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作者:[美] 卢修斯·谢帕德(1 / 2)

armrow译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是一篇震撼人心、十陰十郁又十精十致的中篇小说,它带着我们走进高科技未来的越南,走进陌生的、灵异出没的景象中,进行了一次对仇恨、怜悯、出卖和拯救,以及各种人物十性十格的探究。

卢修斯·谢帕德是近十年来最受欢迎、最有影响以及最多产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兴作家之一。十几年来,我们不断地看到涌现出一系列由谢帕德撰写的异乎寻常、十分引入注目的故事,这些故事包括《美洲虎猎手》、《黑珊瑚》、《一节西班牙语课》、《画出巨龙格瑞欧的男人》、《十陰十影》、《旅行者的故事》、《人类历史》、《风是怎么嘲笑玛达凯特的》、《内心狂野》、《龙鳞猎手的漂亮女儿》,以及《R&R》和《太空人巴纳寇·比尔》,其中《R&R》1987年荣获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太空人巴纳寇·比尔》1993年获雨果奖。1988年,他凭借不朽的短篇小说选集《美洲虎猎手》摘取了世界幻想奖,随后在1992年凭借其第二本选集《终结地球》再次获得世界幻想奖。谢帕德的其他著作包括长篇小说《绿色眼睛》、《婆罗洲》和《戈尔登一家》。他最近的一本作品是选集《太空人巴纳寇·比尔》,目前他在创作一部主流长篇小说《家庭价值》。卢修斯·谢帕德生于弗吉尼亚州林奇堡,现居于华盛顿州。

在我十三岁生日前几个月,十妈十十妈十在一个梦境中来看我,向我解释了为什么她在七年前把我送入马戏十十团十十里生活。我相信这个梦是三菱牌的,它的生物芯片型号为月光花系列,在当时这是为色情媒体制订的标准;它被设定为一旦我的十睾十丸素分十泌达到某个特定水平时就激活,并且它塑造出一位十性十感的亚洲女子,借用这个身十体我十妈十十妈十换上她自己的脸孔出现。我本来以为她必定是异常匆忙,因而被迫使用这种手段;可是,考虑到家族史上曾出现过众多枭雄,我稍后意识到她在一块色情芯片上动手脚的决定也许是故意的,用这种有意挑十拨恋十母情结的方法来暗示她的信息十分紧急。

在梦中,十妈十十妈十告诉我当我十八岁时,我将取得外公财产的继承权,这一大笔财富能让我成为越南最富有的人。我仍旧让她牵肠挂肚,她怕我父亲最终会迫使我听命于他,陷入他的控制,那样他会害死我的。送我和她的老朋友范凯在一起生活就是她确保我安全的一种方式。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能有几年时间来考虑我最大的兴趣是取得继承权还是发誓放弃这一权利,继续我安全的隐姓埋名的生活。她向我保证,范会用一种能让我做出正确决定的方式教育我。

不用说,我肯定是流着泪从梦中醒来。范不久前刚告诉我,在我到他这里不久十妈十十妈十就死了,我父亲很可能要为她的死负责;而这个再次证明了父亲的背信弃义以及母亲的胆识与慈祥,这个新的证据与强烈的色情梦境混淆在一起,让我痛苦不已,更加失落。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问里,我呆坐在十床十上,听着林蛙的奇异叫十声,让绝望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将我那毫无生气的生活撕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范,告诉了他这个梦,并问他自己该怎么做。他坐在凌十乱的拖车里的那张桌子旁,核算着账目。这辆拖车既是他的住处也是他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虚弱老头,一头灰白短发,身穿白色开领衬衫、绿色棉布裤子。他有一张长脸——尤其是颧骨到颚部之间的距离很长——还有一副近似女十性十的十陰十柔面孔,这两样特征的结合带给他一副狡诈、媚人的相貌。尽管他可能比较狡猾,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具有超自然能力——至少会在一想到他能发现我做的所有错事时这样认为,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实际上有一颗直率的心灵——尽管他认为社会对他不公平。而他惟一的乐趣,除了马戏十十团十十外就是阅读和书法了。他偶尔吸几口鸦片,别无其他恶十习十,此刻当他给我讲述他的家庭以及他在政十府中的关系网络(他说他仍维系着那些关系)时,所有的一切打动了我,他的一生中充满了生活的乐趣和因十毛十躁而犯下的错误,他现在正在把这一切抛诸身后,竭力摆脱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你必须学会审时度势。”他边说边在椅子中挪了挪身十子,猛地往身后的墙上一靠,堆放在他头上橱柜里的那摞传单抖动了一下,一张传单飘飘悠悠地掉到了桌上。他将传单扒拉开,传单仿佛被幽灵的手十操十纵着,在我面前的空中飘舞,上面有一幅细致的彩色图片上画着一座宏伟的帐篷——这比我们在其中表演的任何一座帐篷都要宏伟上千倍——还有一行手写体的字,称“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马戏十十团十十”即将到来。

“你必须尽可能了解你父亲和他同伙的所有事情,”他接着说,“这样一来你就能发现他的弱点,弄清他的实力。但最为紧要的事是你必须活下去。你会成为一个能够决定如何最有效地运用所掌握的知识的人。但你对他的研究不能达到着魔的程度,因为他的思想和十性十格有可能会影响你。当然,说要比做容易。不过只要你以慎重的方式开始研究,你会成功的。”

我问他该怎样收集必要的信息,他用笔指了一下另一个橱柜。这是一个带有玻璃门的柜子,里面装着剪贴簿和成捆的打印纸。柜子下面,一只虎斑猫睡在一台破旧的收音机上,收音机旁边的盒子上摆放着镶框的照片,那是范的妻子、女儿和外孙,他曾告诉过我,在多年前的一起空难中他们都遇难了。

“从那儿开始吧。”他说,“等你研究完了那些东西时,我在政十府里的朋友会给我们提供你父亲的金融记录和其他材料。”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橱柜,我已经做好对付地板上堆着的大量的杂志、报纸和档案盒的准备,不过范伸手挡住了我。“最重要的是,”他说,“你必须活着。我们会每天给你腾出一点儿时间学十习十的,但在学十习十之前你是我戏十十团十十中的一员,得干活。你去吧,待会儿我们再坐下来列个时间表。”

在桌子上,除了他的电脑,还有一个盛满加糖鸡蛋汁的咖啡杯和一个装着几片甜瓜的塑料盘。他给了我一片儿甜瓜,然后抄着手,把手搁在隆十起的腹部上,看着我吃。“你打算单独找个时间悼念一下你的母亲吗?”他问道,“我想,马戏十十团十十少了你一个早晨,还能应付。”

“现在不用,”我告诉他,“以后吧,尽管……”

我吃完甜瓜,把瓜皮放在盘子上,然后向门口走去,但他又把我叫了回去。

“菲利浦,”他说,“我无法补救过去了,但我能保证你未来的地位。我视你为我的继承人,总有一天这马戏十十团十十会是你的。”

我凝视着他,即便他的话很直白,但我还是吃不太准他所说的意味着什么。

“马戏十十团十十似乎不算一份昂贵的礼物,”他说道,“不过你也许会发现它比外表上看上去要好得多。”

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可他做了一个鬼腧,挥手示意要我安静——他并不十习十惯情感表白,接着再一次提醒我要去干我的杂活。

“要是可能的话现在就去照顾少校吧,”他说,“早上如何打发时间对他来说可是件难事。我知道他很高兴你去陪他。”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并不是那种秉承上个世纪传统的那种大型旅行马戏十十团十十。从我进马戏十十团十十到现在,戏十十团十十里的演员从未超过八名,只有少数几项展览品,比如赶时髦的进行过基因改造的异兽,一堆长着手而不是爪子的微型虎,一只词汇量只有三十七个词的猴子,诸如此类的。我们目前的节目非常简单,无法与那些驻扎在河内、顺化、西贡等大城市或者与之相邻城镇的马戏十十团十十竞争。但乡下的村民还是把我们视为连接他们所尊崇的过去的一种纽带,从我们的表演中那种未加修饰的魅力中找到了对自身怀旧之情的慰藉——仿佛我们本身就承载着过去,我们表演出了一种幻境,在他们眼前重现了上个世纪某个时期的田园气息。另外,即便有机会到人口众多的聚居地去表演,范也会拒绝,因为据他所言这种地区的官员会索取过高的贿赂和执照费。因此在我生命的头十八年中,我从未进过城市,也从未走出马戏十十团十十的小天地,和别的人接触过。我对我的国家的了解就和一个匆匆到此观光的游客一样少。我们开着三辆沼气动力的旧卡车——其中一辆拉着范的拖车——横穿越南的北部和中部,到达一个地方后将帐篷架在牧场、学校十操十场或足球场上,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数晚的。有时,为了配合某个富有家族出资的大型庆典,我们也愿意与其他戏十十团十十合作;不过,范很讨厌参与这种事情,因为被这么多人包围会让我们所有人的情绪都太过激动,而这将危害到他脆弱的健康。

