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查尔斯·M·萨普拉克出生于西弗吉尼亚的贝克利。他是在许多不同的煤矿和小镇上长大的。他曾获得过心理学学士学位,并在海军服役八年。
最近,他又获得了英语语言硕士学位。他已婚,并有一个五岁的生儿。他喜欢画画、读书、园艺和棒球运动。
同我们的许多新作家一样,他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他的作品已经被卖给了《明日杂志》等许多刊物。不久,读者就会读到他的许多作品。
天蓝色是天空万里无云时的颜色。
桑德拉仰望头顶的蓝天。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与沮丧的心情搏斗。眼看就要到三月末了,春天正悄悄降临。今年春天她就要满三十五岁啦。
“你还年轻,”她大声对自己说,“打起十精十神来,你这个大孩子。”但是每当她看到天空,她就觉得抑郁,她甚至想哭。无论在中国,还是在非洲,无论在英国的王宫还是在越南的孤儿院,人们头顶的都是同一片蓝天。
她看见那些高楼大厦里,只有几扇窗户有灯光。大多数公寓都放下了窗帘。她十习十惯了在睡觉之前,看着城市醒来。过去的四个月里,她一直在圣心医院值夜班,她在那儿当护十士。
对面大楼一扇亮着灯的大窗户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窗户正对着她,那是顶楼上的一间画室。一个男人正在一个画架前画画,他的对面,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用黑布罩着的椅子或是凳子之类的东西上。
桑德拉虽不是过份拘谨的人,但也决不是十爱十偷看下流场面的人。然而她还是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那男的在画架和画布之间娴熟地挥舞着画笔,桑德拉足足看了几分钟,才发现那女的全十裸十着身十子。
当晨光直射十到那扇窗户时,它反射十出刺眼的光芒,桑德拉再也看不见里面了。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脱十衣服,准备睡觉。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窗户,确信没人能从窗子那看见她。从她现在的角度看,窗外除了晴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鲜红色是从遍地的红花中提取的颜色。
这个城市大约有十二万六千人,包括那些无家可归者和来往过客,同时还包括那些未透露数字的罪犯。
这个城市的人口时涨时落,生老病死,循环往夏,就像一个庞大的沉睡的野兽在呼吸,像一个动物的生物周期。
说不定哪一天,公寓空了;家被遗弃了,汽车生锈了;房子里堆满了杂物,人却不见了。
一些人的消失会程度不同地引起恐慌,这就要看消失的人与被他们抛下的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了。
这个城市的人喜欢成群地隐居。
就像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一样,很多单身女人消失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赭色是很容易和景物协调的颜色。
圣心医院的特护病房具有很多特十性十。它很像教堂、坟墓、宇宙飞船的船舱、太平间,还有中世纪的监狱。病房只能容纳八个患者。患者之间是用一些不透明的米色挂帘隔开的。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与木本色的地板很协调。
有些患者产生幻觉,不停地与死去的亲友说话,还有一些神志不清的患者,他们的亲友每隔两小时就会来陪伴他们三分钟。然而有些患者无人陪伴。大部分患者身上都带有用来监测,调整,控制甚至刺激他们生理功能的仪器。
桑德拉每天夜里都在这些人中间穿行。她工作兢兢业业,克尽职守。她还时常提醒自己要有同情心,要善于在困境中展望未来。
她有时还不知不觉地流泪。
她认认真真地做病情记录,一丝不苟地做好护理工作。
由于工作需要她还经常触十摸死人。
翠绿色有点透明,但是它能经受得住光的长期照射。
那件事之后不久,桑德拉偶然碰到了那个画家。她路过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便进去坐坐。他也正好在里面,坐在一个小隔间里。她不能解释,她是怎么认出他的;反正她认出他了。他长着一双略呈绿色的眼睛。他的头发很稀,颜色不太分明。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素描簿。他右手边上凉着一杯淡茶,清晨的十陽十光照射着茶杯里升起的淡淡的热气。他的手很瘦,手指修长。他用右手慢慢地翻着素描册,手指的动作轻巧而优雅。
“我认识你啦,”他说。
桑德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很尴尬,想躲开,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他的神态平静而安详,像个困了的孩子。
