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勋译
(本文获1987年雨果奖、星云奖中短篇双料提名)
这里常常下雨。冬天的日子,有时天空一点儿也不澄澈,只有一片明亮而模糊的灰色。但有时上帝会在天幕旁边猛十十抽十上几鞭子,接着十陰十霾便会乖乖地退去,露出三分钟十陽十光,还有悬在半空中的山峰——这看上去就像是上帝自己制作的电十影的开场标识。她的经纪人给我打电话那天的大气就是这样,那时他正在贝佛利大道上镜子镶成的金字塔的深处。他对我说,她已经融入了网络,并将永远待在里面;还说《沉睡之王》已经第三次荣登销量排行榜首位了。《沉睡之王》的大部分都是由我剪辑的,我还作了脑图,并用快扫模块①进行了润色。所以到时候提成少不了我那一份。
“不行,”我说,“不行。”然后又说,“好的,好的。”我挂掉了电话,拿起夹克,两步并作一步地奔下了楼,径直走到最近的一家酒吧里。我神志不清了八个小时,然后猛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两米高的混凝土台阶上,下面是黑夜里黑色的水。福溪②的水。天空还是那个一模一样的灰碗,不过现在小多了,被氖和汞蒸汽的弧光灯点亮。天下着雪,雪花大片大片的,但是不多,一碰到黑色的水,就化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向下看去,看到我的脚趾就在台阶的边上,清清楚楚的;还从趾缝间看见流淌的黑水。我穿着日本产的鞋,新的,很贵,在银座③买的,是一双鞣皮的猴靴④。我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我迈出了回去的第一步。
【①快扫模块:作者虚构的一种用于编辑的设备。】
【②福溪:流经十温十哥华市中心的一条河,其流域是该市的工业中心。】
【③银座: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
【④猴靴:一种结实的皮靴,由其外表而得名。】
因为她死了,而我决定不再想她。因为现在她已经不朽,而正是我帮助她达到了这一点的。还因为我知道她早上会打电话给我。
我的父亲是一名音频工程师,一名母带工程师。他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就连数码技术都没有。他参与的过程是半机械化的,充满了二十世纪技术中经常可见的沉闷的准维多利亚式风格。他基本上是一个机十床十十操十作员。人们把录音带给他,他就把录音刻到一张漆盘的凹槽里面。然后那张漆盘就被电镀,最后被压成一种叫唱片的玩意儿,就是你在古董店里看到的那种黑黑的东西。我记得他在死之前几个月曾告诉我,某些特定的频率——我想他把那个叫电涌——非常容易烧掉一台机十床十上的切割头。这种“头”贵得难以置信,所以你必须用一种叫过载传感器的东西防止把“头”烧掉。这就是我正在想的。我站在这里,脚趾伸出去,停在水面上方。我想:那个“头”,正在被烧掉。
因为这就是他们对她做的。
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
丽丝,你没有过载传感器。
我在上十床十睡觉前拔掉了电话。我把电话摔在工作室的一张西德产三脚桌上,我要花一个星期的薪水才能把这张桌子修好。
后来我在一个陌生的时段醒了,接着坐出租车去了格兰湖岛①,鲁宾那里。
从某些方面来说,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鲁宾。他是一个大师,一个老师,日本人叫作“先生”。他是垃圾的大师,真的。垃圾,废品,废物,被丢弃的东西的海洋,我们的世界漂浮其上。“ゴミの先生”。垃圾的大师。
这次我看到他蹲坐在两个我没见过的很丑陋的打鼓机之间。生锈的蜘蛛手臂折叠在从列治文②的垃圾桶里捡来的一堆凹陷的钢罐子里。他从来不把这里叫工作室,也从来不把自己叫艺术家。“随便玩玩而已”,他这样解释他在这里做的事,好像还把它看作是后花园里的小男孩在特别无聊的下午做的事的自然延伸。他在他堆满垃圾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这地方是“市场”附近靠湖一侧的一间小型修理厂,但他还亲自动手增加了一些聪明而十精十妙的设计品③,这些设计品看上去就像是长得有些面善的撤旦,正向他创造的“垃圾地狱”鞠躬。我见过鲁宾给他的一个设计品编程,让它能认出穿着某个季度最流行的服装设计师的作品的行人,并用言语污辱他们。其他的设计品要完成的任务更加难以捉摸,还有几件设计品就像只是为了用尽可能大的嗓音毁灭它们自己而做的。鲁宾,他就像一个孩童。他的设计品在东京和巴黎的展览厅里值很大一笔钱。
【①格兰湖岛:十温十哥华市内的一个半岛。】
【②列治文:十温十哥华南部一城市。】
【③即后文所说的“推我拉你”之类的东西。】
我告诉了他丽丝的事情。他让我说完,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说,“加拿大广播公司的某个讨厌的家伙给我打了八次电话。”他从一个凹瘪的杯子里面喝了点儿什么,“你要不要‘野火鸡’酸鸡尾酒?”