直到今天,少校仍是一个谜。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否和他所声称的相符,我觉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那些与身份相关的述说通常都是含糊的、混乱的,惟一他能非常肯定的是:他从小是孤儿,由叔叔婶婶拉扯大,没结过婚,就这些。其他他所讲述的关于其身份的述说到底是真实记忆、错觉还是被植入的产物,谁都说不清楚。为了迎十合观众,我们让这些全变成了事实,把他宣传成上次越南战争的幸存战俘马丁·波耶特少校,已经一百多岁,且长着一副可怕的容貌。不过长寿和丑陋似乎也是经由病毒方法基因改造试验的结果。这是一位河内医生的看法——有一次少校生病了,是这位医生来诊治的他。我们觉得医生的判断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这种无节制的试验从20世纪末2l世纪初后就在整个东南亚被频繁地实施。但是波耶特少校本人的脑中并没有将他弄得如此畸形、长寿(要是有人相信他真的有那么老的话)的实验过程的记忆。

我们当时宿营在一个叫作锦鲁的小村附近,少校所住的帐篷扎在密林的边上。他喜欢丛林,喜欢它的味道和树荫,还有它给人包围的感觉——他非常害怕暴露在空旷的地方。因为这种恐惧,无论何时我们送他去主帐篷表演时,都要走在他身旁,手持雨伞遮挡着他,以免他看到天空。他似乎觉得这样就能逃脱上帝及其臣民的视线。可一旦进入主帐篷内,仿佛由于这座正式表演的建筑抑制了他对开放空间和被人注视的厌恶,少校马上表现出自傲的一面,走近看台,孩子们被吓得纷纷避开,妇女们则闭上眼睛。裹在他身上的皮肤有很多黑色的皱褶(他是非裔美国人),当他抬起胳膊时,臂下的皱褶就像蝙蝠的翅膀那样展开。他的脸半藏在像围巾一样的皱皮下,那是一张很奇异的脸,略微有些人样,你能看到脸上有明显的树皮般的螺旋花纹。在一种似乎比人类灵魂还要织热的力量驱使下,那张奇异的脸庞显得生气勃勃,但有些神情恍惚。他的瞳孔里有少许像鬼火一样的光芒在闪动。少校身上惟一的衣服是一件破旧的灰衬衫,他拄着一支从番木瓜树苗上砍下来的木杖,脚步蹒跚。他就像是个曾经和死神签订了合约却从地狱中逃脱出来的先知,被烧得焦黑,拥有魔力,又饱尝死亡的滋味。当他开口讲述越南战争的故事时,那些共产十十党十十人的英勇事迹和帮助他们获得胜利的神奇力量,全都通过他深沉粗糙的嗓音述说出来。他那饱受苦难的过去、他的丑陋都为他的内在增添了一种力量,此时的他似乎变成了一位诗人,一个为了能得到更加善辩的天赋,为了内在美而牺牲了外在美。观众们都被吸引过来,他们不再惊慌,兴奋起来,用热烈的欢呼为他致敬……不过他们从来没有看过我在晨曦中所见到的少校:一具只会不断唠叨的衰老躯壳,只要从帐篷外传来什么声音,就会立刻被吓得惊慌失措,呆坐在自己排十泄十出的秽十物中,因过于虚弱或是胆怯而一动不动。

我走进帐篷,闻到那股恶臭,不禁别过脸。少校把脑袋缩进肩膀,试图把自己裹进发出臭味的皮肤皱褶里。为了劝他站起来,我轻声细气地跟他说话,就像对着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那样。一旦他站起身来,我就给他洗澡,将一桶桶的水泼在他颤十抖的身上。当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费尽力气做了很长时间时,就拖过刚砍下来的树权,铺个干净的地方让他坐下。他颤巍巍地低下十身十子,坐在树权上,开始吃我给他拿来的早餐,一碗混有蔬菜的米饭。他把食物捏成小球,然后把它塞到喉咙里去——他很难吞咽食物。

“好吃吗?”我问道。他发出了肯定的嘟囔声。黑暗中我能看见他眼中的点点奇异的光亮。

我讨厌照顾少校(这也许就是范让我负责照顾他的原因所在)。我讨厌他那丑陋、散发着恶臭的身十体,而且,作为拥有一半美国血统和~半越南血统的人,我恨他编造的越战故事。尽管越南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仍然被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加倍地折磨着。但这天早晨,或许是因为我头天晚上接受了十妈十十妈十的信息,促使我抛开以往的成见,用另外一种角度看事情,少校引起了我的兴趣。就好像突然见到了一个神话中的生物,狮头羊身蛇尾兽或者人头狮身蝎尾兽之类的,我想我能感受到他体内藏有一个说书人的灵魂,就在他被岁月侵蚀的脸孔下很浅的地方散发着光芒。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道。

他费力地咽下食物,用那双闪烁着鬼火的眼睛盯着我。我重复了一遍问题。

“菲利普。”他说道,但是他发了两个重音节①,似乎这个名字只是他刚刚学会一个单词的发音,并不知道意思。

【①菲利普原文为Philip,按照英语发音十习十惯,只有两个音节,重音应放在第一个音节上。】

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就像范所猜测的那样,本来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却被变成了怪物,脑袋里塞满了经典的传说和虚假的记忆。所有这一切仿佛是对某种不可猜测的罪行的惩罚,或者只不过是沉迷于自怨自艾而产生的幻觉。或许他真的是马丁·波耶特少校?一位拥有一段怪诞的经历,来自往昔时代的信使?他的故事中也许包含十着某个能揭示真相的内核,正如那块生物芯片中包含十着我十妈十十妈十的真实感情?我所知道的是范从另一个马戏十十团十十买来了他,而他的上任主人在宣志省的丛林中发现了他,他靠附近村镇上的人的施舍度日,那儿的人认为他是个鬼魂,是显灵的恶鬼。

等到他吃完饭,我就请他给我讲讲战争的事情,他马上就开始讲他那些离奇传说中的一段;但我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给我讲讲那场真正的战争,你经历过的战争。”

他陷入沉思,最后讲了起来。他所用的不是娱乐观众的那种洪亮的音调,而是需要用心才能听清的呢喃。

“1967年5月10日,我们以整连的兵力……进驻重火力点。工兵刚刚构建完工事……而且……还有……”他倒十抽十了口冷气,“这个阵地在老挝边境附近。往远处望去能看到一座荒废的橡胶园。我们面前除了没有任何植被覆盖的红土……以及铁丝网外,别无他物。不过在我们后方……丛林……离工事太近了。炮兵清除了它。一排排炮弹……它们都朝同一个方向倒下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扫过……都被撂倒了。”

他的陈述尽管依旧吃力缓慢,还伴有些微的停顿,但他做着虚弱的手势来帮助我理解。这些动作使得他皮肤的皱褶堆在一处。他瞳孔内的光点闪动得厉害了,我相信他的眼睛能在夜晚观察战场——那是距离我们这个时代多么久远的东西啊。

“因为那红色的泥土,我们的军事基地被称作‘浴火红玉’。不过,泥土并不是红玉色的,而是那种快要凝固的血的颜色。一连几个月我们坚守阵地,只防御,不发动攻击。我们本来预料到会有强烈的抵抗,会有人来攻击我们,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日复一日地待在那儿,却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无事可干,每天只能进行例行的巡逻。遵守纪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我尽量不违反纪律。每个人都托病逃差,吸毒四处蔓延。按惯例,我本可以把基地中的每一个人都送上军事法庭。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拼死拼活,却得不到什么好处。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牵制行动中,战争策略既无方向十性十又无目的十性十。于是在夏日的高十温十和雨季逐渐消磨掉人们的信心时,我就只能尽量保持理智,不让自己堕十落来填补空虚。

“十月来临,降雨减少了。尽管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敌人增强了兵力,但我有种感觉,某件大事要浮出十水面了。我向连部指挥官汇报了此事,他也有同感。我被告知有情报暗示敌人在计划集结一次秋冬战役,可能会一直延续到越南春节。不过没人把这当回事,我自己也没把这消息当真。但作为一名士兵,无所事事闲坐了六个月,我极想打上一仗。我那么渴望十交十战,甚至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我忽视了种种迹象,我……我拒绝……我……”

他突然停下话头,手在头上空乱抓什么东西——也许是幽灵,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哀号,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像个被热病击垮了的人一样颤十抖起来。