“对不起,”她笑着搭讪道。
“不用道歉,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它要你去认识,探索。雕像总是埋没在石头里,十精十神则隐藏在肉十体中,而图画又被夹在纸页之间。”
他举起素描簿,桑德拉看见那上面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十裸十体女人,她泰然自若的样子真像一个神,而不是一个人。桑德拉楞楞地看着,眼睛都觉得酸了。可是,当她眨眼的时候,她发现,那儿根本没有画,只是一张白纸。不用说,在医院里工作了六个小时让她很容产生幻觉。
“也许,什么时候我会画你,”他说。
“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桑德拉回答道,她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在这座充满了强十奸十犯和冒牌画家的城市生活了八年,她很惊讶,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她转回身吃她的吐司,喝她的苹果汁。她感觉到他还在背后盯着她,不过她并没有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于是,她又回过头去看他,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靛蓝是从靛蓝根里提取的一种颜色。它容易褪色。
“‘那个角’,今天晚上很不好,”米切尔护十士从眼镜后面瞟了桑德拉一眼说,“她不会活太久了。”
桑德拉点着头,心想,是那个女人不是“那个角”。她不叫“八号十床十”,她不叫“接受治疗者”,她也不叫“支付每天三百四十美元护理费者”。她有名字,还活着。他们仍然有名字,还活着。
晚上,桑德拉调对好一剂抗凝血药并准确而麻利地在那个女人的手腕上注射十了输液。虽然已经给那女人打了麻醉药,但是当桑德拉的针头刺进她的手腕时,她由于疼痛而动了一下。在昏暗的荧光灯下,桑德拉注意到女人的皮肤已经老化,出现了色素沉着。然而这深暗的肤色却包容了各种色彩,有碰伤后的紫色,有瘀血的青色,还有伤疤下面的惨白色。当针头扎进静脉后,在淡蓝色的灯光下,塑料输液管里涌起的回血,呈靛蓝色。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孤独地躺在十床十匕我将跟她一样。”
她不会活太久了。
棕色主要用来画房间的暗处。
在他公寓的淋浴间,桑德拉脱十去了衣服。作为护十士,她成百上千次地见过人们十裸十体。她没有想到,当她在这儿脱十去衣服,穿上浴袍的时候,会觉得这么不自在。那浴袍是他建议她带来,好在间休的时候遮掩一下十身十体的。
当桑德拉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画架旁,望着画布,画笔和油彩井井有条地摆在一边。他把一些颜料管混在一起,这让桑德拉想到了淋巴。她慢慢地脱十下浴袍,再把它叠好,放在一边。他为她准备了一只罩着米色台布的椅子。
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脱十光衣裳之后,她就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十乳十房不够丰满。以往,每当她在一个男人面前第一次脱十光衣服时,她总是很注意自己的十乳十房。那都是些可怕幼稚的少女的想法。“他会以为它们太小、太大,还是正好?”当他开始注视她时,她的这些顾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自己的魅力。
他从调色刀上蘸起一些颜料,就开始在画布上画起来。他洒脱自信地挥舞着手臂。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当他再次看她的时候,她说:“你想让我这样坐着吗?”
她摆好一个姿势,双肩向后,下巴稍微向上扬,她想像着,这可能就是一个模特儿的姿势。
他笑了笑,不过,他看上去有点被迷惑了,像一个聚十精十会神地给患者治病的医生,“噢,你用不着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不给你摆任何姿势。我只拿你做参考,我倒希望你动一动,自然些。否则,就好像在画一具十十尸十十体。你还得……嗯……”他用画笔指了指她的腰。
她站起身。通常她总是穿棉制的衣服,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却穿了件化纤的衣服,她喜欢它的手感。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却端详着画布,显然没有注意她),她把手伸到背后内十裤的松紧带里,慢慢地把内十裤从后面退了下来……,在有些人之间就是没有秘密。
大约在上午的十陽十光里坐了十二分钟以后,她说:“你干过吗?”
“干什么?”
