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伟译
研究站设在一个小岛上,已故的埃德十温十·奈特博士,把它命名为海豚之路岛。如果说,来这个岛上的女人就一定不漂亮,那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迈尔却从来没有指望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今天上午,凯斯特和波尔勒克斯没有返回研究站的水池中。它们说不定不辞而别,就象以往那些野海豚一样——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迈尔一直忧心忡忡,威勒尔尼基金会将以某种借口,卡掉他们今后的研究经费。自科尔文·布赖特接任以来,迈尔就开始担心了,尽管布赖特对此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不过,这只是这个冷冰冰的大个子给迈尔的一种感觉。此时,迈尔正在研究站门口观察水情,突然,从大十陆那边驶来一艘快艇,带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他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看她走上码头。她先朝他挥手致意,仿佛已不是初十交十,然后便拾阶而上,登上了研究站主楼门前的平台。
“你好,”她在他面前停住,笑咪咪地说,“你就是科尔文·布赖特?”
她那惊人的美貌,使迈尔顿时自惭形秽。一头褐色的鬈发,颀长而偏高的身材,但这些仍不足以形容她的魅力,她体现着一种完美——说也奇怪,她的微笑竟使他那么动心。
“不是,”他说。“我是迈尔克姆·辛克莱。科尔文在里面。”
“我是珍妮·威尔逊,”她说。“《背景》月刊派我来写一篇关于海豚的报道。你们不是在进行海豚研究吗?”
“是的,”迈尔说。“从一开始,我就跟着奈特博士干。”
“啊,太好了,”她说。“那你一定得跟我讲一讲,奈特博士去世后,布赖特博士接任,你也在这里?”
“布赖特先生,”他随口加以纠正。“是的。”她在他心头唤十起的感情是那样强烈,她自己也一定有所觉察,只不过丝毫没有流露。
“布赖特先生?”她脱口反问道。“大伙儿喜欢他吗?”
“呃,”迈尔说,真想看她再微笑一次,“人人都喜欢他。”
“哦,”她说。“那他是研究站的好主任啰?”
“好行政官,”迈尔说。“他从不插手研究工作。”
“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奈特博士去世后,不是他来接任的吗?”
“啊,是的,”迈尔说。他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谈话上。过去,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象她这样使他倾心。“但只是研究站的行政官。你知道,我们的研究经费大部分由威勒尔尼基金会提供。他们相信奈特博士,可是,他去世以后……呃——,他们希望由自己的人来接任。不过,我们谁也不在乎。”
“威勒尔尼基金会,”她说。“我没有听说过。”
“那是密苏里州的圣?路易市里一位名叫威勒尔尼的设立的,”迈尔说。“他把钱都用来生产炊具,在他死后,留下了一个托拉斯,并设立了这个资助基础研究的基金会。”迈尔莞尔一笑。“你也甭问他怎么会从生产炊具转到了这一行。这些情况对你来说是太少了,是不是?”
“比一分钟之前我的了解却多了不少,”她又报以微微一笑。“科尔文·布赖特到任以前,你认识吗?”
“不认识,”迈尔摇摇头。“生物学界和动物学界以外的人,我结识不多。”
“但现在你对他已经相当了解,他到任已经六个月了。”
“呃——”迈尔欲言又止,“还不敢这么说。你看,他终日待在办公室里,而我总是同波尔勒克斯和凯斯特在一起,那是两个跑到研究站来的野海豚。科尔文和我接触并不多。”
“在这么小的一个岛上?”
“我也觉得滑稽——不过,我们俩确实都很忙。”
“我想也是这样,”她又报以微笑。“你能领我去见他吗?”
