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作者:杰克·威廉逊(1 / 2)

“我们因信仰而生,”我父亲常常说,“来生是我们的—切。”

我不相信来生。父亲是我们那个小教堂的牧师,但我的问题困扰着他,他让我和他一起跪下祷告,听圣坛上宣讲圣经里的长篇大论。他说,那部圣典来自于神圣的地球母亲。看来那本书太旧了,书皮破破烂烂,发脆发黄的书页已然松散,但如果真的有发生过奇迹,也是100光年之外、数千年之前的事。

“如果有上帝,”我对他说,“如果他听见了我们的祷告,等得到他的答复时,我们都已经死了。”

他一脸肃穆,悲哀地警告我,这种没头脑的话会让我不灭的灵魂出事。

“我们自身,”他告诉我,“就是每天都在发生着的奇迹。我们整个星球就是主对第一批于此登陆的地球人所做祷告的充满奇迹的答复。他们发现这里一切都应有尽有,却以自己的贪婪和愚蠢毁掉了它。”

我从那位一条腿的校长那里听过这段历史。人类最初的1000多年是黄金时代。他们在广袤的大十陆上定居下来,砍掉了大片大片的森林,将珍贵的硬木和稀有金属装满一脚叟的宇宙货船运走。200年前,那些财富都已耗费殆尽。

校长痛心地从他称之为博物馆的布满灰尘的衣橱里拿出几样他保存的古物给我们看。有一个小玻璃筒,他说,如果有能量使之燃十烧的话,它可以发出相当于100枝蜡烛的光,还有一台落满尘土的电话机,它曾和全世界通话。

我们出生在一个又穷又小的村子里,生来贫寒。每逢安息日,我父亲就在那座土砖教堂里布道。周末,他就穿上脏兮兮的工作服,在一架小小的粉碎机上磨玉米,那水车却是高高大大的。他的报酬是一份玉米粉。

小麦种在我们下面谷底的那片平地上,而我们山乡的土地因为种小麦已被消耗得太厉害了。每周我们多数是早饭喝玉米粥,把玉米饼当面包吃。如果山谷里来的教徒给我们一些面粉,母亲就把它做成白面包,甚至做成蜂蜜蛋糕。

每到安息日,她就弹一架走风漏气的旧管风琴为唱赞美诗伴奏。我过去喜欢这种音乐,也热十爱十有关天国的应许,在那里义人和为善者会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但现在我没有理由相信这件事。在家里活不下去,我渴望离开,飞向更广阔的宇宙,可是,我找不到机会。

我们距最近的有人定居的星系有7光年之遥。很久之前,商船就已不来这里,因为我们已经没东西可十交十易了。只有邮船每个地球年来一次。来时空空的,走时,每个吊货索套十上都载满了那些筹到费用的幸运者。

邮船于远在大十陆另一端的那座国会山庄着陆。我从没去过那里,直到12岁那年,我也没见过一艘星际飞船。在那个安息日平静的早晨,家里的其他人都和我父亲坐着马车去那条河下游的另一个村子参加复十活节聚会。我认为那里或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奇迹发生,便高兴地留在家里做家务。

公鸡喔喔地把我叫醒,我正要去牲口棚给那3头十奶十牛挤十奶十,听到有东西轰鸣着划过天空。我很快就发现了那东西,十陽十光掠过时化作一道银光。我丢掉十奶十桶,见它飞低掠过矗十立在我家西面山顶上倒塌的废墟。

它转过头,直向我俯冲过来。

来不及逃跑了,我僵硬地站在那里,它飞过西面的牧场和苹果园。它扎入玉米地,在一十十团十十灰尘和飞扬的砂石中向前滑行,在我母亲的厨房边上停下来,轰鸣声停了,它静静地伏十在那里,成了一堆冒着烟的破铜烂铁。

我站在那里看着,等着其他的事发生。什么也没发生。最后我屏住呼吸,心神不安地向它走去。直到我看到它划出的那道长沟,发现一条流着血的断臂,才弄清怎么回事。一条腿抛得更远,大部分皮肤都刮破了。另一条腿仍连在七零八碎的身十子上。最后,我看到沟底有一个龇牙咧嘴的秃脑壳。

突如其来的怪事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我想,应该打电话给父亲、警察或校长,但他们都去参加复十活节聚会了。我还在那里想办法时,看到一只吃腐十十尸十十的鸟在十十尸十十体上方盘旋。我大喊大叫,投石块,把它赶开,直到一些邻居从河边走上来。我们尽可能把那些细小的红色碎肉收集起来放进我的十奶十桶,拿到教堂。

警长带着医生骑马赶来。他们眉头紧锁,看到那残躯断肢摊在长桌上——那是厚木板横在凳子上搭成的。医生把它们拼凑起来,看少了什么。警长拣起几片金属碎片,板着脸焦躁地看了看,又丢回沟里。

最后,他们都走了,去吃饭或者去干其他的要事。我想,他们怕得厉害,不能理解。我也这样,但我讨厌十十尸十十体周围嗡嗡乱飞的苍蝇。我回家取了块十床十单盖上它。午饭吃了一块冷玉米饼,喝了一碗发酸的牛十奶十,我又回来看那具残躯,望那空荡荡的天空。什么也没有再降下来。

