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一,四月二日。当时我在参宿四附近航行,忽然间有颗跟豌豆差不多大小的殒石撞穿了火箭外壳,不但碰坏了传动调节器,连方向航也撞坏了一部分。结果是火箭完全不受十操十控。我穿上了太空服,走出火箭外,设法把方向航修复,可是,我发觉没有另一个人来帮我忙,我没办法安装好那个后备的方向舵我有先见之明,早带了后备的方向航。火箭的建造商的设计真是笨蛋,非得由一个人用扳钳把螺栓头固定在那个地方,再由另一个人把螺母上紧不可的。起初我不在意是这样子的,花了数句钟来用脚拼命挟著扳钳,再在另一端用双手去上紧螺母。我不但白花气力,而且误了吃午饭的时间。最后,正当我快要成功之际,扳钳我双脚之间丢掉,向太空直飞而去。於是我不单什么也没有做到,更且失去了一件十分管用的工具。我空著急地看著它愈飞愈远,在星空中愈来愈细。
过了一阵子,扳钳沿著拉长了的椭圆轨迹飞回来,可是,虽然扳钳现在已变了火箭的卫星,却从不飞近得我可以伸手把它取回。我返回火箭内,坐下来吃顿简单的晚饭,一面思量如何从这个滑稽的处境中脱身。期间火箭继续笔直地向前飞去,速度稳定地上升,因为我的传动调节器也给那块该死的殒石撞坏了。不错,在航道上并没有任何天体,可是这样一往无前地直飞,绝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的。有一阵子我把一肚子的气憋著不发出来,然后,在我刚要洗净晚饭需用的碟子时,却发现那个已经过热的核子堆已把我最美味的牛腰肉蹋了。(我一直把它放在电冰箱内,留待星期日吃的。)我肆意发了一阵子脾气,破口大骂了一回,并且摔破了数只碟子。这当然可给我一点快意,但说不上有什么用处。而且,那块我扔出火箭外的牛腰肉并不漂走,以至於无影无踪,反像不愿离开火箭似的,绕著它打转,成了第二颗人造卫星,每十一分零四秒造成一次日蚀。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我计算牛腰肉的轨道,以及由我丢掉了的那个扳钳的出现而造成的轨道摄动,一直计算到黄昏。计算得出的结果是,那件绕著火箭在打转的牛腰肉在将来的六万年内会一直领先在扳钳之前,然从后赶上,再次超越它。最后,我计算得十精十疲力尽了,便回去睡觉。到了半夜,我感到有人在推我的肩膊。我睁开双眼,看见有个男人站在十床十沿;很奇怪,他很面熟,可是我一点也记不起他是谁。
“起来,”他说道,“去拿钳子,我们要到外面去把方向舵的螺栓上紧。……”
“首先,你的态度有点儿不礼貌,而且我们大家从来不相识;第二,我确实知道你根本不在这里。这火箭里只有我一个人,由地球飞往曼姆星座,期间已经飞了两年了,都只有我一个人。因此,你只不过是个梦吧了。”
可是,他继续推我,一再说我要马上拿起工具,跟他一起走。
“真是荒谬,”我说道,给他逗得愈来愈光火,因为这场梦中的论辩定必把我弄醒,而且,我从经验得知,我要重新入睡并不容易。“你要知道,我什么地方也不会去,去了也是白去的。在梦里把螺栓上紧并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的情况有丝毫改变。现在请你别再打扰我,消失也好,用别的方法离开也好,要不然的话,我会给你弄醒的。”
“可是,你已经醒了,我不骗你!”这个顽固的幻象嚷道。“你不认得我吗?你看!”
他一面说,一面摸著左边面颊上的两颗肉疣,像草莓一般大小的。我本能地用手摸自己的脸。对的,我有两颗一模一样的肉疣生在同一边的面颊上。突然之间我发觉这个幻象叫我想起一个我所认识的人:他就是我的分身。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你别再来打扰我,好不好!”我嚷道,闭上双眼,满心要保持睡意。“假如你是我,那就好了,我们不用说什么客套话,可是这样只会证明你不存在!”