“见他?”迈尔突然发觉他们还站在平台上。“啊,对了,你是来找科尔文的。”
“不仅仅是科尔文,”她说。“我来看看整个地方。”
“好吧,我领你去办公室。跟我来。”
他领她走过平台,进了大门,室内装有空调机,使人顿觉凉意。科尔文·布赖特的房间内,空调机经常开着,仿佛他那冷冰冰的个十性十需要一种山区所特有的略偏干寒的气氛。迈尔领着珍妮·威尔逊穿过一道不长的走廊,又进了一道门,来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宽敞的办公室。一个男人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前,他身材削瘦,肩膀却很宽,黑头发,黄褐色的皮肤,五官虽然端正,却透出一股冷气。他抬头看见珍妮,站起身来。
“科尔文,”迈尔说。“这是《背景》月刊的珍妮·威尔逊小十姐。”
“唔,”科尔文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绕过写字台,向他们走来。“我昨天收到一个电报,说你要来。”不等珍妮伸出手,他已经把手伸过去。他们的手指互相碰了一碰。
“我得上凯斯特和波尔勒克斯那儿去,”迈尔说,转身离去。
“待一会儿我来找你,”珍妮转过身对他说。
“啊,好的。或许——”他没有说完便走出门去,顺手将布赖特办公室的门带上。他闭上眼睛,在昏暗而十陰十凉的门厅里站立了片刻。别象个傻瓜似的,他想,这样一位姑十娘十能干得远比你出色,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他睁开双眼,踱回研究站后的水池边,又来到这个超脱凡尘的海豚世界。
凯斯特和波尔勒克斯已经回来了。水池不是封闭的,有一个出口与加勒比海的蔚蓝的海水连通。他们初来海豚之路岛从事研究时,海豚是关在一个封闭的水池中,如同被逮住的野兽一样。后来,当研究工作进行到奈特博士称之为“环境隔阂”这一阶段时,他们突然萌生一念,把水池与大海连通,使用来进行试验的海豚来去自十由。
它们去而复来,但最终还是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奇怪的是,野海豚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研究站里始终保持着海豚。
凯斯特和波尔勒克斯是最新的一对。大约四个月之前,经常来研究站的仅有的一只海豚失踪了,它们却不期而至。自十由自在,独立不羁——它们合作得很好,但隔阂却仍没有突破。
这时,它们在水下来往穿行,上下翻复,充分利用着这三十码长的水池。它们的体长达七英尺,外形相似却不尽一致,相遇时身十体几近相碰,录音磁带显示,它们正以超声波十交十谈着,声波频率高达每秒80至120千周。它们在水中动作的花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有条不紊,仿佛是仪式上的舞蹈。
他戴上耳机坐下,耳机连着安装在水池两端的潜听器。他用麦克风向海豚询问这种动作的含义,它们却置若惘闻,依然故我地重复着那极有规律的游泳动作。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扭过脸,原来是珍妮·威尔逊正沿着研究站后门的水泥台阶走来,她身边是矮胖墩实、穿着工装裤的彼得·埃登特,他是站里的机械师。
“喏,那不是?”彼得说。他们一同走上前。“我该回去了。”
“谢谢你。”她对彼得微微一笑,又是那种令人动心的微笑。彼得走上台阶后,她转身向迈尔。“不打扰你吗?”
“不,不,”他摘下耳机。“反正我也没有得到回答。”
她看着两只在水下翻腾起舞的海豚,它们做着这样那样的转身动作,水面上激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回答?”她问。他悒郁地一笑。
“我们称之为回答,”他说,朝着正在池中打转的两只流线型的海豚点点头。“有时,我们问一些问题,也能得到反应。”
“传递信息的反应?”她问。
“有时是这样。你来找我,想了解什么呢?”
“什么都想知道,”她说。“看来我所要找的人是你,而不是布赖特。他叫我上这儿来。我想你同那项理论有关。”
“理论?”他小心翼翼地反问,心猛地一沉。
“那么,就算是一种想法,”她说。“据说,如果星空中存在某个文明社会,地球人想要同他们联系,必须首先使自己得到高度发展。他们所面临的考验,首当其冲的可能不是发明超光速飞行手段这些技术十性十问题,而是一项社会学问题——”
“如同学会与异族文化十交十往——一种类似海豚社会的文化,”他突如其来地打断她。“科尔文告诉你的?”