夜幕降临了。我挤过牛十奶十,喂了猪,在鸡窝里拾到一打鸡蛋。我听见狗在叫,便回到教堂,看看门是否关好。我回家时天黑了。我们的星球上看不到月亮。突然降临的黑暗中,繁星闪着钻石般的光芒。

我停下脚步,仰望群星,对那个陌生人感到纳闷。他的家在哪里?他为什么来这儿?他试图着陆时,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我想不出答案,可是我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我希望生在别的地方,能有机会看到比这里更加激动人心的世界。

在空空的房子里,我点着一枝蜡烛,吃掉了母亲留给我的另一块玉米饼和炸鸡,然后上十床十了。我试图忘掉盘旋在沟底那个剥皮的脑壳上方的秃鹰,躺在十床十上听墙上那个旧钟的滴答声,直到听见父亲马车的吱吱嘎嘎声。

父亲驾着马车去安顿大家,母亲和姐姐走进家里。我告诉她们关于那位死掉的陌生人的消息,她们便不再唠叨那个聚会。父亲听到这件事,点着一盏蜡烛灯笼,我们一家人沿着马路走到教堂。母亲撩十开十床十单,看了看那具十十尸十十体。

她一声尖十叫,父亲吓得扔掉了灯笼。

“活着!他还活着!”

蜡烛灭了。我听到黑暗中有个小动物匆匆跑开,便浑身战栗起来。父亲的手肯定也在颤十抖;花了很长时间,他才找到火柴,又点着蜡烛。那长长的赤十十裸十的身十体,是个男人,血干了,浑身发黑,而且伤重得吓人,但是,不知怎地那些残肢碎肉又长到一起了。

那秃脑壳又生出了头发,是短短的苍白的绒十毛十。眼睛睁开了,茫然地望着黑暗的上空。看上去身十体直十挺十挺的,但我看到结了血痂的胸部鼓起来又慢慢地伏下去。母亲伸出手去摸十他,说她感到了心跳。

父亲让我给小马套十上鞍子,去请医生。我擂了很长时间的门,他穿着内十衣出来,骂我是疯子,深更半夜用这荒诞无稽的故事吵醒他。要是在教堂里有个活人,也只能是个爬到里面去醒酒的醉汉。

最后,他还是怒气冲冲地穿上衣服,套了匹马跟我回来了。母亲点着了祭坛上的蜡烛。父亲跪在那躯体前祷告。医生扯开那男人身上的十床十单,把他的脉,并说自己会被诅咒。

“上帝的手笔!”父亲嘟囔着,退后又双膝跪倒,“神圣的奇迹!在聚会上,我们曾祈求要一个征兆,帮我们说服那些不信神的人。慈悲的主答复了我们!”

“也许吧,”医生瞟了我一眼,“或者这是撤旦的诡计呢?”

母亲端来一盆十温十水,帮他洗掉血痂和泥块。那个男人的双眼紧闭,好像在睡觉。天亮时,他醒了,坐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空空的长凳。他浅色的头发和十胡十须长得更长了,伤疤也消失了。

母亲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冲她眨了眨眼,浑身战栗,用十床十单把自己裹了起来。

“你是上帝的儿子吗?”父亲跪在他面前,“你是来拯救这个世界的吗?”

他迷惑地摇了摇头。

母亲问他是不是饿了,他点点头;她问他能不能站起来,他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拉起他的手,带他走出教堂,沿大街走回我们家。他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在她身边,偷偷地四下看看,仿佛一切都是陌生的。

“先生?”医生走到他身边,“你能告诉我们你是谁吗?”

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像动物样的呼噜声,又摇了摇头。

在我们家,母亲拿给他一个杯子和一罐苹果汁。他如饥似渴大口大口地暍下苹果汁,坐着看她做早餐。父亲给他拿来衣服和一双鞋。他坐在那里皱着眉头看他们,最后站起身来自己慢慢腾腾笨手笨脚地穿衣裳,让我系鞋带。

“先生?”医生站在那里看他,“你从哪儿来的?”

“地球。”他说,声音低沉缓慢,“我从地球母亲那里来的。”

母亲给他放了一个盘子。他端详那副刀又,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一样,但当她端来一盘火腿炒鸡蛋时,他立即贪婪地用起刀叉来。她已经给医生和父亲放好了盘子,但他们忘了吃。

“你死了啊,”父亲因敬畏而嗓音变得嘶哑,“你怎么能又活过来呢?”

“我根本没有死,”他伸出手又割了片火腿,“我是永生的。”

“永生?”医生眨了眨眼,瞟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不死吗?”

“我——”他停了一下,好像他得寻词觅句,“我不会死。”

“我看见你死了,”医生艰难地咽下口水,看他切割火腿,“什么让你重生的?”