“画十十尸十十体。”
他眼睛盯着画布,迅速地在画布和调色刀之间挥舞着画笔。画笔上粘着粘十乎十乎的棕色和灰色的颜料。她不敢肯定他能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是的。”他说。
铬黄本来是一种格外辉煌的颜色——就像在凡高的《向日葵》里那样——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会变成恐怖的绿黑色。
孩子被一辆四轮马车送到了伯爵的城堡。
城堡是一座石头的圆柱塔楼,周围有围墙。它耸立在小坡上,在飞扬的尘土中,它的剪影仿佛是一个披挂上阵的武士。
赛奈斯库伯爵曾经被他的年代史编者描绘为“伟大的赛奈斯库、孤儿们的慈父、寡十妇们的保护人、瞎子的眼睛、瘸子的脚”。但是他曾经在十字军东征期间到过东方,当他回来的时候,据说他已经染上了某种罕见的难于启齿的疾病。在巴尔干和喀尔巴阡山脉的那些战役中,他就饱受这种疾病的折磨。
谣传说伯爵双目失明了,还说他在腐烂,害怕十陽十光和新鲜空气,人们担心他疯了,担心他放弃基督教信仰而去信了东正教。
孩子被接进了城堡。他浑身颤十抖,他想他会死在那儿。
城堡的主楼里关着犹太人和小孩儿。带头巾的男人们手持削皮工具和齿轮忙活着,哭喊声根本穿不透石墙。
孩子被带进大厅。赛奈斯库伯爵坐在一个用乌木和骨头制成的宝座上,宝座上雕刻着一条凶猛狰狞,青面撩牙的龙。
远处有两支火把照着大厅,伯爵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就像一只罩着黑纱的骷髅。
伯爵说话了,他的嘴唇勉强动着,眼睑眯成了两条缝,缝里透出两只黑黑的眼球。
“我的人告诉我说,你是在一个向日葵地里被抓来的,当时你正跟邻居的一个小姑十娘十在一起。是吗?”
男孩点点头。
“她没穿衣服?你在看她?研究她……的秘密?”
男孩又点点头。
伯爵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就在他嘴唇微微张开的时候,男孩看见了他十陰十森森的牙齿。伯爵从宝座旁边拿起一些东西,递给男孩。那是一张手工压制的宣纸,一支鹅十毛十笔和一罐盖着塞子的墨水。(或者姑且把它叫作墨水,这种液体把火把的光反射成了靛蓝色的光线。)
伯爵说:“画我的城堡,按你的记忆画。你上来的时候看见它了,画吧,把你的灵魂、意愿和思想都倾注到里面;把它们从你的肉十体中展示出来,让我看看。你成败与否将决定你的命运。”
男孩接过画具,在伯爵面前,蹲伏面在地上。光线很弱,他看不清宣纸。不过那并不能妨碍他作画。
伯爵时而探着身十子看看画纸。在这粒纹突出的宣纸上作画,就好像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作画一般。
后来,火把不如原来那么亮了,十陰十影越来越重,好像大厅里的空气都凝固了。男孩搁下笔,从画纸上抬起身十子。伯爵俯身拿起画纸。
他对着画纸看了很长时间。城堡被画得淋十漓尽致,塔楼的扶墙和胸墙分明是一个穿铠甲,披斗篷的贵族的人形。城堡的墙面是用十交十叉的横线画出来的,颜色很暗,类似蚀刻画,在十交十叉的线条中,还包藏了一些黑色扭曲的形状,好像是一只被屠十杀的动物的内脏。
“难道你不想把它都画出来吗,孩子?难道你不想超出笔墨的界线,看得更远一点吗?你不想透过表面看到实质?你能做到,孩子,但要付出代价……”
男孩没看见附近有火把,可是伯爵不知怎么就把画纸给点着了。纸在他手里化成了灰烬。
好像这是个信号,躲在外面的侍者拉开了挂毯,一些妇女缓缓走进大厅。一些男孩叫不上名的,看不见的乐器开始震动,那是东方的催眠歌。女人们赤身十裸十体,手腕和脚踝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金镯子,项圈上镶着发光的黑石头。一些首饰上还带有钩圈,仿佛这些首饰即是乐器,也是枷锁。女人们身上都抹了油,熏了香气以致她们的十毛十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小珠,宛如带露的花朵和蜘蛛网。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像一条条看不见的蛇,袅袅地钻进他的鼻子。
女人们开始跳舞。
男孩忘情地看着。伯爵探过身十体用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了?”
