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之歌》作者:[美] 波尔·安德森(1 / 2)

黄培清译

故事里有三个女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还有一个虽死犹生,永远留在SUM计算机控制系统里。

峡谷上方的一座小山丘上,一条大路横穿而过。我在大路上等候着她的到来。今年霜下得早,路边的小草早已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外衣。山坡上遍布黑莓灌木丛,果实早已被鸟儿和过往的人们吃光了,只剩下枝丫。还有几棵苹果树,怕是前几代人看管的果园遗留下来的(可以看到几块残垣破壁延伸到了黑莓灌木丛的上方)。至于是几代人,恐怕只有SUM计算机控制系统才清楚。这几棵苹果树零星地散落在小山坡上,上面残留着几个果实。天气寒冷,一阵风吹来,一个苹果被吹落到地上,撞击地面发出的响声,犹如永恒声波钟敲打的声音。灌木丛被吹得沙沙作响,好像在对风儿窃窃私语。

周围的其他地方树木茂盛,鲜红色的、黄铜色的以及赤褐色的树叶夹杂在一起,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夕十陽十西下,光线惨淡,整个峡谷笼罩在薄雾之中,一片幽深深的蓝色。这是深秋初冬季节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在我和她之前,地球上还有其他人,那时候,人们有诗歌可以吟唱。虽然我们现在还有音乐,可我却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重新发现的歌词赋上旋律。我从背上取下竖琴,重新调了弦,在这深秋的傍晚时分,对她唱起了《五月里最苍翠的时节》这首歌:

——你来了,儿子在后紧随

翠绿树木长成金黄

鸢尾花带着灿烂微笑

绣线菊伴着十爱十情摇晃

一阵轻十盈的脚步声惊动了路边的小草。女人咯咯地笑着说:“噢,谢谢。”

我的女人刚离开人世的那一段时间,我尚未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有一次我站在属于我们俩的家里——在一座引人注目的建筑物的第101层,夜幕降临,整座城市都亮了起来,处处闪闪发光。城市里每一座高楼大厦的照明系统都为SUM计算机控制系统所控制。实际上,SUM控制着整座城市的方方面面,从核电站到自动化工厂、卫生系统、服务部门、教育、文化、社会秩序等等,使整座城市同外界隔绝,永世不灭。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人们感到无比荣耀。

那天晚上,我叫厨子把为我准备好的晚餐倒了,把药房开的安定药踩了个粉碎,对正在打扫垃圾的清洁器狠狠地踢了一脚,命令整座套房都不许开灯。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大都市,觉得一切都那么俗气。我手里拿着我的女人为自己捏的泥人像,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但我忘了在门上做拒绝访客的处理,它认出了这个女人,给她开了门。她是来帮我从忧郁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的——在她看来,有这种心情是不正常的。我听见脚步声,对着黑乎乎的房间四处张望。她的身高跟我的女人差不多,头发的盘绕方式也一模一样。我一时间竟误以为是我的女人,手中的泥人“哐啷”一声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怨恨斯丽卡这个女人。

但此时,尽管夕十陽十的余晖已散尽,我也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和我一样,她的左手腕上也戴着一只银色的灵魂手镯。她一身荒野人的装束:脚穿靴子,身着真皮方格呢绒短裙,扎着一条真皮腰带,腰间别着一把刀,肩上扛着一把来复槍。她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身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图案,脖子上戴着一条用鸟的头盖骨串成的项链。

我的女人认为,人死后会转化成森林、大地的孩子,而不是变成斯丽卡的追随者。她很喜欢野外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当我们厌倦了城市生活,就会跑到郊外荒野去玩,我也因此给她取了很多名字,像“森林里的小马”、“休耕地里的红色雌鹿”等;我喜欢读古典书籍,所以有时也称她“森林女神”或“小十精十灵”(她喜欢我给她取名字,并且乐此不疲)。

我止住了琴声,转身对斯丽卡说:“这歌不是为你唱的,也不是为任何人唱的。别烦我,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风吹过,带来了她的气味——不是那种女十性十特有的体十香,而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味道。她握紧拳头说:“你疯了。”

“你从哪学到了这么好的一个词?”我冷嘲热讽地回应她,因为我的痛苦——更确切地说,我的恐惧必须宣泄十出来,而此刻她正站在我的眼前。

“向你学的!”她反唇相讥,“你,还有你那些混账古风歌曲。‘混账’这个词也是向你学的,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这种病态的行为?”

