和关泽家长沟通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结果爸爸隐形,妈妈冷冷拒绝,奶奶凶名远播让人望而生畏,故怒而书信一封,请教育部门对其家长进行专业而有效的沟通,敦促关泽同学收敛小孩子不守规矩、恣意妄为的过分行为,以免积小成大,贻害大方。
信中有不少让严振东觉得振聋发聩的句子,大冷天看得他冷汗直冒。
“养子不教父之过!
男人丧偶式育儿就是不负责、不尽职,甩锅工作忙都是推脱责任的表现。可忙一时,难道能忙一世?即便见缝插针也该把自己时间和精力分一丝于教育子女上。
如今关家竟然丧父母式育儿,父母对孩子没有正确的教导,全凭老奶奶满腔溺爱,拳打小朋友,脚踢保育员,啐骂其他家长,打人之后家长撒泼放赖,不但不承认错误正确教导孩子,反而歪曲事实威胁幼稚园老师和其他家长,长此以往,上梁不正下梁歪……
惯子如杀子!
溺爱孩子就是危害社会,为社会培养潜在敌人!
孩子有三分错,父母错七分!
不要让自己孩子成为父母双全的孤儿!”
严振东跟被敲了上千棒子一样,脑瓜子嗡嗡的,这……这是谁写的!
他解决不了关伟长的儿子,那只能解决写信的人嘛。
下面落款:林姝、林丹。
严振东扭头问秘书,“谁家属叫林姝林丹?”
秘书:“我这就去调查一下。”
很快秘书回来汇报:“主任,林丹是生产指挥组工交组侯建文的家属,林……”
严振东立刻道:“去把侯建文请来。”
秘书:“侯工出差了。”
严振东又问林姝是谁的家属。
秘书:“八号院陆局的家属,刚搬过来。”
严振东立刻偃旗息鼓,什么解决写信的人,万一她枕头风一吹陆绍棠找个借口解决了他还差不多。
严振东立刻义正辞严道:“方秘书,你来看看这封信。”
方秘书看完想自戳双眼,副主任可真不厚道。
他只好献计献策,“主任,这位家属的诉求就是让咱们敦促关泽家长,应该是想坐下来解决问题的。”
人家上面写得很清楚,带着孩子去找关泽家长沟通,结果家长不但不承认,还态度恶劣直接拒绝沟通,他们沟通无路才求助组织的。
人家还说了,找教育组而不是公安局,就是秉承友好协商的原则,如果对方还不配合,那他们就找报社,全省、全国登报。
说到登报,严振东蹭又站起来,“关主任在吧?”
关伟长是办事组下面行政组的副主任,还兼任物资局的职务,所以日常很忙。
不过大家都是体制内的干部,谁不知道谁呢?
严振东知道关伟长虽然忙,却也不至于真的没时间管家里,无非就是管不管的问题。
人家省革委会书记、副书记那些一把手二把手难道都不管孩子不教孩子?
就偷偷说句不能明说的话,古代皇帝日理万机的人家都亲自教育太子呢,你一个革委会小干部,你有什么忙得没时间管儿子的?
严振东亲戚家的孩子就被关泽打过,亲戚没少跟他抱怨诉,他也没辙儿。
这会儿有人敢跟关老太太硬杠,别说,他心里还挺佩服的呢,就不知道这位战斗力如何,能不能斗得过关老太。
很快方秘书回报:“主任,关主任今儿恰好在呢。”
严振东起身,整理一下制服,清清嗓子,扒拉一下头发,拿着信件去找关伟长了。
关伟长前几天一直在各基层出差,今儿刚回来,坐在椅子上喝大红袍。
严振东进俩,笑道:“关主任,好茶呀。”
关伟长不动声色道:“去年的陈茶,你喜欢拿些去。”
严振东:“我可没那么讲究,普通茉莉花茶我常年喝。”说着他把那封信放在桌上。
关伟长微微挑眉,以为严振东过来走关系要东西的,视线落在信封上,点评道:“字不错。”
严振东战术性咳咳两声,“文章写得也不错,你看看。”
关伟长抬头看他,“举报信?”