他答不上来。那些女人都是绝妙十精十彩的画卷,难以用语言形容。
“男人的迷混汤?”伯爵提示着。
“肉十欲的诱十惑?”
“发臭的玫瑰?”
“甘美的毒汁?”
“悲伤的乐园?”
黑色是从有机物质充分燃十烧之后所产生的炭中提取出来的。但它不能上画家的调色板。效果极佳的黑色是通过混合互补色得出来的。
画布上画出的东西让桑德拉大吃一惊。画家看她的脸的时候,朝她笑了笑,“喜欢吗?”
“真是大棒啦,那是我,简直像一张照片。”
他做了个鬼脸,把画笔和调色刀直起来说:“照片?我总认为它不能持久。”
“我是说那是我,就像在镜子里一样。真是神了。”
“只不过是一幅很好的制图罢了。”他说着,耸耸肩。
“我有个问题,”桑德拉说,“为什么只用黑白灰三种颜色?”
他回头看看画,然后转过头看着桑德拉的眼睛。她注意到他苍老的一面,他表面上看朝气蓬勃,但实际上他很苍老,有点饱经风霜的感觉。
“那是在打底。我把你的形体细致全面地画下来,在下两个步骤中,涂上所有的颜色,到那时候它就生动了。”
桑德拉的目光简直离不开画布了,那就是她,活生生的,连身上的皮肤皱纹都画出来了。近来她开始认为自己不再有吸引力了,但是当她看见画像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依然魅力无穷,她很美,也许比她以往任何时候,或比她一直希望的都美。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浴衣还敞开着,她的左胸,小腹,两十腿之间的三角区还有她的左腿都赤十十裸十十裸十地暴露在画家面前。她莫名其妙地害起羞来,赶快合上浴衣。于是她又立刻自责起来,她认为自己缺乏逻辑,因为,她已经一丝不挂地被他看了三个多小时。
“知道吗,我从没看过你画的其他画,我猜你大概属于那些袖像派画家,这让我有些担心。”
“担心我会把你画成一十十团十十模模糊糊的小点?别担心,我不会的;我很愿意捕捉事物的本来面貌。你说的那些人不是画家,他们根本不会画画,他们蒙骗那些比他们更虚伪的骗子,骗他们买他们的冒牌货。”
激十情开始在她的心里涌动。这个人,这个年长的人说起话来,是那么自信,从容。他的脸上既有初出茅庐的稚气,又有老成持重的成熟,这深深地打动了她。如果要对他做出评价的话,那就是,他懂得怎样看女人,他知道怎样欣赏女人。
她注意到他在轻轻地十搓十手,就好像它们累乏了,好像手的关节在疼,也好像由于每天与油彩颜料打十交十道,手上的皮肤受到刺激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涌上心头,她要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
“你不用为我担心,”他说,“我在为我的主人效力。”
墨黑是一种从乌贼鱼身十体里提取的颜色。这种乌贼墨颜料不能持久。
桑德拉为了满足画家的愿望,让他在连续三天的上午画完她的肖像,把夜班换成了下午班。她放下窗帘,关上房门,躺在十床十上,可是,她就是睡不着。她觉得很累,不光是因为她把睡觉的时间又换回到夜晚了,还因为给画家当模特比她想像的要付出得多。
她躺在那儿回想着自己的生活。她感到她需要确定方向,重新思考她的目标。就在睡意向她袭来的时候,她心里豁然开朗了,她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悲惨和不幸的人,这让桑德拉感到茫然,现在她认识到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因为她没有准则。她有家庭,她在那个丑陋的小工业城市度过的童年,她的破裂婚姻还有她的那些男朋友们,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色无光的过去。现在她虽然有了工作,但是她没有奋斗目标,没有雄心壮志。她只把自己当做一台机器上可以替换的零件。她无力阻止每天都发生在她面前的死亡,她在不知不觉中向死亡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