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
1974年
很久很久以前,汉斯·克里斯多夫·安徒生说道,北方有一位和善、腼腆、知书达理的青年前往南方的炎热国家,那边的骄十陽十格外炽烈,影子十分黝十黑。
青年下榻的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街边的一栋宅院,有次他曾瞥见一位动人的妙龄女郎在对面的十陽十台上照料美丽的花朵。青年很想上前与那女子搭话,但他实在太害羞了。有天夜里,他身后的烛光把他的影子远远投射十到对面的十陽十台上,他“打趣地”叫他的影子不要退缩,钻到街对面的房子里去。影子真的照他的话做了,他离开青年,穿过街道,溜进宅院。
青年自然有点惊讶,不过他没采取任何行动。他带着他现在新长出的影子返回故乡。随着韶光流逝,他学到了更多知识,但却一直壮志难酬。他谈论美和善,但却无人愿意聆听。
在他步入中年后一天,他的影子突然回来了——又瘦又单薄却衣冠楚楚。
“你进了那幢房子吗?”男人开口就问他这个问题。
“哦,那还用说。”影子声称他看到了一切,但他不过是在吹牛皮。
男人知道该问些什么。“那些房间是不是好象一个人站在山顶上所仰望的星空?”
影子所能回答的只有:“是的,应有尽有。”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只不过是个影子,无法踏入前厅之后的房间。“我要是斗胆撞入少女的闺房我就会被汹涌的亮光吞没。”
不过他很十精十于威十逼十胁迫之道,是个手腕强硬、肆无忌惮的家伙,他完全控制了男人。
于是他们一起旅行,影子发号施令而那个人却屈居仆从。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因“过于洞察秋毫”而苦恼的公主。
公主发现影子不会投下十陰十影就不相信他,但是影子向她解释说那是因为那个男人才是他的影子,他不过是准许自己的影子可以独自走路。
这个解释很特别却不无道理,公主接受了影子的说法。
当公主和影子订婚的时候,男人终于奋起反抗。
他试图向公主说清来龙去脉,但被影子抢了先:“那个可怜虫疯了,他以为他是一个人而我是他的影子!”
“真可怕!”公主说道。
于是安乐死刑当即被安排妥当。在影子和公主新婚之日上,男人一命归西。
这是则极端残酷的故事,讲述以屈辱和死亡收场的疯狂终结。
这是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吗?是的。这是个讲给任何愿意聆听的人的故事。
如果你在聆听,你又听到了什么呢?
影子明确告诉我们:街对面的宅院就是美之屋,女郎就是诗歌缪斯。而过于洞察秋毫的公主显然代表着纯粹而冷酷的理十性十。但是男人和影子又是谁?这就不那么直白了。他们不是一一对应的寓言式人物,而是在梦境中同样会浮现出的象征和原始模型①。它们有多层次的重要十性十,而我只能提示一些我所能了解的层面。
男人代表了所有文明人类——博学、亲善、高蹈理想、风度翩翩,而影子却是人类在成为风度翩翩的文明人时所压制的一切。它是人被阻挠的自私自利,是他未坦白的欲十望,未脱口的咒骂,未施行的谋杀。影子是人类灵魂的黑暗面,是那些还未承认也不许被承认的事物。
安徒生要告诉我们的是这个怪物是人不可否认的组成部分,如果人想要进入诗歌的宅院就不能抛弃十陰十影。
男人错就错当他坐在窗边的时候,他没有跟随跑在自己前面的影子,反而割下影子,“打趣”地叫他独自前进。影子按照他的指示只身潜入的地方乃是一切创造的源泉——诗歌宅院,他把男人留在门外,让他停留在现实的表象上。
所以,尽管男人博才多学又心地善良却没有任何建树和行动,他砍掉了自己的根基。而影子也同样无助,他不能穿过幽暗的前厅到达光亮处。缺少彼此,他们谁也没能接近真理。
影子回到步入中年的男人身边是男人的第二次机会,但他又一次与之擦肩而过。虽然他最终面对黑暗的自我,却任由影子摆十布而不是要求平等或主导权。他屈服了,变成为影子的影子,那么他就在劫难逃。理十性十公主把他处死固然残酷却不失公允。
安徒生的残酷部分来自理十性十的残酷,属于心理上的现实主义和极端的诚实不讳,他愿意正视并接受行动造成的后果或未能实现的行动。这是安徒生身上一抹冷竣、十陰十郁的特征,也是他自己的十陰十影。影子就在那里,是安徒生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它并未主宰安徒生整个人。他的长处优势、十精十明巧妙和富于创造的才智正来源他愿意和自己的灵魂黑暗面合作互补。这就是为什么安徒生既是童话大师又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现实主义文人之一。
如今我站在这里,象理十性十公主一样告诉你们这个影子的故事对已经是45岁的我有怎样的意义。但是当我10岁或11岁第一次阅读它的时候我又懂得什么呢?它对孩子们有什么意义?他们“理解”它吗?这则故事对道德的失败做了一番苦涩、复杂的探讨,它对孩子们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知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很讨厌这个故事。我讨厌安徒生的童话里一切以悲剧收场的故事,但是这没有阻止我一遍遍阅读他的作品,也没有阻止我回忆起它们……因此在30年后的今天,当我沉思的时候,一阵轻细的声音突然在我的左耳内告诉我:“你最好把安徒生的故事挖出来,你知道的,那个关于影子的故事。”
才10岁的我当然不会去探索理十性十、压抑和诸如此类的事物。我那时既没有批判的利器,也没有不制于物的客观态度,甚至不能象现在一样控制连贯地思维,自觉意识多少不够敏锐。但是我却有相同的,或者可说是更多的无意识,或许我在那时比现在更能接近无意识的领域。而那个故事正是讲给我的无意识,我内心的未知深处听的,也恰恰是我的内心深处在回应它,并无声地、非理十性十地理解了这个故事,从中学到教诲。
伟大的奇幻、神话和传说确实犹如梦境一般:它们用无意识的语言——象征和原始模型,在无意识之间流传。哪怕它们采用文字形式,也只是和音乐的记录方式一样。它们使言辞逻辑短路,直接通达深埋在意识深处无从表达的思绪。理十性十的语言无法把它们完整表达出来,只有一个会认为贝多芬第九十交十响曲毫无意义的逻辑实证主义者才会宣称它们也同样没有价值。它们在伦理、洞察力和成长方面不仅意义深远而且有用——或说是实用。
用白昼的语言勉强来说,安徒生的故事说明了一个人如果不愿意正视和接受自己黑暗面就会迷失。它也特别阐明了关于自我和艺术的问题。它表明如果你要进入诗歌的宅院你就必须亲身入内,带上你那实实在在,不完美也不灵巧的身十体,不管它是否胼手胝足,伤风感冒,欲念丛生还是激十情昂扬它都可以投下影子。故事告诉我们如果艺术家企图忽视邪恶他就永远不能进入光明的宅院。
那就是一位伟大艺术家告诉我的关于影子的故事。如果我现在能移动我们的蜡烛朝另一个方向投下十陰十影,我乐意就同样的问题仔细盘问一位心理学家。既然艺术已经发表了它的见解,那么让我们也来听听科学必须做出的回应。既然艺术是我们的话题,那么就让心理学家卡尔·古斯塔夫·荣格②来说说吧,他的艺术见解对大多数艺术家而言最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