我陪他坐着,直到他十精十疲力尽,陷入一种神游状态,迟钝地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他一动不动,如果我在丛林中与他偶遇,肯定会把他错认为一块树根,那种丑陋的人形树根。只有他显得黏滞的喘十息打消了这种错觉。我不知道如何评论他的故事。简朴的叙述风格明显与他以往讲的那些故事有所不同,这令它较为可信。然而,我记起每次他回忆到能揭示其真实身份的地方,就会这样。无论如何,他个人并不完整的悲剧故事并没有减少我刚对他的神秘产生的迷恋。这好似我打碎了一个搁在壁炉上的花瓶,因此我第一次有机会查看瓶底,发现了雕刻在那里的一个复杂难解的记号,吸引着我的眼神沿着黑色的纹路搜索,希冀能破解隐藏在位于中央的符号的秘密。我得承认,在少校的故事的最后,我看到了某种凄惨、同时也是最吸引人的东西。这东西不像一个单纯的秘密,更像是秘密的来源。它不是什么事实,而是线索,能引导人们发现真相或完全与事实相反的假象。我只不过是个孩子——至少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因而我并不知道自己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它似乎很可能是种幻觉的产物。但我能肯定自己知道这个结论在这个时候很重要,也知道原因。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与少校之间是有联系的,还有一一种强烈的预感: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秘密与我的秘密有共鸣之处。

除了我新近的学十习十计划,即研究我父亲的行动之外,我加强了与波耶特少校的联系,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拜访他。接下去几年的日子大多与以往相同,被旅行和表演(我担任小丑和飞刀手助手的角色)所占据,与在“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中生活所产生的所有烦闷和快乐相伴。当然,还是有其他变化的。范变得日益虚弱、孤僻,少校的十精十神状况也恶化了,戏十十团十十中有四位成员离开,随后又有四名新人加人。两位走钢丝演员,金和姬,年龄各为七岁和十岁的漂亮朝鲜姐妹——她们是由另一家戏十十团十十训练出来的孤儿,还有川,一个中等年纪、圆脸膛的男子,他的大肚皮丝毫没妨碍到他充满活力地翻筋斗和跌跤。不过在我看来,最值得注意的是范的外甥女,昙,一个来自顺化的苗条又恬静的女孩,一见到她我就立刻坠入了情网。

昙在加入我们时大约十七岁,比我大一岁。对处于青春期的我来说,年龄差异似乎并非绝不可逾越。她光亮乌黑的头发垂至腰部,皮肤是那种敷上金粉的檀香木色,脸庞则似乎是贝壳浮雕,端庄与十性十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父亲得了不治之症,现在他和昙的母亲已被上传到“索尼人工智能公司”的虚拟社会主机中去了。于是范,她的舅舅,就成了昙的监护人。她没有什么表演技艺,但她可以穿上闪闪发光的暴露装束跳舞,参演滑稽演员的小闹剧以及做我们飞刀手的靶子。飞刀手是一个名叫戴特的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被宣传成了詹姆斯·邦德·科奇斯①。戴特的另一个靶子是梅,一位矮胖的有中国台湾血统的女孩,她也是戏十十团十十的医生,懂得一些草药知识。梅昂首阔步地走上台,靠着木板站好,戴特将他的飞刀投在距她身十体不足一厘米远的木板上,但当昙取代她的位置时,他就会极其谨慎小心,让飞刀扎在差不多七八英寸远的地方,这种悬殊的差别总惹得观众笑个不停。

【①JamesBond,詹姆斯·邦德,著名间谍系列电十影中的英国特工,代号007。Coehise;科奇斯,1812~1874年,原意为硬木,是印第安部落一个身高六英尺的传奇首领,长年与墨西哥人争战,后来据说被诬陷拐骗一个美国白人小孩,又跟美国殖民者奋战十余年。】

昙来了几个月了,可我几乎不跟她说话,除非对话不可避免。我太害羞了,无法应付正常的十交十谈。我真心诚意地希望自己现在就已十八岁,成为一个男人,能拥有果断的信心,我想到那个年龄时这将是自然而然的事。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因缺乏自信心,只能远远地带着十爱十意看着她,幻想我们之间的对话和其他亲十昵行为,去承受单方面情十欲的煎熬。不过,有一天下午,当我坐在范的拖车外面的草地上,认真研究一些涉及我父亲投资状况的报告时,她走上前来,问我在做什么。她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和白色短衫。

“我看到你每天都在读书。”她说道,“你那么专注于你的学业,是打算上大学吗?”

我们当时驻扎在善莆镇外,这是一个河内以南六十英里的小镇,我们的帐篷在一条宽阔又曲折的小河岸边,河岸芳草青青,河水在锡白色的天空下泛着黑色的光芒。四周是暗绿色的锥状小山,有些地方露出了岩层,更多的地方被低矮的小树覆盖着,这些小树树干弯曲,螺旋状的枝权末端长着十十团十十状叶子。主帐篷就竖十立在最近的山根下,帐篷顶上支着一面布满戏十十团十十星星标志的三角旗。其他人都在里面,为晚上的演出做着准备。真是一派艨胧而又沉静的景色,就像画在古宣纸上的嚼,但我已无心去欣赏这幅美景——我眼中的世界早已缩小到我们俩所在的空间里。

昙盘腿坐在我身旁,我嗅着地身上的香味。不是什么香水,而是她散发出的体十香。我竭力解释我研究的目的,滔十滔十不十绝,仿佛关于我身世的那可怕秘密的负担随着言语从我的身十体里流了出去。这个秘密或多或少算是块心病,除了范之外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而且由于他在这个任务中的角色是守护神,而不是红颜知己,我感到很压抑,因为我厌烦的报仇责任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在看来,通过透露这个闲扰着我的生活的悲剧,我达到了减轻身上压力的目的。因此,为了能完全消除秘密带来的压力,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父亲。

“他叫威廉·佛朗兹。”我说道,又赶快补充说我已经用“范”来做我自己的姓。“他的父亲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移居到亚洲,那时正是‘多美’①初期,他在西贡创造了大笔财富,配备了一批使用沼气能源的出租车队。他儿子——即我父亲——扩大了家族的影响。他投资了一系列建筑工程,可所有这些项目都赔了钱。娶我十妈十时他已陷入了财政危机,他用她的钱在岘港投资娱乐场所。于是他补上了大部分的亏空。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与马来群岛的赌十博集圈及中国台湾的竹联帮联合。结果他成了一个有势力的人物,但他的瓷金却周转不开了,没有空间施展。要是他抢到了我外公财产的控制权,他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①doimoi,在越南语中是革新的意思。“多美”革新,是在1987年由当时的越共总书记阮文灵拟定的革新政策,推动了越南的经济发展。】

“可这都太客观了。”昙说道,“你自己完全不记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模模糊糊有一点儿。”我说道,“从我能搜集的全部赛料来看,他从未对我有太大兴趣……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潜在可利用的工具。事实上,我也几乎记不得十妈十十妈十了。只是偶尔,我仿佛看到她站在一扇窗户边,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在唱歌。我有一个她长相的笼统印象,别的就没什么了。”

昙的眼神瞟向河边,一些村里的孩子在沿着河岸互相追逐着,一艘撑着黄色帆的货船拐过河湾,驶入视线。

“我很惊讶,”她说道,“只记得他们的经历却不记得他们本人,那可够糟的不是吗?”

我猜她在想念她的双亲,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上传人的智能这种事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怕自己显得太愚蠢。

“只要我想就能随时见到十妈十十妈十爸爸,”昙低头盯着草地说道,“我可以去世界上任意一个索尼办事处,输入密码召唤他们。他们出现时与原本的他们惟妙惟肖,但我知道那不是他们。他们说话的样子……还是跟过去一样。但某种东西失去了,某种十精十神或者某种特质。”她瞥了我一眼。和她美丽的黑眸对视,我感到一阵眩晕,几近飘飘欲仙。

“某种东西死了,”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的!我们不仅仅是电子脉冲,我们不能被吸十入一台机器而生存。某种东西死了,很重要的东西。一进机器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彩色的影子。”

“我没有多少接触电脑的经验。”我说道。

“但你体验过生命!”她轻十抚十着我的手背,“你感觉不到在你体内的生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灵魂吗?我不知道……”

我似乎感觉到了她所说的那样东西在我胸膛内跳动,热血沿着一条难以理解的路线穿越全身,涌遍大脑和身十体,存在于体内的呼吸通道如同一支长笛,吹奏出短暂而优美的生命音符,一种独特的音调,然后散人空气的海洋中去。无论何时,只要我一想起昙那天早晨的样子,就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震撼心灵的东西,短暂与永恒同时盘旋在我所占的空间中。

“这个话题过于严肃了,”她说,“很抱歉,我思念父母有些过头了。”她将长发甩到背后,嫣然一笑。“你会下象棋吗?”