“然后把自己送进诊所,好好地洗一洗脑吗?没那么快,亲十爱十的。”我故意用了“亲十爱十的”这个词,但她不知道这个词隐含十着嘲弄和悲伤,因为她一度是我的女人的另一个称呼。我们现在的社会,有了电子录音和神经元教育法,语言的正规语法和发音系统乃至社会文明的各个方面早已变得僵化不堪。

我耸耸肩,干哑着嗓子说:“事实上,我的心态健康得很。我不逃避自己的感情——通过药物麻醉,或者去接受脑神经系统调节,或者像你那样装扮成野蛮人——相反,我正打算实施一项具体的计划,把能带给我幸福的那个人索要回来。”

“你打算在她回家的路上拦住她?”

“黑暗女王在人间巡游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权力向她提出请求。”

“但时间不太合适——”

“法律又没有规定什么时候合适,什么时候不合适,那只是人们的十习十惯而已。除了在人群当中,在城镇里、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人们都不敢在其他场合见她(他们害怕在其他场合见到她,只是不承认罢了)。可是我就是要在这儿等她。我可不想对着录音机讲,让计算机去分析我的话。我怎么能肯定她是否在听呢?我要亲自见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我的请求。”

斯丽卡吞吞吐吐地说:“她会生气的。”

“她还能有这种感情吗?”

“我……我不知道。可是,你竟然要求SUM让你的女人复十活,这太荒唐了,不可能的,你知道SUM从不破例的。”

“难道黑暗女王不是个例外吗?”

“那不一样,别犯傻了。SUM需要一个人类联络员,为它反馈情感和文化方面的信息和数据,否则,它怎么能够理十性十地管理整个社会?她是从整个世界中挑选出来的,而你的女人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对我而言,她是整个世界!”

“你——”斯丽卡紧紧地咬着嘴唇,伸出一只手,抓住我光秃秃的前臂,用脏兮兮的指甲掐我。见我没什么反应,她松开手,狠狠地瞪着我。

头顶上方,一群鹅排成V字形,在空中飞过,传来了阵阵刺耳的尖十叫十声。

“唉,”她叹了口气说,“你是个特别的人,一直都是。你去过太空,当今在世的人可能就你还懂得古人,还有你唱的歌,没错,你的歌带给人们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让人难以忘怀。所以,也许她会听你的吧!但SUM不会,它不会破例让人复十活的。要是开了先例,其他人岂不是会提出同样的请求?”

“不一定。不管怎样,我打算试一试。”

“你为啥不能等到它向我们承诺的时间呢?到那时,SUM还会让你们俩成为同辈人的。”

“那我至少要在没有她陪伴的情况下度过此生,”我望着远方,茫然地说,“况且,你怎么知道真的有复十活的机会?我们只有一次承诺,甚至还谈不上,只是一项公开宣布的政策而已。”

她吸了口气,身十子向后退,举起手,好像要把我挡开。她的灵魂手镯发出的光直射我的眼睛。

我不耐烦了,不想再跟她争辩,只想一个人在这儿等候,于是对她说:“没关系,在复十活的时机成熟之前,可能会发生什么自然灾害,比如有颗大的行星撞击地球,将整个系统破坏掉。”

“不可能的!”她发疯般地说,“系统有修复功能……”

“好吧!权当理论上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事故。就算我很自私,在我有生之年想让我的‘燕子的翅膀’复十活。不管这对其他人是否公平,别咒骂我。”

我想,你也不会在意的,你们没有人会在意的。你不会悲伤,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没有人跟你亲密到能在你心中占据分量。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向SUM换取我的“十陽十光中的花朵”,你信吗?