说过了这番说话,我别过头去,拉上被子来盖过自己的头。我听到他说了些说话,都是荒唐透顶的。
最后,见我不答话,他大叫道:“这样做你不会后悔的,大笨蛋!你会发现这不是个梦,可是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可是我不为所动。到了早上我张开眼睛,马上回想到晚间所发生的这件怪事。我在十床十上坐起来,思量著脑袋所能耍得出的鬼把戏:要知道在此时此地,我半个伙伴也没有,再加上正面临最十逼十切的危机,我竟然(可以这么说)在这个梦里把自己一分为二,来应付当前的需要。
吃了早点后,我发觉火箭在晚间增加了相当大的速度。我到图书馆翻书,从教科书中找寻脱离困境的方法。可是,我什么也找不到,於是我把星际图在地上翻开,借助附近的参宿四的光线(光线不断间歇地受到围绕运行的牛腰肉所遮蔽),看看我身处的地区有什么宇宙文明可以前来救助我。真是倒霉,这个地区是个十足的星际荒野;因为区内有引力涡旋,所有宇航船都视之为畏途。这里的引力涡旋不单可怕,也著实奇怪:共有一百四十七个;现有六套天体物理学的理论来解释这些涡旋存在的原因,但都各有各的说法。
《宁航天文年监》警告航行者小心涡旋,有见於通过涡旋尤其是以高速通过涡旋会造成没法计算的相对效应。
可是当前我已经束手无策了。根据我的计算,我会在十一点钟左右接触第一个涡旋的边缘。因此,我连忙弄午饭,免得空著肚子来面对困难。我差一点儿还未吃完最后一条香肠,火箭已开始向四方八面颠簸摇幌,以至任何安放得不够稳当的东西都像冰雹一般,由一边舱壁飞向另一边。我很困难才爬过去椅子处,把自己在椅子上拴稳,然后在火箭不断加剧地幌动之际,发现在船舱的另一端有一片像淡紫色的烟雾升起,并且在船舱的中央,隐约有个人影在洗涤槽和火炉之间,身穿围裙的,正在把准备好的摊蛋材料倒进平底锅里。那个人影好奇地看著我,但没半点惊讶的。然后人影一闪,便失去了踪影。我擦了擦眼睛。显然我是单独一个人的,於是我把所见的人影归究於自己的一时错觉。
我一直坐在椅子上,或者倒不如说,我一直连同椅子一起抖动。正在这个时候,我脑每中忽然灵光一闪,醒悟到那个人影并不是幼觉。厚厚的一册《广义相对论》翻飞过我的椅子,我伸手抓它,终於在它第四次掠过时抓住它不放。在这个情况下各种骇人的力量将火箭东拉西扯,使它像个醉汉似的在打滚要翻查这本沉重的册子并不容易,可是,我最后还是找到所要的那个章节。这个章节讨论到“时间回路”的出现。所谓时间回路就是强度极大的引力场使时间之流的方向扭曲了,而这种现象有时甚至会使时间完全逆转,造成“现在的重现”。我刚才进入的那个涡旋并不算最厉害。我知道要是我把火箭头稍稍转向银河极,火箭就会跟那个所谓“平肯巴克引力涡旋”相十交十。人们过去不止一次在平肯巴克引力涡旋里观察到现在的一次重现,甚而是两次重现。
没错,火箭已经不受控制,可是我下去动力机房,拿起工具修理了很久,终於使火箭稍稍转向,朝银河极飞去。这一步已花了数句钟了。所得的结果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火箭在午夜左右进入涡旋的中央,火箭的骨架剧震,格格作响,到了后来我开始担心它是否能够支撑得下去。可是,它却完整无缺地熬过了这番考验,再次回到宇宙的一片死寂之中。这时我离开机房,却只是见到自己安睡在十床十上。我马上明白到,这个是昨天的我,换句话说,即是星期一晚的我。我没有去细想这宗颇为不寻常的事件有什么哲理上的含意,马上跑过去推那个在睡觉的人的肩膊:高声叫他起十床十,因为我不知道他的这个星期一存在能够在我的星期二存在里持续多久,因此我们必须尽快走出火箭外,一起抢修方向舵。
但是,那个在睡觉的人仅仅张开眼睛,对我说,我不单不礼貌,而且不存在,只不过是他梦想出来的罢了。我跟他说理,但只是徒费唇十舌;我再也沉不住气,竟然要去把他被窝里硬拉出来。他完全不当一回事,顽固地一再重覆说,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我开始骂人了,但他却逻辑地指出,在梦中上紧螺栓不等於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方向舵牢固下来。我一会儿恳求,一会儿咒骂,都不得要领即使我的肉疣也不能说服他,他翻过身去,打起鼾来。
我坐在椅子上,静心下来思考眼前的处境。这个处境到现在我经历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星期一,身份是那个睡觉的人,然后在星期二,身份是尝试去弄醒他(但却弄不醒他)的那个人。星期一的我不相信时间重现,而星期二的我却早已知道这是个事实。眼前的是个十足的一般的时间回路。那么,要把方向舵修复,该怎么办呢?既然星期一的我继续睡觉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一觉大睡到早上我明白到我再去弄醒他也是白费气力的了。我看看星际图,知道有数个其他更大的引力涡旋在前面,因此,我可以指望未来数天内出现的时间重现。我决定给自己写封信,别在枕头上,好让星期一的我在睡醒时亲眼看到,他的梦并不是个梦。
可是,我一坐在桌子旁准备好纸和笔,引擎内便有东西在格格作响,於是我赶去替这个过热的原子堆浇水,直到黎明,而期间那个星期一的我却睡得很香,还不时在咂咀。那些咂咀声气得我没完没了。我肚子空空,两眼迷蒙,因为没瞌过一眼。我正要弄早餐,刚到了抹碟子的时候,火箭又掉进了另一个引力涡旋。我看见拴在椅子上的星期一的我吃惊地盯著我,而我,即是星期二的我,却在煎摊蛋。接著火箭突然倾侧,我失去平衡,眼前什么都开始愈来愈暗,我向一旁跌下去。我伴著一些破碎的瓷器一起躺在地上;在我脸旁的是个站著的人的鞋子。
“起来,”他一面说道,一面扶我起来。“你没事吧?”