“我来之前就已听说,”她说。“不过,我想这是布赖特的理论。”
“不,”迈尔说,“这是我的理论。”他看看她。“请别见笑。”
“为什么我要笑呢?”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海豚的动作。
他突然对海豚产生一种强烈的嫉妒;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他决定做一件原先绝不敢做的事。
“同我一起飞往大十陆,”他说,“我们一起用午餐,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好吧。”她的目光终于从海豚身上移开了,但是,她的双眉紧蹙,使他大惑不解。“我有许多事情弄不明白,”她喃喃自语。“原以为得向布赖特请教。看来,得向你——还有这些海豚请教了。”
“也许我们能在用午餐时把那些问题解决,”话虽这么说,迈尔自己也不清楚她究竟指什么问题,但他也并不过分在意。“来吧,直升飞机在大楼北端等着。”
他们乘直升飞机越过海峡,来到卡鲁帕诺,选定座位坐下,临窗眺望着镇前蔚蓝的海面上停泊的船只。四下全是委内瑞拉人,十操十着西班牙语在彬彬有礼地十交十谈。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的理论呢?”就座以后,她重又问道。
“大多数人以为我的理论是为研究站的失败十胡十诌出来的借口,”他说。
她的两道褐色的弯眉刷地竖十起。“失败?”她说。“我以为你们正不断取得进展。”
“是的,啊,不,”他说。“甚至在奈特博士去世之前,我们就碰到了所谓环境隔阂。”
“环境隔阂?”
“对。”迈尔用餐叉往海鲜杂拌的大虾上戳了一下。“我们的研究完全建立在约翰·李里博士所取得的成就的基础上。你读过他的《人与海豚》吗?”
“没有,”她说。他大为惊奇。
“他是海豚研究的先驱,”迈尔说。“我原以为你来之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读这本书呢。”
“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她说,“是想了解科尔文?布赖特,但一无所获。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初来时把他当作真正的海豚专家了。”
“难怪你问我是否很了解他,是不?”
“是的,”她回答。“好,那就请你先谈谈这个环境隔阂”。
“其实也不值一谈,”他说。“就象那些大问题,说来又极简单。早先,专家们在海豚研究中似乎进展神速——与海豚的信息十交十流眼看就要成功——把它们之间发出的声响用人能听到的频率或高于这种频率表示出来,并教会海豚掌握人的语言。”
“这事没能干成?”
“能,成功了——或者说几乎成功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可是,我们发现,信息十交十流并不意味着彼此理解。”他看看她,又接着说,“你我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可是,当别人对我们说话时,我们能百分之百地理解吗?”
她看了他片刻,才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未从他的脸上移去。
“好,”迈尔接着说,“这就是我们与海豚之间的基本问题——只是范围更大。象凯斯特和波尔勒克斯这样的海豚可以同我对话,我也可以同它们十交十谈,但我们之间却无法深刻理解。”
“你是指思想上的理解,”珍妮说,“而不是指机械十性十的理解?”
“是的,”迈尔回答。“在一项指令或一种符号的外延意义上,我们可以一致,但不是它们的内涵。我们可以对凯斯特说,‘墨西哥湾暖流是一条大海流’,它也完全同意。可是,我们彼此谁也不了解对方的真正含义。我心目中的墨西哥暖流并非是凯斯特心目中的形象。我所谓的‘强大’,是相对于我的身高六英尺,体重一百七十五镑,以及我能克服地球引力举起我的体重这一事实而言。凯斯特则是相对于他的体长为七英尺、在水中的游速为每小时四十英里而言,它对体重一无所知,因为它那四百磅的身十体正好与它所排开的水的重量相抵消。举重的概念,它完全没有。我心目中十抽十象的‘海洋’与它的不同,我们关于海流的概念或许有相十交十之处,或许则大相径庭。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弥合差异的办法。”
“海豚也在作同样的努力?”