不过,我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那太残酷了。我也没有说出更残酷的想法:我担心SUM欺骗我们,死人永远都没有再生的机会。试想一下,游戏的目标是保持整个社会稳定、公正、不出十毛十病,这就要求不仅要满足人们十精十神上的需要,还要满足其本能上的需要,因此,人们繁衍后代的需要就不可能被遏制。每一代的人口数目都有一定的限制,以保持总人口数基本不变。

同时,还有必要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心理,于是,SUM向人们承诺:

只要时机一成熟,SUM就会在我们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根据我们记忆里所存储的全部信息,将我们一一复制出来,而且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复制。所以,死亡实际上相当于睡了一觉。——咽气后的长眠里会是怎样的梦境?对此,我不敢想太多,只是悄悄地自问:在这样一个稳定的社会里,什么时候时机才会成熟,SUM可以让成千上万个复十活的人安全地回到社会上,它又如何做到这一点?

SUM没有理由不欺骗我们,我们也是它十操十控的对象之一。

“斯丽卡,我们先前经常为此发生争执,”我叹了口气说,“你何苦再次自寻烦恼?”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她幽幽地说,而后又自言自语,“我当然很想跟你亲十热。你一定很不错,想一想你的女人曾用什么样的眼神追随你,如何微笑着抚十摸你的手,如何——可是你不可能比其他人好,那不合情理。既然那样,我何必在意你是否整天郁郁寡欢,是因为这样反而使得接近你更富有挑战十性十吗?”

“你想太多了,”我说,“即便在这儿,你也只是个自封的原始人。你游荡于荒野之中,声称去平息人们与生俱来的返祖冲动……可是你无法拆除你体内的计算机,甚至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

她一听这话,气得头发都竖十起来了。在不远的山上,可以看到她的追随者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清一色的女子,像她一样头发蓬乱、邋遢不堪。其中有一个女子腰间绑着一对野鸭,鸭子的血沿着她的大十腿流下来,留下一道道乌黑的血迹。这是斯丽卡和她的追随者所特有的神秘行为:她们认为不仅男人应该一年里十抽十出几个星期的时间,放弃闲适的城市生活,回复到繁衍人类的肉食动物的状态;女人也应该到荒野里去体验生活,回城后才能更好地感受城市文明的优越十性十。

我一时觉得有点不自在。这不是在公园里,而是在荒野里。到过这儿的男人不多,女人更少,因为这个地带实际上不受法律的约束,这里的任何行为都不会受到惩罚。据说这有助于稳定社会,因为那些凶暴的人可以在这儿得到宣泄。自从我的“晨星”离开人世后,我就经常在荒野里呆着——我只想独自一人——我目睹着荒野发生的一切:各种十习十俗、仪式、部落文化以及在其他地方视为不正常的残暴事件逐年增加,而且日趋复杂化。于是,人们返回城里后就会愈发坚信城市生活的优越十性十。

如果继续惹斯丽卡生气,恐怕她就要拔刀了。于是我双手放在她肩上,极为十温十柔地说:“很抱歉,我明白你的好意。你害怕她会恼火,会给你的人民带来灾难。”

“不,”她低声说,“我是怕你会出事,那样——”她突然投入我的怀里,手臂、胸脯、肚子紧紧地压着我。她的头发散发着青草的味道,满嘴的麝香味。“你会死掉!还有谁能给我们唱歌?”她痛哭起来。

“怎么会?这个星球上艺人多得满地爬。”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只是个艺人。”她说,“说真的,我不喜欢你的歌——自从那个笨女人死后,你所唱的歌都那么可怕!毫无意义——可不知为啥,我就是喜欢你烦我。”

我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背。夕十陽十西下,看上去仿佛斜挂在树顶上。天渐渐冷了起来。我打着哆嗦,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声响让我摆脱了这种尴尬的处境。声音来自脚下山谷的另一端。那儿两块峭壁挡住了远处的风景。那是她的专用车发出的声音,大如雷声。我们之前在城里听过,但那是在明亮的灯光下,周围还有一大群人。而此时,我们是在荒野里,没有那么多人。