“他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因为我的名字在《沉睡之王》的背面儿。特别鸣谢那一段。”
“我没有看到过。”
“她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
“她会的。”
“鲁宾,她死了。他们把她火化了。”
“我知道,”他说,“但她会给你打电话的。”
垃圾。
垃圾于何处结束?世界于何处开始?一个世纪以前,日本人在东京城外就没有地方堆垃圾了,所以1969年的时候,他们在东京湾用垃圾修了一个小岛,命名为“梦之岛”。但东京城每天还是会倒出九千吨垃圾,所以他们就继续修建了“新梦之岛”。今天,他们加速了工程的进度,新的日本列岛已经从太平洋中升起。鲁宾在新闻中看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关于垃圾,他什么也没说。垃圾是他的媒介,他呼吸的空气,他一生都在其中游泳。他驾驶着一辆由老梅塞德斯地勤车改装而成的卡车似的东西走遍了十温十哥华地区,车子的顶盖上是一个装有一半天然气的摇摇摆摆的橡胶袋。他寻找的东西总是符合他脑子里面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的启发下冒出的想法。他带了更多的垃圾回家。有些还能用。有些和丽丝一样,是人。
我在鲁宾的一个派对上见到了丽丝。鲁宾常常组织派对,尽管他自己不是特别喜欢。不过,这些派对还是不错的。我都记不清我有多少次在一层泡沫塑料上被鲁宾的老式咖啡机吵醒。那个机器是个失去了光泽的大家伙,上面刻着一只铬制老鹰。从褶皱的钢壁里发出的声音虽然刺耳,却也非常令人舒服:咖啡好了,生活又可以继续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厨房。你不会把那个叫厨房的。准确地说,那里面只有三台冰箱,一个电烤盘,还有一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坏了的烤箱。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把只有啤酒的冰箱打开,灯光倾泻而出,这样我就看到了她的颧骨,还有她流露出固执表情的嘴唇。我还看到了她闪闪发光的黑色聚碳义腕,还有义腕上闪亮的光滑的伤口,那是外骨架在那里摩十擦造成的。我喝得太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派对时间,所以我对丽丝做了正常人该做的事情,然后为自己换了部电十影,并弄了点儿葡萄酒,在烤箱旁边的柜台上喝了起来。我一直没回头看。
但她还是找到了我。在两个小时以后,她又跟着我来了,用编进外骨架中的令人惊讶的优雅迂回前进着。我知道当时的状况,可我还是看着她进来了。太尴尬了,我甚至都不能藏起来,或者跑掉,或者支吾点儿理由然后出去,我的手臂粘在了那里,环绕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的腰。这时,丽丝上了前——被推上了前——带着嘲弄般的优雅,面对面地看着我,眼睛中燃十烧着威兹①。那个女孩踌躇着走了,很安静,带着社十交十恐慌。丽丝站在那里,在我面前,用她铅笔一般粗细的聚碳假肢支撑着。如果你朝她的眼中望去,你似乎就能听到她的神经触突在哀鸣,用难以置信的声调尖十叫着。威兹打开了她神经中的每一条线路。
“带我回家。”她说,这话像十抽十在我身上的鞭子。我大概是摇了摇头。“带我回家!”这话里有一些疼痛,有一点儿微妙,还有令人惊异的残忍。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被如此深切而彻底地仇恨过,如同这个小姑十娘十现在对我的仇恨一样。她仇恨我看她的方式,仇恨我转过去的头,还有落在鲁宾装满啤酒的冰箱旁的目光。
所以——如果我用词准确的话——我做了一件那种你做了却永远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做的事,我当时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
我把她带回了家。
我在一栋老公寓里有两个房间,就在四号楼十层的一个角落里。电梯一般都会动,而且如果你坐在十陽十台栏杆上,身十子向外倾,并紧紧十抓住隔壁建筑物的角,你可以看到一点儿海与山之间的垂直裂缝。
从鲁宾那里回来的路上,她什么也没说.我镇定地打开了门,让她进去,同时又感到很不舒服。