“大概没事吧,”我回道,我双手撑著地板,因为我还是满天星斗。“你是那个星期天的?”
“星期三,”他说道。“来,趁著还有机会,我们去修理方向舵!”
“可是,星期一的我在哪?”我问道。
“跑了。那就是说,我推算你就是他。”
“这怎么说?”
“是这样子的,星期一的我在星期一晚变成星期二早上时,就变成星期二的我,如此类推。”
“我不明白。”
“没关系的你晚一点便会多少有点头绪的。可是,跟我来吧,我们别再十浪十费时间。”
刚说过这番话,我已经四处找工具了。
“等一等,”他慢吞吞地说道,雷打不动地站著。“今天是星期二。现在假如你是星期三的我,又假如到了星期三的这个时候方向舵还是未修理好,那么结论就是,有些什么的事情阻止了我们把它修理好,因为,不然的话,你在星期三不会要我在这个时候,即是在星期二,来帮你修理好它。那么,我们不冒险出去不是更好吗?”
“十胡十说!”我压不著怒火,大骂一声。“你要知道,我是星期三的我,你是星期二的我……”
就这样子,我们对换了角色争吵下去。他把我真的气得两眼冒火,因为他坚持不去帮我修理方向舵;我骂他混蛋,骂他顽固像一头驴,但都於事无补。到了最后,我终於说服了他,这时我们却又掉进另一个引力涡旋。我心里冒起了这个想法:我们也许在这个时间回路里不断打转,无穷无尽地重覆自己。想到这里,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幸好这种情况没有发生。火箭的加速在放缓,到了我可以站立起来的时候,我又再度孤另另一个人在舱内。显然那个在局部地区存在的星期三(它一直在洗涤槽的附近),已经消失,成了不能挽回的过去的一部分了。我连忙翻开星际图,看看有没有另一个时间回路,好让我找来一个帮手。
事实上,眼前就有个涡旋,看来就是我心目中所要的那个了。我几经艰难调动了引擎,把火箭转向,跟涡旋的中心相十交十。是的,根据星际图,这个涡旋的构造有点不寻常它有两个并排的中心。可是,我这时内心乱哄哄的,无法留意到这个反常现象。
在机房忙了数句钟,我双手弄得脏透,於是去洗手,因为离进入涡旋的时候还远。洗手间的门上了锁。从里面传来的是某人的漱口声。
“里面是谁?”我为之一怔,高声喝问。
“是我,”一把声音回道。
“是那一个我!”
“依昂提奇。”
“是那一天的?”
“星期五。你想怎样?”
“我想洗手……”我漫不经心地回应道,一面却在绞尽脑汁地思量:这时是星期三晚上,而他则来自星期五,因此火箭要掉进去的那个引力涡旋会把时间扭至星期三,至於在涡旋里会有什么发生,我就无从猜想了。尤其叫人猜不透的是,星期四在那里呢?在这期间,星期五的我还是不让我进入洗手间。虽然我一直在大力扣门,他还是好整以暇的,全不理会。
“别再咯咯声!”我按不住十性十子大吼一声。“每一秒都是宝贵的马上出来,我们要去修理方向舵!”
“这个嘛,你用不著找我,”他在门后气定神闲地说道。
“星期四的我一定在附近,找他一起去……”
“什么星期四的我?这个不可能……”
“知道什么是可能,什么是不可能的该是我,要知道我已经在星期五,因此已经经历了你的星期三和他的星期四……”
我给弄得糊涂了,从门往后急退一步。是的,我著实听见船舱里有些声响:有人站在那儿,从十床十底拉出工具袋。
“你就是星期四的我?”我高声叫道,往房间里跑去。
“是的,”他说道。“来,帮我一把……”
“我们今回可以修好方向舵吗?”我们一起拉那个沉重的工具袋的时候,我这样问道。
“不知道,它不是在星期四修好的,问问那个星期五的我吧……”
我可没想过这一点!我马上走回洗手间的门外。
“嗨,星期五的我!方向舵修好了没有?”
“在星期五还没有,”他回道。
“为什么?”
“理由就是这个,”他一面说道,一面打开门。他用面巾裹著头,再用一口刀的侧面贴在额前,想把鸡蛋那么大的一块浮肿减轻。星期四的我期间拿著工具走近,站在我身旁,冷眼细看那个前额肿起的我。这个我用他空著的手把一瓶苏打水放回架上。原来我把这个瓶子的咯咯声错认作他的漱口声。
“为什么弄到这样?”我好意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