“不会。”我承认道。

“你必须学会!要是你想对抗你的父亲,棋艺会有所帮助的。”一抹后悔的神情浮上她的脸庞,好像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措辞,“即便你不会……我的意思是说……”慌乱之中,她挥了下手想驱散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是开玩笑。”她说,“我会教你的。”

我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棋手,因为我被老师搅得太过心烦意乱,而没有用心听她的教导。但我还是很感激这项游戏,因为通过骑士和皇后的移动,通过我的笨拙和她的耐心,通过数个小时亲密地坐在一起,我们的心灵贴近了。我们不再仅仅是朋友……从最初的谈话开始,很显然我们都乐于某天能进一步确定我们的关系。在这件事上,我居然不感到心急。我知道当昙准备好了时,她会告诉我的。我们暂时享受着一种超友谊的关系,花去我们的所有空闲时间待存一起,我们身十体上的接触仅限于牵手和亲十吻脸颊。这并不是说我总能成功地克制自己,不超越那些界限。

有一次我们躺在范的拖车顶上,仰望着星空,我终于受不住她的香味和她靠着我肩头暖意的诱十惑,用胳膊肘支起身十子,向她的嘴吻去。她回应了我,我则悄悄地解十开了她的短衫,褪去了她的胸衣。在我继续深入之前,她就挺十直身十子坐了起来,合上衣襟,给了我一个受伤的眼神,然后从拖车上滑十下去,消失在夜色里,留下我沉浸在一种沮丧、痛苦的状态中。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少,担心我让我们的关系出现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可是第二天,她表现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我比以前更想得到她了。

然而范可没那么仁慈。我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我对他外甥女做出无礼举动的——很可能只是他凭直觉觉察到了。我无法想像是昙告诉了他。无论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第二天演出结束后他走进了主帐篷,我正在那儿练十习十飞刀,要把它们投到一块画有红色人形轮廓的木板上。他问我,我对他的敬畏是否减弱到会玷辱他姐姐的女儿的程度。

他坐在第一排看台上,身十体向后仰着,双肘支在他身后的那排椅子上,带着嫌恶的神色盯着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激怒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掷出了一一十柄十飞刀,它扎在了人形轮廓的手臂和腰部之间。我走向木板,猛地拽下刀,背对着他说,“我没有玷辱她。”

“但你肯定想干那事。”他说道。

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旋过身十子,对着他吼叫:“你没年轻过吗?你没恋十爱十过吗?”

“恋十爱十。”他发出干瘪的笑声,“如果你在恋十爱十,也许你愿意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

我本想告诉他我对昙有什么样的感觉,向他解释说我从她身上找到了安全感,以及各种微妙的感觉,解释说我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我眷恋她的身十体,但我想对她说些赞美的话,让她快乐,帮她从偶尔的颓丧、悲伤中摆脱出来,也想让她滤除掉我身上的悲伤——我知道这对我们俩来说正合适。但我太年轻,又过于生气,因而没有很明白地说出这些事。

“你十爱十你的母亲吗?”范问道,在我回答之前他又说道,“你清楚自己对她只有一点儿散碎的记忆。当然,还有一个梦。可是你却选择了遵从那个梦的指示,穷其一生去实现你母亲的愿望。那才是十爱十。你怎么能拿你对昙的着迷与之相提并论呢?”

我感到一阵挫败感,惆怅地将目光投向胀起的灰白色帐篷顶,看着最高处姬和金每晚悬吊在上面的金属环。当我再次把目光转向范时,看到他站起身来。

“好好想想吧。”他说道,“到了你能以同样的程度重视昙,那……”他用手指做了个轻蔑手势,暗示这是个不大靠得住的期望。

我转向木板,擎起一把飞刀。目标突然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魔鬼,一个长着木纹和血红皮肤的危险家伙。当我缩回手臂准备掷出飞刀时,我把对范的怒气同对控制了我生活的未知力量的愤怒凝聚在一起,然后将飞刀扎死在了红色人形的脑袋中央——掷出这一刀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朝旁边一瞥,我惊奇地看到范正在入口处看着我。我本以为他发完了牢十騷十就已经回他的拖车了。他在那儿站了几秒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不过我觉得他有种挺高兴的感觉。

昙干完自己的活后,就会帮我做杂务:喂养异兽,打扫它们的笼子,虽然她并不喜欢陪伴少校,但还是帮我照顾他。我必须承认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去看他了。我依然对他感到反感,尽管我仍旧对他过去的细节十分好奇,但他的十精十力大不如从前,靠近他变得更难。他常常坚持着要讲“浴火红玉”的故事,但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陷入恐慌和悲痛,中断叙述。看起来这是一个他现编的故事,并非别人教他去作表演的,现在他的脑子不能再编故事了,只能说些零碎的片断。

但一天下午,当我们在他的帐篷内做完活计时,他又开始讲那故事。这次是从他先前老是不能讲下去的地方开始的,而且是用演出时那种毫不迟疑的深沉又粗糙的声音讲述。

“进入十月,”他说道,“降雨减少了,蛇整天待在洞里,蛛网上不再像雨季时那样挂满牺牲品。我开始有某种不祥正浮上水面的预感,当我把这种感觉报告给我的上级时,他告诉我根据情报,敌人的活动将开始频繁起来,预计敌人会在越南春节期间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但我对自己的感觉和情报都没给予真正的重视。我是名士兵,六个月以来碌碌无为,只是蹲在碉堡里巡视覆盖着红土和有刺铁丝网的荒地。我渴望着一场战斗。”

他端坐在一堆棕榈叶子上,沐浴在一抹微弱的光线中——为了通风,我们让部分帐篷预敞开。这些叶子看上去就像一座飘浮在黑晴空间中的小岛。而少校的灵魂已经被宇宙之火所烧焦扭曲,被放逐到永恒的虚无之中。

“十四号晚上,我做完了例行巡逻,回碉堡休息。我坐在桌旁边喝着威士忌酒读一本平装小说。过了一会儿,我放下书开始给妻子写信,写关于纪律的沦丧,我对敌人的恐惧,对战争演进方式的憎恶。我告诉她我有多么地憎恨越南。普遍存在的腐败,南越政十府的愚蠢。鱼肉沙司的糟糕味道,有毒的丛林植物。这块讨厌的地方变成战场太长时间了,显得毫无价值。我继续大口喝着酒,酒十精十消除了残余的禁忌。我告诉了她关于越南军队变节和渎职的事,还有我们身边那些自称将军的蠢货。

“我一直坐在那里写,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搅得我心烦意乱。我无法肯定那是什么。接着传来一声巨响……抑或是一下震动。我知道出事了,于是离开桌子走进通道,听到了哭叫十声,后来传来轻型武器开火的爆炸声。我抓起步槍冲了出去,发现越共出现在铁丝网内。在周遭的灯光中,我看到许多身穿黑色宽松衣裤的小个子男十女四处乱窜,他们手中端着武器,槍口喷十射着白色的火星。我撂倒了几个,但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没有惊动岗哨就穿越了铁丝网和雷区的。不过,当我继续战斗时,我发现一个人的脑袋突然冒出了地面,马上意识到他们挖了地道。整个平淡无事的夏季里,他们就像白蚁那样偷偷摸十摸地在地面下忙碌着。”

在这一紧要关头,少校再次受到情绪崩溃的折磨,我早准备好花费一番力气帮他恢复神志。可昙已经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叫道,“马丁?马丁,听我说。”

没人叫过少校的教名,除了那个把少校介绍给观众的人。我毫不怀疑上一次有女子亲切地称呼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听到昙的呼喊,突然停止了颤十抖,似乎背叛了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他惊讶地盯着昙,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又消逝了。

“你来自哪儿,马丁?”她问道。

少校用一种迷乱的音调答道,“奥克兰……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不过我生于圣克鲁兹。”

“圣克鲁兹。”昙清脆地拼出了这个名字,“圣克鲁兹漂亮吗?听起来是个美丽的地方。”

“是的……它还真的挺美。离小镇不远就是古老的红杉林。那儿还有大海。沿海一带真的很美。”

令我惊奇的是,昙和少校开始进行一次尽管过于简单却很连贯的对话。我记得他以前从未用这种方式讲过话。他的语法有些错误,发音也带有很重的口音。我想昙十温十和的方式肯定触及到他已经扭曲的内心深处,那里既不属于存在于潜意识里的真正的马丁·波耶特,也不属于一个薪出现的人格。听他谈论诸如多雾的天气、爵士乐和墨西哥美食等平淡的话题是很古怪的,他说在圣克鲁兹能尽情地享受所有这些。尽管他脸上已经出现了惯常的神经十性十痉十挛,但同时也显现出一种新的平静。不过,这种状态当然并不持久。

“我不能,”他说道,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摇摇头,牵动了遍布在脖子和肩膀上的皮肤皱褶,“我再也不能回去了。我不能回到那儿了。”

“别难受,马丁,”昙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会陪着你,我们……”

“我不想让你们待在这儿。”他把脑袋缩进肩膀,脸被一堆皮肤盖了起来,“我得回、回去重卓(做)我那时卓的事。”

“什么?”我问他,“你当时在做什么?”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有节奏的哼笑声——这种笑声持续了特别长的时间,已经不单纯是高兴的表示了。音量不断增强,变成了一种不稳定的音调。

“我总算把它全弄齐(清)楚了,”他说,“那就是我在卓的。你们现在应开(该)走了。”

“你弄清楚什么了?”我问道,被一种可能十性十激起了兴趣,也许少校的十精十神并不混乱,当然事实也未必如此。也许他表面的语无伦次只不过是其思想浓缩后的副产品,就像一束日光聚焦在书页上便会有烟冒出来。

他没回答,昙碰碰我的手,示意我们该离开了。

当我猫腰穿过帐篷帘子门时,少校在我身后说道,“我不能回那儿去了,我也不能再在这儿了。那我能去奈里(哪里)呢,涅(你)知道吗?”