那群妇女——斯丽卡的追随者开始大声尖十叫,随后消失在树林里。她们会找块露营地,穿上暖和的衣服,围着火堆狂欢。至于狂欢后做什么,各种传言说法不一。

斯丽卡拉着我的左手腕说:“竖琴师,跟我来!”语气几近哀求。我甩开她的手,沿着山坡大踏步走到大路上,身后传来了她的尖十叫十声。

天空中尚有一丝落日的余晖。可一进入狭窄的山谷,四周就变得幽暗起来,越往里走越暗。黑暗中,我拨十开荆棘丛,摸索着前进的道路,双十腿被刮得隐隐作痛,想必是伤痕累累了。不时可以听到“嘶啦嘶啦”的声音,那是衣服被荆棘钩住了。天有点冷,我仿佛对外界失去了知觉,只听到她的车发出的声响和我的血液流动的声音。我心里既害怕又兴奋,仿佛喝醉了酒,知觉变得更加灵敏,又好像吃了兴奋剂,激起了心中的各种情感。我不能自已,又唱起了另一首古风歌曲:

——我本金子心,世界为金色

山顶上散发着光芒

山谷周围的空气凝固

黑夜的恐怖降临

从天上到寂静的山谷

雷声、黑暗一起降落

大风来了,光芒消失

黑夜笼罩在恐怖底下

我知道有个晚上,在某个山顶上

虽然那种语言从未听过

我还是听清了

你的朋友传达的音讯

消息从一座山传到另一座

在黑乎乎、令人不安的夜里

我知道

你已经离开了人世——

到了山谷的底部,我看到了她。

她的专用车上没有照明设备,因为车的雷达眼和惯十性十导向装置无须照明就可以辨别方向。车没有车轮,完全靠空气的推力和自身发出的轰鸣声前进。车速不快,比我们凡人开车的正常速度慢多了。人们说黑暗女王车开得很慢,这样她就能够用知觉去感受我们凡人的世界,以更好地向SUM反馈信息。可是她的年度巡游已经结束了,她正准备回家,跟我们的主子——SUM呆在一起,直到来年的春天再出来。

为什么她不急着回家?是不是因为死神从不需要匆匆忙忙?我走到路中央,突然想起了几行古老的歌词,于是弹着琴,大声地唱了起来,声音甚至盖过了车的轰鸣声。

以前的我健康快乐

现在的我疾病缠身

年老体衰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

车上的探测系统发出了报警声。我站着不动。路很宽,车完全可以绕过去,就算路面不平也毫不妨碍。但我希望,也相信她能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从而打开各种扩音器收听信息,发现我的异常举动并停下来。毕竟,在SUM控制的世界里——即便在它派出去收集数据的调查人员中(SUM获取数据的欲十望永远都无法得到满足)——有谁会在黄昏时刻站在寒冷的荒野里,边弹琴边大声唱歌呢?

我们这儿的幸福空洞奢华

这个虚幻的世界转瞬即逝

我的身十体虚弱,死神无比狡猾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

人们的状况变幻无常

时而健康,时而生病,时而高兴,时而悲伤

刚刚才快乐地跳舞,如今就接近死亡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

地球上的生活同样飘忽不定

就如柳树在风中飘扬

这个世界的浮华也日渐衰退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

车停了下来。我的琴声也止住了。西边和头顶上方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呈淡紫色,远处东边则一片黑暗,几颗星星早已探出了头。山谷里十陰十影重重,我看不太清楚。

车上的遮篷被掀了起来。她直立在车上,一身黑色的外套,头上戴的黑色斗篷把脸遮住了,看不清。我以前在明亮的光线中见过,但此刻无法全部回忆起来,只能在脑海里刻画出她面部的大致轮廓:灰白的嘴唇,乌黑的头发,一双长长的绿眼睛。

“你在干啥?”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悦耳,“你在唱什么歌?”

“尊贵的女王,我有个请求。”我大声地回答她,语气异常坚定。

“我到人间巡游的时候,你怎么不提出来呢?今晚我要回家了,等来年我再次出游时再提吧!”

“尊贵的女王,我有话要单独对您说,相信您也不希望别人听到这些话。”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她害怕了吗?(当然不是惧怕我,她用的是装甲车,上面有武器装备。我要是敢实施武力,马上就会有人出来保护她。我要是胆大到敢杀了她或者把她打得伤势惨重,她也无须惧怕死亡。据说我们死的时候,手腕上的灵魂手镯会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好几个死亡站都能听到。当然,她的手镯发出的声音会比我们的传得更远。SUM会派它的“飞行伸手”来把她带回去。在此之前,她的灵魂在手镯的保护下将完好无损,毫无疑问,她将复十活。她每隔七年就经历一次死亡、复十活,这样,她就能够永远保持年轻,以更好地为SUM服务。我至今还不知道她第一次出生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为我唱的歌和我即将对她说的话而感到害怕?