她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昨天晚上我从“自治领航”那里常过来的便携式快扫模块。她被外骨架拖着,和刚才一样,用模特走台的方式,穿过了布满灰尘的地毯。因为她在派对上被撞了一下,我可以听到外骨架在搬动她的时候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她站在那里,注视着快扫模块。她那样站着时,我可以透过磨损的黑色皮夹克,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骨架上的肋骨。她得了某种病。不是那些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病的老病,就是那些明显由环境问题导致的新出现的病,这些病还没有定名字。如果没有外面那层骨架,她动都动不了。那层骨架连接到她的大脑里面,形成一个肌电界面。看起来很脆弱的聚碳支柱用来移动她的手臂和腿。一个更十精十妙的系统驱动着她瘦瘦的手,那是某种内置电极。这时,我不禁联想到高中实验室录像里青蛙那十抽十搐着的腿,然后我突然开始讨厌自己。
“这是快扫模块。”她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遥远的声音说,我感觉威兹的药力可能在减退,“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剪辑师。”我回答道,关上我后面的门。
“这很好,”她笑道,“你搞剪辑。在哪儿?”
“在一个小岛上。叫作‘自治领航’。”
她转过身来,把手放在翘十起的十十臀十十上。她摇摆着——被摇摆着——威兹、仇恨和对强烈十性十欲的笨拙模仿从她被泪洗过的灰色眼睛里射十出,刺痛了我。“你想跟我做么,剪辑师?”
我感觉又被鞭打了一下,不过我不想承受它,一点儿也不想。所以我从我用来走路、说话、动来动去的身十子里被啤酒毒害的最深处抛给她一个冷眼,然后吐出一句话:“就算我做了,你能感觉到么?”
又一下鞭打。她大概眨了眨眼,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能,”她说,“不过有时我希望观察别人做。”
她在洛杉矶死了两天以后,鲁宾站在窗边,看着雪飘进福溪里。“你真没和她睡过?”
他的那些“推我拉你②”之一,一个带着滚珠轴承的艾舍尔蜥蜴,在我面前以一种卷曲的方式爬过桌子。
“没有。”我说。这是真的。然后我笑了,“不过我们一起直接联线了。第一天晚上。”
“你疯了,”他说,声音里带着赞扬,“这会弄死你的。你的心脏可能会停掉,你的呼吸可能会停止。”他转过头,对着窗口,“她给你打过电话了吗?”
我们联线了,直联的。
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如果你非要问我为什么,我会说我是个剪辑师,做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专业。
但真相远不止于此。
在这个行当里,我恪守法律,从来不做黄色内容——我们把未加工的产品叫“干梦③”。“干梦”是一种神经输出,但它产生于常人只有在梦中才能达到的意识层次。不过艺术家——在“自治领航”与我共事的艺术家——可以突破表面张力,潜入“荣格④之海”,最后带回梦来。简单地说就是这样。我估计已经有艺术家通过某种方式这么做过了。不过,神经电学可以让我们感知他们的体验,而网络会通过线路把整个梦弄出来。接着,我们就可以把梦包装好,卖掉,让它们流通到市场上。
【①威兹:作者虚构的一种兴奋剂毒十品。】
【②“推我拉你”:英国小说家休·洛夫汀在小说《怪医杜立德》中虚构的一种有两个脑袋的美洲驼。这里指鲁宾制造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动物。】
【③“干梦”:与“湿梦”(十性十梦)相对。】
【④荣格: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奠基人,从事关于潜意识的研究。】
通常我在一个工作室里得到未加工的材料,这些东西已经被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导流片过滤过,我甚至都可以不用与艺术家见面。如你所知,我们卖给消费者的产品是经过十精十心设计的,可以说已经变成了艺术品。但还是有一些人,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喜欢和他们所十爱十的人直接联线。我估计很多青少年都试过一次。当然,如果要这样做,其实很简单:RadioShack①会卖给你机器、电极,还有一捆线。不过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而且我得坦白承认,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这样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这样做。