少校这番口吃不清的话的确切意义并不清楚,但将某种东西注入了我的体内,再度唤醒了我已经被研究和昙的介入而搁置一旁的内心冲突。我刚来“绿色星星”生活时,尚处于一种情绪不稳定的阶段,恐惧、困惑以及对十妈十十妈十的渴望相互十交十织。我平复好这种情绪后,我被那种已经失去了立足之地的感觉所烦恼,但是这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我被踢出了家门,不过我总会这么想。我情绪的十騷十动仿佛是密布的十陰十云,已成为我生命中恒久的负担。这部分取决于我的血统。虽然与拥有越南母亲和美国父亲的孩子(他们一度被称为垃圾儿童)相关的丑闻已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失了,但它并未完全消散,无论马戏十十团十十旅行到哪里,我都能证实这是真的。我遇到过一些过于注意我较浅颜色的皮肤和眼睛形状的人,他们对我表示轻蔑并与我保持距离。进一步激起这种忧虑的是我来与范共同生活之前那些年的些许记忆。昙一提到她的童年,就能说出朋友、生日、舅舅和表兄妹、去西贡的旅行、跳舞等许许多多的细节,我却没有这么多类似的记忆。我猜是因为我十精十神上受过严重的创伤。尽管十妈十十妈十是为了我好才遗弃我,但这个行为对我的打击严重到打开了我的记忆宝库的闸门,里面的内容就此遗失。这一点以及我离开家时才六岁的事实,使得我没有时间去积累像昙那种真实可信的连贯的记忆。不过,弄明白了记忆问题,也不能减轻我的不安,我又开始坚信要是曾截断我过去的捉摸不透的意外不再降临,我将永远也找不到治愈记忆断层的方法,也许只有抑制症状和掩饰病症的药物——而那只是掩饰,问题会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我被它十逼十疯,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感觉自在。

我无法治愈这种焦虑,除非让自己把更多的十精十力投入到学十习十中去,而伴着学十习十强度的增加,愤恨也日益增长。我坐在范的电脑前,盯着父亲的照片,想像着解决我们之间纠葛的暴力方式。我拿不准他是否能认出我。我长得像十妈十十妈十,与他鲜有相似之处,对我来说真是感激这种遗传的厚赐,因为尽管他令人印象深刻,但并不英俊,身高大约六英尺半,照最近的医疗报告来看,他体重二百六十四磅,感觉不像是胖人,但绝对是个壮汉。他大方脑袋上的头发剃得很于净,左颊上文有帮会徽记——一条飞鱼的蓝绿色刺青,被三个小刺青同绕着,这代表与他有牵连的多个帮会。他后颈那里装有一个椭圆形的银盘,有许多端口,能让他直接与电脑连接。每当他摆姿势拍照时,竭力想做出一副骄傲自大的表情,但他的眼睛(灰蓝色)、鼻子和嘴都很小,与他的大脸盘对比鲜明,这使得它们表现个十性十和情绪的能力很有限,倒更像是透过望远镜观察一颗遥远行星的那种感觉,结果表情显得呆板拘谨。而在少数社十交十场合的照片中夸在不同相貌出众的女伴陪伴下,他却总是明显地兴奋异常。

他在西贡拥有一栋古老的法国殖民时期的大屋,但他大部分的时间却是在平圻的宅院度过。平圻是个四季如春的小镇——始建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原本是为那些十性十取向不符合当时社会道德的富裕的越南人提供安逸幽静的住所。现今的越南政十府——即使不涉及它的十性十道德观念——变得很离奇,拥有有趣的历史,就好似一个出奇整洁得令游客们感到好笑的野生动物园。以政十府的标准来看,这个小镇没有任何理由再存在了,然而它并没有消失。村民由一些有地位的同十性十恋者组成,他们定义潮流、树立时尚并掌握着重要的政治力量。尽管他们坚持严格的排外主义,虽然我相信父亲的双十性十恋在很大程度上是追求事业和地位所致,但他还是设法靠欺骗和贿赂的方式住进了平圻,这令我得以确定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地方。

他在平圻拍的照片最令我气愤——我痛恨看到他喜笑颜开。我会一直盯着那些照片看,似乎我的愤怒会慢慢聚成一束闪电,摧毁我盯着的任何东西。我想,做出杀死他这个决定是很容易的。仇恨和往事,他残暴贪婪的往事,促使我坚定了这个想法,形成一种不可磨灭的十精十神动力。时机一旦到来,我就要为十妈十十妈十报仇,争得我的遗产。我很清楚如何完成这个任务。我父亲并不惧怕比他弱小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站出来反对他,他们会成为恐怖报复的对象——但他认定想抵挡更为强大的人策划的暗杀是徒劳的,所以说他的安全措施虽很好,却并非无懈可击。另外,我地位的特殊十性十暗含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如果我能杀了他的话,我将借此变得比他或他的任何同伙都更强大。因此,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开始计划在平圻和西贡对他进行暗杀,我绘制图表仔细分析这两处宅院的安全系统。但在策划他死亡方式的中途,我突然失去了方向,困为各种为杀死他的决定服务的条件发生了变化。

我十七岁生日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拖车里十操十作着电脑,这时范走了进来,他先是轰走了在我对面椅子上睡觉的虎斑猫,然后小心地弯腰坐下。他身穿破旧的灰白色开襟羊十毛十衫,老式的条纹裤子,手上拿着一个薄薄的镶有塑料边的文件夹。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追踪着父亲经每一笔由银行进行的资金周转的去向,所以对范的出现只是点头示意。

他静坐片刻,最后说道,“打扰了,你能不能发发慈悲,给我一分钟时间。”

我意识到他生气了,但我早已在气头上。倒不是说我在生父亲的气,而是我开始对范产生厌恶之情,他冷冷的态度,他的无礼——他不尊重我,却要求我尊重他——都让我觉得他十分讨厌。

“你想干什么?”我甚至抬头看一眼他。

他把文件夹摔在桌子上,“你的计划有大麻烦了。”

文件夹里装着一个名为冯安阮的妩媚女子的人事档案,我父亲雇了她做保镖。大量数据表明她相当专业,熟悉各种武器,应变能力极强——这极不寻常,她可能专为她的职业做过基因改造手术。依照文件来看,她的感官十分敏锐,能觉察出大脑十温十度曲线的变化,血压、心率、瞳孔放大、讲话的细微改变,以及所有能暴露潜入者刺客身份的蛛丝马迹。关于她个人生活的情报非常不足。虽然是越南人,但她生于泰国,在某秘密安全局的大墙里长到十六岁,她在那里接受的训练。最近五年,为多位东家服务,共杀了十六名男十女刺客。几个月前,她付钱解除了与安全局的合约,并与我父亲签订了长期合同。和他一样,她也是个双十性十恋,她的大多数伴侣都是女人,这点也同他一样。

我从文件上抬起头瞥了范一眼,发现他正用一种旁观的神态观察着我。“好了,”他说,“你怎么想?”

“她长得不赖。”我答道。他抄起手,厌烦地哼了一声。

“好吧。”我合上文件,“我父亲在加强他的守卫,说明他预见到要有大事发生,正为剥夺我继承权这一天做准备。”

“这就是你能从文件中得出的全部信息?”

从外面传来笑语声,有人走过并渐渐远去了——我猜是梅和川。这是个凉爽的夜晚,空气中有厚重的雨水气息。门被啪地一声吹开了,我能看到夜幕和稀薄的雾气。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

“动动脑子不行吗?”范把头倾向前,闭上了眼睛——这是他通常表示生气的动作,“冯需要一大笔钱才能从安全局那里脱身。至少需要几百万。她的工钱很高,可即便她生活得再节俭也要花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攒够那笔款子,更何况她并不节俭。她从哪儿能得到这么大的数目?”