他觉得自己身居要职,负责那么多物资出入,给谁批不给谁批肯定得罪人。
严振东:“不是,应该是协商信。”
关伟长掏出信纸一目十行,越看眉头越发紧蹙,脸色都黑了。
严振东立刻道:“关主任,这事儿不需要我们教育组出面吧,你们家长……坐下来沟通沟通,人家家长生气是你们不打照面儿。”
关伟长看看手表,又翻翻自己的记事本,“我这里还有事儿忙。”
严振东又咳嗽一声,瞅瞅,和你老婆一个腔调,也不知道谁学谁。
关伟长也看到信中写薛莲一听到商量孩子的事儿就冷脸说自己要开会的话,登时浮起一丝尴尬。
他也问了严振东同样的问题,这是谁家家属。
遇到问题先找男人,让男人回去解决自己女人和孩子。
严振东:“陆绍棠。”
关伟长眉头拧得更厉害。
他这里物资出入多,批条更多,接触的人也多,鱼龙混杂,所以和八号院儿是有接触的,陆绍棠、陈燕明也都找他谈过话。
没法把对方男人叫来敲打敲打,他也只好起身,“我去找陆局聊一聊。”
严振东:“我帮你问过人家出外勤了,不在。哦,那个侯建文也不在。”
林姝和陆绍棠都没多想,觉得就是孩子的事儿,解决了就行,所以都没让男人掺和,不过严振东和关伟长想得多,下意识就觉得这是陆绍棠的意思。
陆绍棠是靠山,这俩女人才敢给教育组写信挑衅关家。这应该也是陆绍棠的意思。
男人不在,
关伟长就不好直接面对人家家属,便直接回家找老娘和孩子。
妻子薛莲不在家,老娘和小儿子也不在家,应该是去幼稚园了。
他大女儿品行兼优,高中毕业就因为优异的成绩分配去省气象服务站,自然也不在家。
小儿子因为小,且跟去世的爷爷生得很像,所以老娘难免多疼爱些。
他每次回家儿子都挺乖挺懂事的,他一点都不信儿子是个跋扈的孩子。
一个四……五六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那么跋扈?
他不是跋扈的人,言传身教,儿子也不可能太出格,看看闺女不就好了?
关伟长甚至阴谋论,是不是八号院儿想搞自己,故意从后院儿点火。
按理说陆绍棠不是那种人,他和陆绍棠也没有利害冲突,那就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勾结陆绍棠对自己下手?
老娘明明是勤劳坚强、善良温柔的女人,对他和孩子向来疼爱有加。在他印象里老娘即便和人吵架也都是别人找茬儿占便宜,老娘不得不反击的。
他爹重情念旧,对老家人特别照顾,那些叔伯亲戚没少来打秋风,导致自家日子过得艰难,要不是老娘发飙,只怕他们自己都吃不饱。
老娘断然不是信上写得那样撒泼放赖的形象,纯属污蔑。
估计是想故意激怒自己。
在他看来生活无大事,政治无小事,任何风吹草动都是敌人射来的暗箭。
他看看手表还得去开会,没时间在这里瞎耽误,回头再说。
他又快速回到办公室,给薛莲打个电话让她处理一下。
还是让女人和女人面对面谈吧。
薛莲正在开一个文艺座谈会,突然接到丈夫电话还挺意外的,毕竟关伟长忙起来经常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也从来不给自己单位打电话,今儿怎么突然致电过来?
难道有什么急事?
接通电话,也没有夫妻间的温情叙话,直接就是关伟长硬邦邦的指责式命令,“关泽怎么在幼稚园打人?别的家长告到教育组来,你赶紧回去处理一下。”
薛莲瞬间想起林姝那张明艳的脸蛋儿,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小妖精,瞅着那么漂亮原来心这么脏呀,女人孩子的事儿竟然直接告到男人眼前去。
她道:“怎么可能?关心关泽有多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打过人?这些家长也真是的,小孩子一起玩儿哪有不打闹的?磕磕碰碰那不是正常事儿?咱们关泽被人磕了摔了咱们也没去找过人家呀,怎么他们孩子就那么娇气,一点事儿就找老师找家长的,能不能消停点?我看就是有些家属不上班在家太闲了!没事找事儿!”
关伟长没耐心听她抱怨,“既然是误会,那你和对方家长澄清一下,态度放低和气些,不要闹得难看。”
薛莲:“我正开会呢。”
关伟长:“就这样吧,我还有工作要忙。”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薛莲又气又没面子,还不能当场发作,毕竟她是领导要面子,若是今儿因为家务事发脾气,明儿外面就能传她要被关伟长休了。
她知道不少人嫉妒她嫁得好,表面恭维她暗地里讽刺她靠美貌嫁给关伟长当上干部太太,才能当上这个文联领导的。
这些捧高踩低的东西,有好处就凑过来分一杯羹,但凡她露出一点疲态他们就乱嚼舌头。她不想回家处理孩子的事儿⌘(笔趣?♧阁小说)_[(bqgcn.com)]⌘☭来⌘笔趣?♧阁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bqgcn)•(),
那么点个孩子能有什么事儿?退一步说,就算关泽打了别的小朋友,顶多就是打一下罢了,能怎么样?
关泽也不咬人也不会拿武器打人,不是都有老师盯着么?