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和她这样做。我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墨西哥蒲十十团十十上,猛地把光学插头插十进她外骨架的脊柱上的一个插槽里。插槽高高的,在她颈项的基部,被黑色的头发遮住。
因为她说她是个艺术家,并且我知道我和她必须分出胜负,而我不愿意输。这一点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因为你根本不了解她,或者只是通过《沉睡之王》认识她的,但那绝不是真实的她。你决不会知道她饥十渴的欲十望,那是一种赤十十裸十十裸十的需要,一种丑恶而单一的目的。确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总是会把我吓着。丽丝一直知道她想要什么,而且别的东西她都不屑一顾。所以我就被吓着了,而且我向自己承认我被吓着了。在“自治领航”的合成室里,我看过很多陌生人的梦,所以我知道,多数人内心的恐惧都是些愚蠢的东西,在他们清醒的时候,都会发现这些东西很可笑。但我当时并不清醒。
我戴上了电极,摸十到了快扫模块的按钮。我关掉了工作室里所有设备的功能,临时把价值八千美元的高档日本设备变成RadioShack卖的小玩意儿。“开始吧。”我说,然后打开了开关。
言语。无法言语。或许可能,但也只是勉强——即使我知道自己该怎么描述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她做了什么……
在《沉睡之王》里有一段。你感觉自己似乎在半夜里驾驶着一辆摩托车——没有灯,你也不大想开灯——奔驰在海岸边高速公路的悬崖路段上。车速很快,你似乎进入了静锥区②,摩托车的轰鸣声消失在你身后。所有东西,消失在你身后……在《沉睡之王》里面,这只是一小段,但你会记住它,回味它,并把它加进自己的感觉辞典。太棒了。自十由和死亡。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快如刀锋,直到永远。
我得到的是那个最初的版本,生猛的冲击,没有剪切过,他十妈十的一等一的极品。
这就是丽丝的雄心,这样的冲击,来自于她内心的最深处。
整个过程用了大概四分钟。
最后,当然,她赢了。
我把电极取掉,盯着墙,眼眶湿润了,装框的海报像在我眼中游泳。
我不敢看她。我听到她取掉了光学插头。我听到外骨架在把她从蒲十十团十十上提起来的时候响了一声。我听到它发出郑重其事的嘀嗒声,把她拖进厨房拿水。
然后我就开始哭了。
鲁宾把一根细细的探针插十进了一只迟缓的带着滚筒的“推我拉你”的肚子里,用放大镜仔细地检查着电路板,微型的头灯装在鬓边。
“然后呢?你就给粘住了?”他耸耸肩,向上看了看。天黑了。一对张量③光束刺痛了我的脸,他的钢质仓库里传来一阵冷冷的湿气,从湖的另一边传来孤单的雾号④声,“然后呢?”
【①北美一家著名的电子产品连锁店。】
【②静锥区:电信学术语,以天线为顶点的一个锥形区域,因为辐射方向和辐射量的限制,此区城不能被天线扫描到。】
【③张量:遵循一定的从一个十抽十象的坐标系到另一个坐标系的变换法则的、与偏导数有关的一系列的数。】
【④雾号:用于船只、救生艇或海岸服务的在雾中或黑暗中用于发出警告信号的号角。】
我也耸了耸肩。“我只是……我不认为我还能做别的什么。”
光柱射进了他那个充满缺陷的玩具的硅质心脏。“那也不错。你的选择无可厚非。我的意思是,她注定就是如此。她成了现在这样,你在其中的作用和快扫模块差不多。即使她没遇见你,她也会去找别人……”
在一个冷冷的九月的上午,我和资深剪辑师巴利作了一笔十交十易,他同意我私下使用五号合成室二十分钟。丽丝进来了,提出了和上次同样的要求。但我这次做了准备,有导流片和脑图,所以我不用再与她直联。后来,我又用了两星期的时间,在我的工作室里挑选那些片段,把她所做的梦剪辑成能给“自治领航”的所有者——马克斯·贝尔看的东西。
贝尔不大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我告诉了他我做了些什么。不随大流的剪辑师总是很麻烦,因为他会在剪辑师中形成不好的风气,让大家都自以为是地认为找到了下一个销量冠军,然后就盲目地把时间和金钱十浪十费在它身上。我讲完后,他点了点头,然后用他的红色毡笔刮了刮鼻子。“哦,好极了,太好了。自从那个鱼长出脚的片子后,这是最十精十彩的,是不是?”