我想不出了。

“当然是从她的新东家那里。”范说道。

“我父亲不会有这笔额外的钱。”

“可看上去他有。只有非常富有的人才能雇得起像冯安阮那样的保镖。”

我暗自估算了一下父亲名下的所有财产,但却想不出哪里有这么一大笔现金。

“这笔钱肯定不是你父亲做生意的钱。”范说道,“我们对这些产业了如指掌。因此我们怀疑这笔钱不是他偷来的,就是胁迫别人偷来的。”那只猫跳进了他怀里,开始蹭他的肚子。“要多动脑子,”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的事是我相信已经发生了的。他骗取了本该你继承的财产。但它数目太大了无法由个人掌管,肯定十交十给了政十府保管,因此很可能他成功地贿赂了某位主要官员。”

“你无法确定这一点。”

“确实不能,但我打算联络一下政十府里的朋友,建议对遗产进行调查。如果你父亲做了我所怀疑的事,这样起码还能亡羊补牢一下。”那只猫赖在他怀里,他摸了摸猫的脑袋,“不过遗产并不是问题。即便你父亲从中偷了钱的话,他也不会拿走超过确保这名女子为他效劳的必要费用。否则给他这种机会的那个人,”他比画了一下文件,“将会被发觉其他支出证据。所以还会剩下足够多的财产让你成为有财势的人。冯安阮的确是个问题,你不得不先干掉她。”

一只夜鸟唧唧喳喳的叫十声刺破了宁静。有人拿着手电走过拖车停靠的草地,光束穿透了层层迷雾,扫过灌木和斑驳的草地。我觉得不论这个女子如何能干,她还是不会造成太多的麻烦。

范又闭上了眼睛,“你还没亲眼见过这类职业高手。他们无所畏惧,对待工作尽心尽力,甚至衍生出了能感受雇主异样的第六感,与他们的雇主休戚与共。你需要谨慎小心地对待她。”

“也许她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稍停片刻我说道,“或许是我实在太笨了。我本该让这一切顺其自然,在‘绿色星星’终老一生。”

“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做。”

范的表情仍不失克制,但显得很是僵硬,我敢说他是太震惊了。

我让电脑休眠,然后向后一靠,跷起一条腿,放在桌子边上。“别再掩饰了,”我说道,“我知道你想让我杀了他。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

我等着他的反应,可他没有吱声。

我说道,“你是我十妈十十妈十的朋友——我猜这是个足以希望他死的理由了。但我从未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你给予了我……所有的东西:食宿和生活目标。可一旦我打算谢你,你总是马上否认你对我好,让我不要谢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害羞,因为你在表达任何一种感情时都显得局促不安。但现在我要推翻这个结论。你发现了我的谢意,却显得对此厌恶、反感……或者尴尬、为难,那可不是羞怯应该采取的方式。这就好像……”我费力地搜寻着合适的措辞,“就好像是你有某个痛恨我父亲的原因,但却不能告诉我。要么这是你羞于承认的原因,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许某个你所掌握的情报让你对整件事有另外的看法。”

与他坦白一切既使人愉快也令人害怕——我觉得自己似乎触犯了禁忌——说完这番话后,我就只能气喘吁吁、神情恍惚了,根本无法确认自己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尽管在我讲的时候认为自己每句话都说得很正确。

“很抱歉,”我对他说,“我无权质问你。”

他想做个无所谓的手势——这是他跟别人十交十谈得不够舒畅时的十习十惯动作,但突然停了下来,抱起了那只猫。“不管我们之间的地位悬殊多么大,我和你的母亲非常亲近,”他说道,“和你外公也是如此。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家庭,就拿他们做了替代品。可他们死了,一个接一个……你知道,是你外公的存在以及他的财富保护着你母亲,一旦他去世了,你父亲就毫无顾及地虐十待她。”他从唇边猛地呼出一口气,“随着他们的死去,我也就失去了我的身心。我已经失去太多了,无法再承受这种悲恸。我放弃了整个世界,也抗拒着自己的情感。实际上,我自闭了起来。”他用手抚十着前额,遮住了眼睛。我能看得出来他心烦意乱,这使我感觉很糟,是我重提这些伤心的往事再次伤害了他。“我知道你曾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继续说道,“你没得到父母的疼十爱十而成长起来,这是很残酷的环境。我希望能改变它,我希望以自己能做到的方式去改变,但这种想法是在以我自己为赌注,可能要第三次从我身上夺去所有……那是无法忍受的。”他的手开始颤十抖,然后紧紧地攥成拳头,压在鼻粱上,“这就是应该向你道歉的我,原谅我吧。”

我明白他并不需要请求原谅,我对他既尊重又敬仰。于是有股想告诉他我十爱十他的冲动,事实上,我也那么做了。我现在相信他已证实了对我的十爱十,因为他十爱十我的亲人,他想要完成十妈十十妈十的心愿。为了能让他从悲痛中摆脱出来,我请他讲讲关于我外公的事,我差不多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他曾在商业界取得的辉煌成功。

范看上去被问题惊呆了,但调整了一下情绪后,他说道:“我无法保证你会赞同他。他是个强人,为了实现他们的目标,强人:总是要比常人牺牲更多宝贵的东西。但他很十爱十你的母亲,他也十爱十你。”

这并非是我想知道的细节,但很明显范仍被情绪所左右,我决定最好留他单独待一会儿。在走过他身后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骤然一抖,就像是被这种接触灼伤了,我以为他会对我的触十摸有所回应。然而他只是点点头,喉咙里哼了一声。我在那儿站了片刻,希望能想出点儿事说说,结果我只是祝他晚安,随后走进黑暗去找昙。

这次谈话后大约一个月,在头顿的一个海滨小镇上,一天清晨,戴特与范吵了一架,尔后离开了戏十十团十十,我被迫当天晚上扮演詹姆斯·邦德·科奇斯这个角色。尽管我以前同戴特一起表演过,但想到要在观众面前表演完整个节目让我有些焦虑,但我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昙把戴特的燕尾服改小了一点儿,我穿起来漂亮多了,她又帮我在脸上画了印第安人的图案;当范站在我们独特的马戏场中央,通过麦克风赞美着我传说中的英勇,介绍我出场时,我大步走进充盈着黄色灯光的帐篷内,锯屑和兽粪(一只小兽在我们到达现场前曾到这里来吃草)的十温十暖气息扑面而来,我高举着胳膊,挥动着系在短十柄十斧和飞刀上的飘带,享受着欢呼。整个七排座椅都爆满了,观众由景点工人、渔夫及其家人组成,其中还有少数旅行者(主要是徒步旅行者),还有一群肥胖的俄国女人,她们是由矮小的越南人蹬三轮车从距海滩很远的一家旅馆拉过来的。

观众们兴致正高,这要感谢刚刚表演的一场滑稽剧,昙扮演一个乡下女孩,川则演一个农村小丑,无可救药地十爱十上了她,他的欲十望通过一根伸缩杆反映出来,这根杆能弹出去十四英寸长,就系在松大裤子的胯部。

梅穿着一件坠满金属片的红色衣服,曲线被勾勒得玲珑有致,她以手脚伸展的姿势站在木板前,人们立刻安静下来。范坐在马戏场中央的一个木凳子上,切换了背景音乐,古老的詹姆斯·邦德电十影主题曲。我向观众们展示着飞刀,转身瞄了木板一下,然后向梅掷出飞刀,将它结结实实地扎在她头上一英寸的木头上。

头四五下都完美极了,描画出了梅的头和肩膀。每一次飞刀扎入木板,观众们都发出惊叹之十声。现在我无比自信地在转网躲闪中掷出一把把飞刀,配合着主题音乐装作躲避槍击,弯腰屈膝、收腹挺身、蹿蹦跳跃——可是一个疏忽,我大力快速掷出的飞刀离梅太近了,刺进了她手臂上方。她尖声大叫,从木板前捂着伤口蹒跚着躲开。片刻后她冷静下来,痛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入口跑掉了。

观众们都吓晕了。范一下跳了起来,麦克风在他手中直晃。

有那么几秒钟,我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夸张的音乐如同一副栅栏将我全然隔离开来,当川关上音乐时,栅栏才轰然倒塌,我感到上千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我无法抵挡这种注视,跟在梅身后逃进了夜色。

主帐篷立在沙丘顶上,从那里可以远眺海湾和蜿蜒的沙滩。这是一个十温十暖、多风的夜晚,当我从帐篷里跑出来时,长满蒿草的沙丘被一阵狂风吹过,扬起沙尘。

在我身后,范的大叫大嚷盖过了狂风呼啸和巨十浪十拍岸的声音,他在劝观众们留在座位上,节目马上继续。

月亮几乎是满月,但躲在云后,给云山镶嵌上了银边。我起初并没有找到梅,后来月亮穿破云雾,给黑色的水面铺上一条银光闪闪的道路,轻十触着波光粼粼的层层十浪十花,映亮了沙子,我发现了梅——靠她红色的服装认出来的——还有另两个人出现在下面大约三十英尺远的海滩上;他们在照料她。

