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自动人之间就爆发了一场大战。一场酷似野蛮时代的战争。我爬上一棵桉树,居高临下地观看他们互相厮杀。那是一场混战。他们边呐喊边攻击。这种可怕的声音是谁教给他们的,我至今大惑不解。他们既不可能从我这里,也不可能从别人那里学到这种杀气腾腾的喊声。他们互相揪掉手脚。打碎多晶硅头颅,夺走贮存器。安泰叫自己的脚绊倒了。如果这个蠢货保留经过试验的引力平衡器的话,他是决不会出事的。一个年轻的自动人赶来把他踏得粉碎。于是安泰,我创造的第一个自动人,就不复存在了!
“我不想再用我亲眼目睹的可怕情景来折磨你了,古曼。战斗结束后,十逼十地皆是残肢碎片。记忆装置俯拾即是。幸存的自动人急忙把它们捡走,以便武装自己。幸好,记忆装置足够用的,不然一定还会暴发一场新的斗争。那天晚上我激动得吃不下一口东西。古曼,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疑问,是进化,是真正的自然淘汰!我的自动人成了伟大进化过程的一个环节。我的劳动在自然界中获得了合法权利。我开始收拾行装。最多不超过三天,我就要离开德门西亚,并将公开宣布:我的理论已经得到证实,自动人代替人类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最后我还要告诉人们,现在人类只好庄严地面对自己的命运,骄傲而冷静地结束人类的纪元。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即把我的思想录在磁带上。经过自动人那场战斗的纷乱之后,现在周围异常寂静。胜利者已离开战场,踏碎安泰的那个年轻的自动人也走了。为了纪念安泰,我给他起名叫作安泰第二。
“天刚亮我就让奇怪的吵闹声惊醒。自动人象一帮醉汉似的从常绿丛林那边走来。这种现象还从未有过。我极其不安地猜想,他们怎么啦?自动人越走越近,连说话的声音也可以分辨得出来了?
“他也是个下流胚!”
“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他要贮存器做什么!’
“这时我的牙齿打起颤来了,我立即明白。原来他们的诉骂声是对我而发出的。我急忙用颤十抖的双手收拾起最必需的物品,首先是罐头和一密封箱水,向直升飞机跑已经来不及了。唯一逃命的办法,就是爬上这个陡峭的悬崖。我知道自动人不喜欢爬峭壁的陡坡。我汗流浃背地爬上了峭壁顶,而且很及时,他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赶到峭壁前。先把我的直升飞机踏碎。然后捣毁了房屋和仓库。
“自动人见我逃走,顿时大怒。我简直认不出他们来了。显然是自动人出击时遇到了向他们袭击的人。如果是这样,那可就完了!因为当自动人感到他们有危险时,就会变得无比地可怕。
“第一个发现我在高处的是安泰第二。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没打算爬上峭壁。他同其他自动人一起站在山脚下朝上喊道:“你是我的创造者?’
把十十尸十十骨抛在这可诅咒的荒郊野外。他们没想会有人来救我。
“当然啦,’我答道。“我要求你们尊重我。’
“他勃然大怒地喊道:“十胡十说!我是安泰造的,你是机器世界中一个普通的寄生虫。在矿山上做工的那些傻机器人说得对,你们人什么也不会干,光靠我们活着。’
“喔,这可未免太过分了。
“你们听着!’我愤慨地说。‘难道偷别人的大脑就是应该的吗,啊?当然啦,有的是傻机器人让你们偷!’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感到窒息,山下的喊声震耳欲聋。自动人一个个都举起机械手来向我示威。‘废物蛋!吸血鬼!你完蛋啦!’这些话他们的确只能从低级机器人那里学来。我在痛苦、失望之余转过身去,陷入沉思,忖量着我这值得同情的一生。自动人骂够了以后终于离开这里。噢,他们很清楚我不能食湿沙土,摆在我面前的抉择是:要么向他们投降,要么饿死,因为他们自己是从不互相帮助的。我说完了,古曼。这就是我的工作报告。”
德门斯向后一仰,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只要我一提出异议,他就准备立即驳斥。
“你给自动人输入的主要程序是什么?”我问道。
“自我确认原则。”
“再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我若有所思地从开着的机舱门向外望去。灰蒙蒙的草原上已经现出新的一天的晨曦。远处传来澳洲犬的狺狺声,惊得林中的鹦鹉唧唧喳喳地尖十叫起来。
“德门斯,你要知道,现在仍然有人不懂得我们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各种关系。他们象船沉之后生活在渺无人迹的荒岛上一样,终日杞人忧天,同可怕的幻想博斗。”
“你想说我也是这种人!”他怒气冲冲地狂笑起来。“难道这里发生的事是一场恶梦吗?如果是这样,那就请你赶快把我送到十精十神病院去!”
对于教授的发怒我只报以微笑。
“要治疗你的悲观主义,根本不需要送你上医院。”
“那太好了,敬请赐教,你想用什么方法治疗我的……嗯……病呢?”
“愿效微劳。我要见见自动人。”
他跳了起来。
“你想要……现在我明白是谁发疯了!”
“请不要妄下结论。”
“你听我说!这些年轻人能把你分解成原子!你相信你能充当人和机器的调停人吗?”