他联线进了我剪辑的试映片。当影片“砰”的一声从他的布劳恩牌桌面单元的插槽里弹出来以后,他直愣愣地盯着墙,脸上一片空白。
“马克斯?”
“啊?”
“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我……你刚才说她叫什么来着?”他眨了眨眼,“丽莎?她是和哪里签的约?”
“她叫丽丝,马克斯。她和谁都没有签约。”
“天啊!太棒了!”他的脸看起来还是一片空白。
“你知不知道我是在哪儿找到她的?”鲁宾问道。
他在一堆纸盒子里寻觅着,想找到电灯开关。盒子里面装着仔细分类过的垃圾:锂电池、钽电容、射频连接器、电路板、绝缘胶带、磁共振转换器、卷起的母线①……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上百个芭比娃娃损坏了的头,还有带铁甲的金属护手,看起来就像太空服的手套一样。不一会儿,灯光充满了整个房间。在一个剪开的被涂染过的易拉罐里,一种康丁斯基②螳螂把它那高尔夫球大小的脑袋转向电灯泡。
“我去格兰湖岛收垃圾,回来到了一个巷子里。我看到她就坐在那里。我抓起了那副外骨架。她看起来不咋样。我问她:‘你还好么?’她没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是我该管的,我想。四个小时后,我又转到那儿去了,她没动。‘瞧,宝贝儿,’我告诉她,‘可能你的硬件玩完了。让我帮你一把,行不行?’她没说话。‘你到这儿来多久了?’她还是没说话。然后我就把她带走了。”他穿过房间,来到工作台边,用他的一根苍白的手指敲打着那只“螳螂”瘦瘦的金属肢。在工作台后面的一个潮十湿而肿胀的老旧的小钉板上,放着钳子、螺丝刀、用绳子缠着的手十槍,一把生锈的戴西牌BB槍③、剥电缆的用具、卷边机、逻辑探针、热气烘干器、小型示波器④,似乎人类历史中出现过的每一件工具都在那儿。他从来没试过整理一下这些东西,但当他想要拿东西的时候,手决不会迟疑一下。
“然后我就回来了,”他说,“用了一个小时。她那时候不省人事。我把她带回到这里来,检查了一下那副外骨架。电池已经用完了。我估计,可能电快没有的时候她就爬到了那里,安顿下来,等着被饿死。”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把她带回家前的一周。”
“那如果你没找到她呢?如果她死了呢?”
“会有人找到她的。你知道,她不会请求别人为她做什么。她只会索取。她不能忍受别人的恩惠。”
马克斯给她找了几个经纪人,于是三个聪明透顶的年轻搭档一天以后到达了十温十哥华机场。丽丝不想到“自治领航”去见他们,而坚持让我们把他们带到鲁宾那里。她还睡在鲁宾那里。
“非常欢迎。”鲁宾在他们挤进门的时候说。他长长的脸上抹着油脂,粗糙的工作裤前面的纽扣盖⑤用一个扭曲的曲别针夹十住。那两个男孩机械地笑了一下,但那个女孩的微笑要更真诚一些。“史塔克先生,”她说,“上周我在伦敦。我看到过你在塔特安装的设备。”
【①母线:为支持多条电子线路而运载强大电流的导线。】
【②康丁斯基(1866~1944):俄国十抽十象派画家,认为形状和色彩都能表达感情。】
【③BB槍:一种通常使用.177口径子弹的气步槍。】
【④示波器:一种电动仪器,当电流和电压摆十动变化时将其轨迹显示在十陰十极射线管的屏幕上。】
【⑤纽扣盖:裤子前部可盖住打扣的布。】
“马赛罗的电池厂,”鲁宾说,“他们说那玩意儿是一堆臭狗屎,英国佬……”他耸了耸肩,“英国佬,我的意思是,谁知道他们想什么呢?”
“他们是对的。不过这件事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