她可是特意跟老师们叮嘱过的,不让关泽打人,尤其不能拿东西打人。
她怀疑是别的家长没干过婆婆,哭哭啼啼告到男人那里去,关伟长是个讲道理又要面子的人,指定不忍心对方当众哭啼啼,大家都丢人。
她也不想开会中途回家处理家务事,免得人家说闲话,就给家里打电话。
为了方便关伟长工作,家里按了电话的。
这年代家里能装电话那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个人是没资格装的。
很快关老太就接了电话。
薛莲:“妈,人家找你就好好跟人说话,别总骂人家。”
那边关老太一听,嗓门瞬间飙高,“啥?哪个王八羔子说我骂她了?要是我骂她,那就是她欠骂。”
薛莲:“人家都告到办公室去了,说关泽打人你不讲道理就知道骂人,伟长的意思闹开了不好看,让咱赶紧处理,我这里正开会呢。”
关老太气咻咻的,“哪个混蛋说我孙孙打人?打谁了?我咋不知道?我去看看哪个不开眼的老货敢告我孙子,撕烂她的嘴!”
薛莲忙道:“娘,你不要和人打架,估摸着她家男人也是个有身份的,你好好和人说。”
她和关伟长是夫妻,自然了解男人的秉性,对方男人没身份没地位的话,教育组压根不会告诉他,他也压根不会搭理。
关老太怎么可能好好说?
她觉得自己根红苗正,爷奶是饿死的,爹娘是饿死的,她老头子是打过鬼子和老蒋的,男人就该封妻荫子,她没跟着老头子享福捞好处,儿子闺女也没跟着享受啥好处,怎么的她孙子上个托儿所就不能让着点?非要和他个孩子一般见识?
她要去看看是哪个欠骂欠抽的娘们儿。
她气呼呼地去了托儿所,拉着脸,仿佛人家欠了她家十条人命似的,“赵芳!”
她扯着嗓子喊。
赵老师听见,赶紧跑出来,“姨,啥事儿啊?”
关老太是她表姨,她也是通过关老太让薛莲给安排的托儿所老师。
关老太大着嗓门,“我孙儿没被人欺负吧?”
赵老师笑道:“姨,那不能,我看着呢。”
关老天又问:“那没人赖我孙儿欺负他们吧?”
赵老师赶紧说没有没有,她生怕关老太哪根筋不对就闹事,自然是赶紧息事宁人。
关老太想着有人竟然去教育组告状,哼了一声,三角眼剜着赵芳,“你咋不说实话?人家都告到教育组去了。”
赵老师一怔,告到教育组去?她咋不知道,是谁?
是昨天来的侯伟的那俩家长?还是昨天被扯掉一缕头发的黄菡?总不是尿了裤子的李黎吧?
关老太逼着她把这两天的事儿都说说。
赵老师也不敢隐瞒,就都告诉她,猜测道:“黄菡和李黎家长应该不会,估计是那个侯伟的家长。”
关老太呸了一声,“那个小子他爹是李大庆吧?他一直劲儿劲儿的看咱家不顺眼,背后没少说你哥的坏话,还有他那个老娘隔三差五就跟我怼两句,上一次我孙孙不小心碰她孙子一下,她拉着脸好像我们怎么她似的。别人都知道尊重我,就她屁大点事就要和我吵吵,我看就是他。”
管是不是李家,她今儿就认定是李家,指定是李大庆和另外那家勾结想害她儿子呢。
她又把关泽叫出来,心肝儿肉地一通稀罕,还当着赵老师的面问问有没有欺负他。
关泽瞥了赵老师一眼,不客气道:“奶,那个坏分子侯伟,他家来了个穷亲戚,做茶叶蛋不给我吃!”
前天他和盼盼几个起冲突,跑了以后又去玩别的,转身就忘记茶叶蛋的事儿,今儿被关老太提醒他又想起来。
关于侯家的事儿倒真不是关伟长和薛莲说的,也不是关老太说的,而是关泽和小孩子们在家属院儿玩儿听别的家长嘀咕的。
所以关老太对侯家陆家不是很熟。
关老太:“乖孙儿,你先回教室,奶这就去给你弄茶叶蛋吃。”
关泽:“我要吃五个!”
关老太慈爱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和蔼道:“嗯,给你多买几个,你慢慢吃。”
待关泽进了教室,关老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又好像人家欠她十条命一样。
赵老师看得打了个寒战。
关老太也不搭理她,转身飞快地走了。
李大庆夫妻俩去上班了,只有他老娘在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大冷天老人家也不爱出门,基本都是几个老太串门一起做针线说说话儿。
这会儿三个老太太就在李大庆家纳鞋底听收音机。
她们有的是从乡下来的,有的是老祁州人,不过都没读过书一样没文化,倒是合得来。
正说笑呢房门被人“咚”踹开,就见关老太凶神恶煞一样提着拐杖进来。
三人下意识起身,李老太气道:“关婆子,你跑我家来发什么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