“能量,”他微笑着,好像知道了该说什么而很高兴,他用一片白面包擦了擦嘴唇,“不灭的能量驱动了人的身十体。”

“我明白了。”医生嘀咕了一句,好像他真的明白了,“你为什么来这儿啊?”

“如果你对永生感兴趣的话,这就是我带来的。”

医生眨了眨眼,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父亲低声地嘀咕着什么,穿过房间走到椅子前。母亲沏了壶茶。那人喝干了一大杯加了蜂蜜的甜茶。看上去,他变得更加强壮、更加机灵了,便开始问问题。他想知道我们的历史、城市、工业、政十府、旅游路线。从地球来的飞船曾经在此着陆过吗?我想,邮船船长不会很快如期到达,他看来很高兴。那时候,我们的邻居挤满厨房,我们都搬到前面的房间里、有人间起他的名字。

“管他呢!”他耸了耸肩,挺拔地站在屋子的中间,“你们的世界对我来说很新鲜。我来你们这儿,是一个新人,是永恒的代理人。我给你们带来了永恒生命这个礼物。”

“永恒?”医生已经恢复了本声,“你是什么意思啊?”

“我的秘密是属于我自己的,”他突然笑了,他的声音清晰洪亮,“但如果你想长生的话,就跟着我学吧。”

那时,很多很多的人涌进我家,铁匠想带他去教堂演讲。父亲固执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声称没有从上帝那里得到力量。他可能是撒旦的儿子,十陰十谋把我们的灵魂诱十惑到地狱里。我不想让他去我的教堂。把他赶出我家!”

“他滑得像泥鳅,”医生赞同道,“如果他发誓,今天早上太十陽十会升起来,我也不会信他。但是我不——”他对着玉米地里的残骸心神不安地耸了耸肩,“我想更多地了解他。”

警长陪同他走到一片空地上。父亲躲开了,但是我和姐姐跟上了他们。警长把他扶上一块旧石板顶部,在我们的世界尚在黄金时代的时候,这块石板定然支撑过某个公共纪念碑。铁匠请他讲如何死而复生时,他默默地站着。我们等他说话,低声细语逐渐变成无声的渴望。我听到一条狗在别处狂吠,一只公鸡在鸣叫。我想,他看上去很帅,即使穿着不合身的外衣。

“他不可能是爸爸说的那个魔鬼,”在姐姐的脸上,我看到了敬畏钦佩的窖光,“我相信,他是天堂里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

他们张开双臂,示意我们靠近些。

“我明白,你们的世界遭到了不幸。”

他的声音清晰了亮,但他停下来,指着我们称之为街道的泥泞的车印和我们杂乱不堪的泥墙、草屋顶的家园。他转过身来冲身后山上的那堆砂石瓦砾点点头,那曾是一座城市。

“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贫困,起因子那个地球母亲的世界。它由富人统治着,他们住在高楼大厦里,有成群的仆从,生活极尽奢华。他们在飞往其他星球庄园的宇宙航行中,跳过时间,把他们的生命几乎延长到永恒。最富有的人能买得起微型机器人。”

“微型机器人?”医生惊叫道,“那是什么东西?”

“微小的机器人。”他放慢语速,好让我们理解,“它们像血细胞一样循环,修复疾病和年龄造成的所有损伤。它们的主人是永生的,他们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生存下来,聚积着财富、知识与能量。他们拥有一切。我们凡人像你们现在一样穷。”

他因记起的痛苦而面现苦相,对看破破烂烂的街道耸了耸肩。

“甚至更穷,因为他们让我们心神沮丧,一代又一代的人生来就是劳碌命,我们不知道本可帮助我们的那一切,最终无知地死掉。他们为了让我们始终粗陋卑贱,只允许我们认识到我们必须完成的工作。大多数人无从逃避,只是抚养下一代人像我们那样受苦受难然后死掉。

“我还是幸运的。我母亲的丈夫在一所大学看门,那所大学教授富家子弟。他偷出书来,让我在家里学十习十。母亲在一位长生不老的科学家家里做女佣。母亲说我是这个科学家的儿子。我长大后,他让我给他当实验助手,最后,把我当作他的实验课题,让我永生。”

我听到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十騷十动声,接着就是一连串无声的质疑。

“如果你们不相信,就问那些目睹我着陆的人。”他停下来,搜寻医生、警官和我,“他们看到过我的身十体从他们认为已死的状态中痊愈过来。”

“我见过一个死人,”医生不安地嘟囔道,“但不知道怎么——”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我告诉你怎么回事。”那个陌生人笑了,他的声音更加高十亢,“我给你们带来了我父亲给我的神秘礼物,比微型机器人还简单的东西,一个获得长生的更好的方法。这提醒了那些老一辈长生者,他们制定法律,又违反法律,以便自己永久地占有微型机器人。

“他们袭击并毁掉了我父亲的实验室,把我扔下等死。我活了过来。我母亲给我拿来父亲私人时空穿越飞船的钥匙。我不懂驾驶,但见父亲开过飞船。是由机器人橾控飞船把我送到这儿,我着陆技术拙劣,才伤了自己。”

他表情戏谑地指着玉米地里那堆扭曲的金属。