我从沙丘表面遛下去,滑十进了松十软的沙子,结果摔倒在地。当我拔十出脚时,我看到昙奋力地顺斜坡向我跑来。她为保持平衡抓住了我燕尾服的领子,差一点儿让我再次跌倒,我们歪歪斜斜地撞在一起,彼此抓着对方才站稳。

她在衣服上套了一件尼龙夹克,这件夹克与梅的那件区别甚小——昙的这件绣有一只装饰着银星的蓝孔雀。她闪亮的头发垂在颈后,水晶耳环在耳十垂上闪闪发亮,黑色双眸烁烁放光。她看上去就像是光组成的,这种幻象随着乌云重新遮住月亮而慢慢消散。不过最震撼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貌。我总想弄明白她是如何表现出各种美的形态的,从清纯的女学生到十性十感女子,再到大家闺秀,现在这个闪亮的化身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仿佛这位世界女神恰恰只为这个时刻而存在……不,她的冷静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它包围着我,穿透了我。甚至在她说话之前——她没有提及在梅身上发生了什么,仿佛那并不是可能致命的事故,不会破坏我的信心,让我一拿起飞刀就想退缩——甚至在我被她仿佛一切正常的冷静态度说服前,它就已经包围了我。

她说那只是常有的小问题,现在我们该回到帐篷中去,因为范快要没笑话可讲了。

当我们爬上沙丘顶时,我呢喃道,“梅……”

可昙截过话头,“那不过是擦伤。”她拉起我的胳膊,带着我向入口走去,步履轻快、从容。

我觉得像被施了催眠术——不是被诱人的声音或者来闻摆十动的发光物体所催眠,而是是被一种流动的时间的脉动,一种宇宙的背景韵十律所催眠。

我浑身充盈着异常的镇定,把自己与人群和劲爆的音乐隔绝开来。似乎我并没有在掷飞刀,而只是把它们放在适合它们的位置,旋转、猛地把它们弹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它扎中了木板,形成一个钢刀围成的人形,只比置身其中的那个柔软的褐色肉十体和其孔雀蓝绸衣稍大一点儿。

戴特也从未得到如此的欢呼——我想人们相信梅的受伤是已设计好增加悬念的恶作剧;当昙和我深鞠一躬,然后一起走出大门时,他们的欢呼长久不息。刚一退到外面,她就贴向我,吻了我的脸颊,并说她一会儿再和我见面。然后她离开我向帐篷后方走去,赶最后一个节目。

通常这时候我该去帮帮少校,可是我那时一点儿也没有这种心情。现在少了昙令人宽慰的影响力,我仍对伤害到梅难以释怀。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上沙丘顶。最后走到一条长满蒿草的水沟。我坐在草地中,望着蜿蜒的海滩。

沙地向北延伸了十五米远,然后地势从这里开始向上,成了一座布满植被的矮山。大树半遮着一排有斜坡瓦顶和开放门廊的小屋,它们距海很近,从窗中溢出的如瀑布般的黄色灯光照亮了下方的碧波。高悬在空中的月亮失去了银色的光辉,像是一块掺杂有熏黑斑点的骨灰瓷,月光下的成排椰树就像守卫着河道的嵌有利齿的城堡,掩映其中的是来观看我们演出的旅行者所住的旅馆。我能认出在它前面照得很亮的月牙形沙滩上来来回回的蚂蚁般的人影,听到微风送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远处,水面有如墨染。

我的思绪没有转到有关梅的事故上去,而是想着与昙的合作表演。动作飞快地闪过,急速的飞刀和灯光,我现在仍能回忆起那些细节:两指间金属的凉意,舞台边焦虑的范,翻着跟头扎在昙两十腿问空隙的短十柄十斧刃上映着的火光。不过,最重要的记忆是她的眼睛。它们看上去像是在发射指令,十精十心安排着我的行动,它们是那么有说服力,甚至令我觉得就算我的准头有误她也能够偏转刀锋。凭我对她的感情投入,我绝对相信——即便我们从未讨论过——我们未来会在一起,而且我相信她拥有能控制我的力量。确定这一点并不困难,不过略微有些讨厌,我们无法平起平坐的想法打击了我,如果只由她来控制我们关系的各个方面,我们的关系不会长久的。可一旦得出这个结论,我的思绪便松十弛下来,陷入了沮丧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长时间,这时昙沿着海滩走来了,拨十开了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她身穿一件男式短袖衬衫,一条宽松闲适的短裤,带着一块毯子。我借助草地躲着她,挤在地上的一个缝隙内,虽不太舒服但可让我容身了,我等她走过这片草地。可她却停了下来,喊着我的名字,我条件反射十性十地答应了。

昙发现我后止住了脚步,来到我的身边,她说,“你跑得太远了,我都没把握能找到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昙在沙地上铺开毯子,拉着我坐下来。风开始一阵阵地从水面上吹来,她打起了哆嗦。

我问她是否愿意披上我的礼服夹克。

她说,“不。”接着双十唇紧闭,突然从我身上移开目光,侧身转向一旁。

我以为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令她困扰的事,这令我忐忑不安,没有马上注意到她正在解十开衬衫。

她脱掉衣服,很快把它十十团十十成一十十团十十,然后放在一边。她扭头与我对视。

我本以为平日里她的那种镇定恢复了——我几乎能看出她镇定自若——可接着我意识到她的这种冷静并不是她所独有的,而是我们共有的,是一种我们彼此信任的产物。在主帐篷里发生的事并不足她控制我,把我从惊惶失措中拯救出来,而是将我们的力量结合起来,驱除了恐惧。就像现在一样。

我吻着她的嘴及她娇十嫩的十乳十房,狂喜于上面的汗所带来的略咸的味道。然后我拉着她躺在毯子上,进入了她的体内,尽管还很笨拙,且带有刹那的不安,但不知为何既狂野又纯洁,这是两年来的渴望和未言约定的自然高十潮。后来,我们彼此挤十压,如胶似漆,不断进发出激十情,十温十暖火热的身十体低语着古老然而决不缺少新奇的悄悄话和誓言,诉说着长久以来未说出口的事情。我内心决定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这不是种十抽十象的想法,不单单是男人面对新的责任产生的本能反应,我不否认我也有使用暴力的念头——十性十十爱十与暴力来自同一个源头——但这是经过了仔细的考虑后得出的结果,我必须战胜种种考验,必须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而流血,这个世界是充满危险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是会为了夺取利益而犯下杀妻罪行的,也有人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得不弑父。

破晓时分,云层又闭合起来,河面风息十浪十静。偶尔会有一丝微弱十陽十光刺透十陰十霾,把水面映得闪闪发亮,如同一大片刚刚刷上灰漆的天空。

我们爬上沙丘顶,拥抱着坐在一起,不想回马戏十十团十十去,不想破坏对昨晚长久的回味。没有生气的草地、没有活力的海水和死气沉沉的天空,给人一种时间本身已然静止的错觉。旅馆前的海滩上还堆满了被人丢弃的垃圾碎片。

你也许会以为我们结合了,世界上其他的人就不复存在了吗?不,很快我们便看到川和梅穿过沙丘向我们走来,金和姬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她们都身穿短裤和衬衫。

川带了一个网状的购物袋——他正晃晃悠悠地爬上来,被沙子绊得踉踉跄跄——袋里装着矿泉水和三明治。

“你们这俩小孩儿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似乎热心得过头了。

梅用胳膊戳了一下他,川来回瞄了我们两眼后,似乎突然明白了情况,不由得一脸震惊,忙用手捂住了嘴。

姬和金哈哈地傻笑着,蹦蹦跳跳跑上海滩。

梅用力拉了拉川的衬衫,可他不理睬她,在我旁边蹲下十身来。“我打赌你已经饿了。”他说道,胖乎乎的脸上咧开了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他把一个用纸巾包着的三明治塞给我,“好好吃吧!你也许马上要用力气了。”

梅朝昙那边歉意地看了一眼,在川身边跪下来。她拆开三明治外面的纸,又打开两瓶汽水。

梅盯着我看,皱了皱眉,晃晃她的胳膊又摇摇食指,仿佛在逗十弄一个淘气的小孩。“下次别再跳得那么使劲了。”她说道,然后假装在一块三明治上撒了些东西,“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在你的食物里加点儿特殊调料。”

川盯着昙瞅了一会儿,又看看我,咧嘴哈哈笑着,不住地点头。最后,昙大笑着把他推倒在草地上。

下面的水边,姬和金带着少女那种特有的笨拙在往海里扔小石头。梅一叫她们,她们就跑了过来,辫子来回甩着。她们一下子扑倒在草地上,然后扭着身十子坐了起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