“这种说法说明你把问题看错了,我亲十爱十的同事,”我反驳他说,“不管多完善的机器也不能与人相提并论。”
“我提醒你一句,如今数以百万计的人,有一半器官是人造的。各种器官都可以有代替它的仿制品,从假颌到合成心脏。古曼,人和机器越来越相近了。人越来越机械化,机器越来越人十性十化。后者正是一种新的物质形式。”
“我认为,延缓人类机体老化的自然过程从而延长生命是可能的,这没有使人丧体失面之外,你所说的‘相近’是一种假象,心理过程不会服从数学的逻辑,也不能用自动机械的规律去控制。因为机器永远也不能达到人那么高的水平。”
“我们永远也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德门斯不满地说。
“我是乐观主义者,不管怎么说,我也要乘引力飞机到你原来的实验室旁边去降落。”
“但是,如果出事的话,我可就完了!”
“完全正确。不过,那时你至少可以认为你的理论正确,而骄傲地死去。”
德门斯对这样的结局没有任何兴趣,他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机舱,走向他那个用枯树枝铺成的十床十榻。
我们起飞了。不久就飞到实验区上空,然后降落在实验室附近。我走出机舱,环顾四周,一个自动人也没有。他们可能又去抢劫了?我一边侧耳细听,一边四处张望地走进了实验室。这里毁得荡然无存了,脚下的东西吱吱作响,到处是玻璃片、乱线十十团十十、磁带、穿孔带、金属线圈、脑继电器,折断的关节,自动人十体内的完整部件,乱七八糟!只是老看不见德门斯的作品,使我不安起来,他们肯定能发现我的飞机,即然机器人的好奇心被吹得神乎其神,那么他们一定就躲在附近。但是为什么要藏起来呢?这有点象埋伏。我随时都可遭到闪电般的袭击。
我跟同伴们约定好了,一有危险,他们马上给我信号,并把飞机升到十米的高度,以免被自动人毁掉。至于我,是知道怎样自卫的,周围渐渐静得可怕起来。我在遇到危险时从来没有害怕过,只要看能到危险并知道它的十性十质;但如果不知危险来自何方,是什么十性十质的,则感到惶惑了。于是我决定离开实验室,巡视一下四周的环境,但我向外走时,忽然触到了一样东西,当啷一声从书架上掉下一只机器人的手来,落在我的脚下,我吓了一跳,就用脚把它踢到一旁,然后屏息细听。忽然听到金属哗啦哗啦的声音,如果因为这个声音,我听不到危险信号该怎么办!看来,仍旧是一片寂静。
不,我背后有个什么东西在移动!我清楚地听到了咬牙的声音。“他十妈十的!”我刚刚不出声地骂出来。回头一看,却立刻惊呆了。我面前象柱子似地站着一个巨大的自动人,从容地打量着我。我勉强克制住最初一刹那的惊慌,但接着向我袭来的恐怖要大得多:那怪物竟张开大口,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你好!你是控制论专家吧?”
“当然啦。”我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你不打算攻击我吗?”
不知怎的,自动人和气地挥了挥手。
“唉,那都是误会。都怪那个德门斯。”
“是啊,是啊!德门斯教授毕竟是你的祖父。”
“请原惊,先生。”
“原来如此,德门斯给你起名字了吗?”
“起了,我叫安泰第二。”
“啊,你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大概你就是全队最大的糊涂虫吧。”
“我感到很遗憾。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大概我身上出了十毛十病。”
“你怎么知道的呢?”
“是这么回事。实验室捣毁之后,我就在破烂堆里寻找东西。我想,也许还能找到一块大脑。要知道大脑任何时候都有用。忽然我发现几本缩微复制的书:阿诺欣的,维内尔的,艾什比的,克劳斯的。我把它们通通读了一遍。控制论经典作家做出的预测真惊人。但是他们也谈到了我们不能超越的一些界限问题。这些界限到底是什么?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老顽固,对不起,是‘教授’,没告诉我一点这方面的资料呢。要知道我自己不能改变我的主要程序的……”
“对啦,这是德门斯的错误,而且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你无法理解。我们是最强大的,永远是最强大的。”
“‘我们’……是什么意思?”
“你看,‘我们’对你是陌生的,你只知道‘我’。因此,哪怕你再聪明,再强大,也要服从我们。”
“我能学会这个‘我们’吗?”
“不能,你学不会,因为你不是社会动物。只有人才是社会动物,人是有生命十性十质的最高的社会形式,至少在地球范围内是如此。合乎逻辑吧?”
“平常,每当我听到“逻辑”一词时,我体内总要发出一声回响。现在不同了。大概是我十精十力衰退了,说不定还会发生短路呢!就是说,我同人一样聪明,但究竟比人差得远。可见,我们白花那么多时间给自己增加记忆部件了。一点作用也没有。”
“对,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矛盾是可以解决的。只需动小手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已经考虑到一这点,并且带来了所需要的东西。”
“多谢你了,先生。”
……几小时之后,我们又降落在教授呆的峭壁上。德门斯望着我,象看幽灵一样。
“你还活着,古曼?”
“不可否认。”
“自动人怎么样了?”
“一切正常。”我把我同安泰第二相遇的事告诉给他:“自动人是你研制的。他们是你‘人类毁灭论’这一荒谬观点的体现。那些只懂得自我确认原则的怪物,后来变得比他们的创造者还聪明,因而陷入自我矛盾之中。经验贮存机械完全堵塞了。所以我与我的同伴——哲学研究所的几个同事——立即开始重新编排自动人的程序。”
“新的主要程序是……”
“……叫作‘我服务!’自动化机器正是应该为人服务。”
“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德门斯问道。
“已经起作用了。”
我把他带到峭壁边上,从那里可以看见实验室前的整个空场。那里的工作在沸腾:自动人正在清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