“我相信是的,”迈尔说,“但无法证明,正如我无法真正说服那些冥顽不灵的怀疑派,使他们相信海豚有灵十性十一样。看来,我必须提出迄今为止不为人类所知的新的见解才行。或者,得让海豚显示出它们的确掌握了人类的思维方式。而在这些方面,我们没有成功。我和奈特博士都认为,这是由于环境隔阂造成的内涵差异的缘故。”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对她谈这些,他简直象个傻瓜,可是,自从八个月以前奈特博士患心肌梗塞以来,他无人可谈,所以,这一会儿,他话如泉十涌,自己也无法控制。
“我们必须学会象海豚一样思考,”他说,“要么,海豚得学会象我们一样思考。六年来,我们双方都在努力,但谁也没有成功。”他几乎未加思索就又补充了一句,道出了心头的的隐密。“我一直担心,我们的研究经费随时都会被卡掉。”
“卡掉?威勒尔尼基金会?”她说。“为什么要卡?”
“因为长期以来,我们没有取得进展,”迈尔痛苦地回答。“至少没有进展的证据。我怕时间不多了,这次一完,以后也许再也不会重新提起。六年前,人们对海豚兴趣极大。可是好景不长,现在几乎被人遗忘,海豚只被列为聪明动物一类。”
“可你并不能肯定以后,就没有人再继续研究。”
“我有这种预感,”他说。“我觉得与异类思想十交十流的能力,是对我们人类的一项检测。现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举拳轻击餐桌。“最可惜的是,我知道海豚也从它们一方做着同样努力——唉,如果我能弄清它们在干什么、它们是多么希望我们理解,那该多好!”
珍妮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你似乎很有把握,”她说。“为什么?”
他松开拳头,无可奈何地坐下。
“你仔细观察过海豚的上下颚吗?”他问。“它们有这么长。”他的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一对颚骨上长着八十八颗尖利的牙齿。象凯斯特这样的海豚体重达几百磅,它在水中游泳速度之快,是人所望尘莫及的。它往池边一挤,能轻而易举地把你挤扁,它用牙齿能把你撕成两半,用尾巴一甩能叫你骨折。”他目光悚然地看着她。“尽管这样,尽管人类捕杀海豚——我们在最初的研究和摸索中也杀害过它们,其实海豚完全能用牙齿和力量回击海中的敌害——然而,从来没有一只海豚攻击过人类。早在公元前四世纪,亚里斯多德就谈及海豚‘十温十和善良’的本十性十。”
他停顿一下,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你不相信?”他说。
“哪儿的话,”她说。“我相信。”他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他说。“过去,我犯了一个错误,把这一切讲给别人听,现在很懊悔。有人曾对我说起他的看法,他认为海豚有一种直觉,承认人类比它更高一等,承认人类生活的价值。”迈尔不自然地露齿一笑。“仅是一种直觉而已,‘象狗一样,’他说。‘狗有赞美敬慕人的直觉——’他总想同我谈他的那条名叫普齐的德国纯种狗,它能阅读晨报,而且,如果报纸头版上有一条惨祸新闻时,它就不给他看。他多次不得不亲自到门口台阶上取报,因此,他能证明普齐确有灵十性十。”
珍妮放声大笑,低深而欢十愉的笑声使压在迈尔心头的郁闷烟消云散。
“总之,”迈尔说,“海豚对人类所表现出的克制是一种征兆,如同野海豚接连不断来到这个研究站一样,这使我相信,他们也在努力理解我们。而且,这种努力可能已经持续了许多世纪。”
“我不懂你为什么担心这项研究会中断,”她说。“就你所了解的一切,难道不能说服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