“不要吃得那么快!”梅警告道,“你们会噎着的。”

妹妹金朝着梅努努脸,把半个三明治硬塞十进自己嘴里。川噘十起了嘴,弄得嘴唇都快要碰到鼻子了,金哈哈大笑,把面包和炸鱼都喷了出来。昙告诉她这样太不淑雅了。两个女孩马上坐直了身十子,细嚼慢咽起三明治来——只要昙一跟她们讲要淑女些,她们就会收敛很多。

“除了鱼肉的三明治你们没带别的来?”我问道,检查着我手中三明治的夹馅。

“我们本该带些牡蛎来,”川说道,“也许再来点儿犀牛角,一点儿……”

“那些东西是为你这种老家伙准备的。”我对他说道,“至于我,只需要点儿花生酱就可以了。”

我们吃完饭后,川往后一仰,头靠在梅的腿上,讲了一个会说话的蜥蜴的故事,它被一个农夫误认为是佛陀。金和姬拥在一起睡着了,自打吃完东西她们就昏昏欲睡。昙斜靠在我臂弯间,任我抱着她。然后那种感觉就又来了,并不突然,而是逐渐在心中滋生的。我犹如陷入沉思,就像整个身十子浸入了一个十温十暖的浴池,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所有我所能记得的生命里——感觉回到了家。这些人就是我的家人,那是一种将所有的日子都浓缩后压在我身上的错乱感觉。我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昙的秀发中,试图保持这种感觉,将它密封在我的头脑里,以便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两个穿T恤和泳裤的男人沿着海边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他们到了沙丘边,爬上了我们坐的地方。他们两个没比我大多少,从他们肥胖又细十嫩的脸来判断,我猜他们是美国人。当两个人中较高的那个说话时这个判断被证实了。

这家伙有个大下巴,数百颗白珠子在他长长的黑发上编成了许多珠串,他外表显得凶悍,他问道,“你们几个是在那个帐篷里表演的,对吗?”

梅不喜欢美国人,对他不屑一顾,而川则十习十惯于把他们视为潜在的收入来源,便告诉他我们确实是马戏十十团十十的演员。

姬和金悄悄低语着,嘻嘻哈哈地笑。

川问那个美国人的朋友——皮包骨头,珠子稀疏,目光呆滞,嘴唇微张,他头上还戴着一个复杂的耳机——是做什么的。

“滑翔运动。我们是来做滑翔伞运动的……要不是这儿不断有风的话,计划也不至于一十十团十十糟。我真该把他留在屋子里,可他十妈十的全乱了。他不想颠坏屁十股。”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块儿塑料片。这块塑料是正方形的,上面安着一个胶状小盒,形状就像一块切割好的钻石,里面充满了蓝色液体。“想给你们的日子带来些亮色吗?”他晃晃塑料片,似乎要用好处吸引我们。然而没人接受他的提议,他耸耸肩,把塑料片塞回到兜里。他瞥了我一眼,“嘿,扔飞刀的蠢家伙……那肯定是他十妈十的计划好的表演!尤其是当你‘干掉’‘小梅花’时。”他朝梅跷跷大拇指,然后站在那儿点着头,望着大海,仿佛接收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信息。“好吧,”他叹道,“好吧。这很伤人,可值得信赖的内心告诉我,我的外国做派看上去滑稽可笑……甚至讨厌。可能我确实有些滑稽。现在我得到了恰当的启示,我不得不觉得我确曾很令人讨厌。”

川想否认这一点,梅低声地嘟囔着,金和姬看上去迷惑不解,而昙则问那个美国人他是否在度假。

“谢谢,”他对昙说,“漂亮的小十姐。我总是对礼貌的慰藉心存感激。不,我的朋友和我——还有另外两个人——在旅馆里做事。我们是音乐家。”他从游泳裤上取出了皮夹,在里面拿出一个邮票大小的薄薄的金子做的薄片,他把它递给昙。“你见过这个吗?它们是一种新式的……像是纪念品的东西。它们只能播放一次,但会给你带来一种快十感。把你的手指接在上面,直到听到声音。然后就不要再碰它了——它们会变得非常热。”

昙正要按他所讲解的去做,可他说道,“不,等我们离开再试。我能想像得到你会喜欢听的。如果你确实喜欢,今晚表演后到旅馆来。你会成为我的客人的。”

“是你创作的歌吗?”我问道,现在我对他感到好奇了,现在他变得比他刚出现时还要复杂难测。

他说是的,这是一首原创作品。

“这歌叫什么?”川问道。

“我们还没给它命名呢,”美国人说道,然后他顿了一下问道,“你们马戏十十团十十叫什么名字?”

我们几乎同时答道,“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

“太适合这首歌了。”美国人说。

两个男人刚走出听见我们这边发出的声音的范围,昙就把指尖按在了金片上,一支充满活力的音乐马上流淌出来,结构不复杂,但却是由合成器、管乐器、吉他复杂地堆叠起来的,密集地将主题和隐约的反主题演奏出来,既轻柔又很有节奏感。

姬和金站起来,跳起了双人舞。川则轻点着头,用脚打着拍子,甚至梅都着迷了,闭上眼睛摇摆着。昙吻了我,我们看到从金片上慢慢升起一股细细的白烟,而金片本身也开始收缩。事物总是不像它们看起来那样。金片是多么令人惊异啊,将各种可能十性十汇合在一起,将整个马戏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结到了一起。我们六个就是整个戏十十团十十了。第六个人是少校,而不是范。阏为即便范和我们一起工作,但他也从未真正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而尽管少校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也总是躲在帐篷里,但他就像我们十精十神角落里的一个影子……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和无法否认的事,所有这一切都汇聚在这个十精十确的时空中,一个男人——偏偏又是个不太吸引人的男人一一从一片荒芜的海滩走上前来,赠给我们一块金片,上面储存着一首以我们马戏十十团十十名字命名的歌曲,这首歌是那么准确地将平凡琐事与异国情调融合起来,刻厕出在“绿色星星”里的生活,轻烟般的音乐在这个完美的时刻响起,然后随风消逝。

随后的几个月,范可能随时都会要我告诉他有关十爱十情的事。我也许会说上几个小时,而且不会给十爱十下定义、原则或者讲一些说教的话语,而是要描述很多场景、那些瞬间的感受,还会跟他说有趣的小事。我太高兴了。尽管我天十性十十陰十郁,但我现在很快乐,甚至想不出什么词语能更好地形容我的感受。虽然我继续研究父亲,去追查他的各种活动,了解他的商业策略和社十交十影响,但我现在确信自己永远不会主动寻求与他对抗了,不会再去试图得到我的遗产。我只想生存下去,并让那些我所十爱十的人安全、远离困扰。

昙和我并没刻意隐瞒我们的关系,我以为范会因我的过错而责骂我。我甚至拿不准他是否会把我踢出马戏十十团十十——反正,我为这种可能十性十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他从未说过一个字。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对我的态度有种冷淡的味道。他常常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话,有时又拒绝和我对话一不过这表示他还不是很恼火。我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他这种冷淡。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他过于关心、十爱十护昙,也不是他接受了这种不可避免的事的一种反应。不管是哪种解释都无法令我满意。我怀疑他心头很可能有更重要的事,这件事非常重大,与之相较,我纠缠他外甥女简直是小事一桩。

昙和我成为情十人十大约七个月后的一天,我的怀疑被证实了。

正午时,我往到拖车走去。当时我们扎营在一块干净的红土地上的硬木林边,这个地方位于邦玛蜀的中部高原附近,距柬埔寨边境不远。我以为范这个时候该去镇里了,他通常在表演前花一整天贴广告,我打算趁此机会去用用电脑。可我进去后却看见他靠在桌边站着,正在叠一件衬衫,他身旁的椅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提箱。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马戏十十团十十及其所有东西的所有权的契约,以及表演执照。“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签署过了,”他说道,“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请联系我的律师。”

“我不明白,”我惊呆了,问道,“你要离开?”

他把叠好的衬衫放进提箱。“你们今晚就能搬到拖车里来。你和昙。她会把这儿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我猜你已经注意到她有轻微的洁癖。”他挺十直身,把手按在后腰上,似乎那里有些疼痛。“账目、明年的预约……都在电脑里。其他的……”他指了一下墙上的橱柜,“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儿。”

我简直回不过神来。这么说,我现在就要成为“绿色星星”的负责人了?这个想法弄得我手足无措。这个多年以来陪伴着我,我生命中至今为止惟一一个不曾离开我的人马上就要离开我,永远不会回来了吗?这也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要离开?”

他转向我,皱着眉头说道,“你非要知道?好,因为我病了。”

“但为什么你想要离开呢?我们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