最后,她说了一句——风吹得树木吱吱作响,我几乎听不见——“把那个项圈给我”。

矮个子机器人——她身边的侍从把一只大的银灰色的项圈放到我跟前。我把左手臂伸了进去,这样,我的灵魂就被圈住了。项圈上面的薄片斜对着我,看上去像一颗宝石,上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迎着这道微弱的闪光,我在她弯腰的时候看清了她的面貌。

我告诉自己,检测的当然不是真正的灵魂,那得用好长的时间。也许包住灵魂的手镯有内置识别码,项圈将识别码传送到SUM的适当部位,SUM就能马上发回识别码里面记录的信息。我希望仅此而已。至于是不是这样,SUM不愿告诉我们。

“怎么称呼你?”她问道。

一阵痛苦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尊贵的女王,你何必在意我叫什么?我出生时的编码不就是我的真实姓名吗?”

她镇定了一下说:“我要是想准确地评判你说的话,仅有这点数据是不够的,名字能表明人的心情。”

“尊贵的女王,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过去的一年里,我从不为名字烦恼,也不为其他太多的事情烦心,早期认识我的人叫我竖琴师。”

“除了弹唱那些不吉利的歌曲,你还做啥?”

“这段时间没做什么,尊贵的女王。要是我吃穿节俭一点,不想建立家庭,我的钱足够这辈子用了。人们常常因为我唱的歌赠我食物,腾出地方让我住。”

“你唱的歌我从来没听过,自从——”她想了一下说,“自从这个世界稳定后,你不该唤醒那些沉睡的音符,它们会进入人们的梦中。”

“那样不好吗?”

“不好,那样人们会做噩梦的。记住,在SUM统治人类之前,整个人类,每一个活过的人,十精十神都是不正常的,是SUM带给他们秩序、理十性十和内心的安宁。”

“好吧,要是能让我死去的亲人复十活,我就不再唱了。”

听到这话,她一下子惊呆了。项圈上的薄片跳了出来。我缩回左手臂,项圈被她的侍从收走了。天上繁星闪闪,在这十陰十影重重的山谷底,她冷冰冰地说:“复十活时机成熟之前,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没有说出“那你呢?你不是个例外吗?”这句话,那太恶毒了。当年SUM在所有的年轻人当中选定她时,她有何想法?在她活过的这几个世纪里,她忍受过什么?我不敢想象。

我又弹起琴,轻轻地唱了起来:

请给她撒玫瑰、玫瑰

勿撒一枝紫杉①

她是在静静地安睡

啊!但愿我也是

黑暗女王大叫:“你在干什么?你真的疯了吗?

是死亡的宏伟大厦

我明白为什么我的歌这么有震撼力:因为它们体现了一种令人畏惧的感情,在SUM统治的井然有序的世界里,人们已不再熟悉这种感情——大多数人甚至不知还有这样的感情存在。不过我不期望她听完后内心能有多大的震动,毕竟,古人所表达的生活的黑暗和恐惧,她能经历多少?

“谁死了?”她问道。

“她有很多名字,”我回答,“但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编号。”

“你女儿吗?我……有时候人们问我能不能让他们死去的小孩复十活。我告诉那些父母他们可以再生一个。要是让那些死去的小孩复十活,允许复十活的年龄我们该怎么限定?”

“不,是我的女人。”

“不可能的!”她发疯般地叫了起来,“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其他的女人。你长得英俊,十精十力充沛,富有活力,就像坠十落天使路西法。”

“你居然知道路西法?那你年纪真的很大了,你肯定记得以前男人只十爱十一个女人,整个世界甚至在天堂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那个女人。”

她用讥笑的口气辩驳说:“她也一样专一地十爱十你吗,竖琴师?我认识的人比你多得多,全世界贞洁的女十性十就剩我一个了。”

“也许是吧,因为我的女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们——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我们去荒野游玩。我去给她寻找串项链的宝石的时候,一个男人发现了她,当时周边没有任何人。那个男人想和她亲十热,遭到了她的拒绝,男人就以武力相十逼十。她逃走了。那是块荒野,是毒蛇出没的地带,她又光着脚,结果被蛇咬了。几个小时后,等我找到她时,蛇的毒液已经渗入她的体内,再加上火十辣辣的太十陽十——她给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告诉我她十爱十我,之后就离我而去了。我没能及时送她上医院,只好将她火化了。她的灵魂被带到了SUM那里。”

“至今还没有人可以让他的亲人复十活,你凭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凭我对她的十爱十,还有她对我的十爱十。没有人像我们这样深十爱十着对方,我俩谁也离不开谁。人人都有权利索要其生命的必要组成部分,难道不是吗?否则整个社会怎么能保持完整?”

“你别痴心妄想了,”她淡淡地说,“我要走了。”

“我所讲的都是不加渲染的事实真相。语言太苍白无力了,我唱首歌给你听,也许你就明白了。”我重新弹起了琴。这首歌与其说是唱给她听,不如说是唱给我的女人听。

如果知道汝会死去

我就不会为汝哭泣

可是,在汝身边的时候

我忘了,有一天汝会离开人世

我从未想过

我们一起的时光会结束

我该看汝最后一眼

而汝的微笑已不再

“我不能——”她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感情——存在——如此之强烈。”

“现在你知道了,尊贵的女王,这对SUM来说难道不是很重要的数据吗?”

“是的,如果这是真的,”她突然向我十靠过来,我看到她在黑暗中微微地颤十抖,她的下巴冻得咯咯直响,“我不能在这儿逗留,跟我走吧!唱歌给我听,我愿意听。”

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于是我上了车,跟她一起往前走。

我们呆在车的主舱里,主舱后面存放着她在人间生活的设备。她的这辆专用车很大,但主舱却很小,用曲形面板围住。面板由纹理不同的真木做成。舱内布置极为简陋。除了车行进的声音外,四周听不到其他声响。声音低沉,因为光电倍增器没有激活。电子析像器显示出了外面的夜色。我们紧紧地围在灯丝炽十热体旁,伸出手取暖。我们的胳膊都十裸十露着,肩碰着肩。她的皮肤柔软,头发松松垮垮地垂在肩上,散发出已逝夏日的味道。她还是个人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对我说:“我走近你的时候,你在大路上唱的歌——我不记得还有这首歌,早在成为SUM联络员之前就不记得了。”

“那首歌比SUM还要老。它所反映的真理也将在SUM终结后继续存在。”

“真理?”她神情紧张了起来,“把剩下那部分唱给我听。”

我的手指还没完全冻僵,于是我弹唱了起来。

人人都会走向死亡

王子、教士、当权者

富人、穷人无二致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

死神带领着骑士在战场上

头戴盔甲,手持盾牌

每场战斗都将凯旋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

死神这位强大残忍的暴君

婴儿还在母亲的怀里吃十奶十

他却将这弱小的生命夺走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

“不。”我的歌还没唱完,她就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尖十叫。

我无视她的痛苦,继续说:“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吧!你也不是永世不灭的,SUM也不是。地球、太十陽十、星星都不是永恒的。我们每个人都被隐瞒了事实的真相。直到我失去了我的至十爱十,生活变得毫无意义,我才看清了这一切,我看到了死亡!”

“滚出去,别惹我!”

“我不会让这个世界安宁的,女王,直到我把我的女人要回来。把她还给我,我将再次相信SUM。我会为它高唱赞歌,让每个人一听到它的名字就欢欣鼓舞。”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反驳道:“你认为SUM会在乎这一点吗?”

我耸耸肩说:“音乐是一种很有用的东西,可以帮助我很快地达到任何目标。‘达到全部人类活动的最优化’——这不是长期以来SUM声称的统治目标吗?我怀疑你是否真的领会了它的意图,尊贵的女王。”

“别讲得好像它是活着的一样,”她厉声说,“它只不过是一台计算机效应器综合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